我是一条鱼,孤独地躺在案板上。
眼前是平放在自己头侧的菜刀,在白炽灯的映照下寒光凛凛,平静中透着杀气。
但是我太颓废,颓废到忘记去挣扎。
洋葱的味道很呛,虽然已经被切成碎末放入碗中,但是案板的缝隙里还残留着洋葱刺鼻的气味,透过我的身体飘摇直上。
我艰难地翻着白眼,想避开头顶的白炽灯。光太刺眼,晃得我头疼。
也许头疼只是因为过度缺水也说不定。
总之,作为一条待宰的鱼,我并没有“一般鱼”所拥有的求生欲望。
死,是与生俱来的归宿,从出生的一刻我便知道。我看着自己的父母被渔网打捞,看着好友被渔网打捞,看着喜欢的讨厌的鱼都被渔网打捞。
不知何时起,我也等待着被渔网打捞,这好像是我从出生起就被注定的命运,而我也接受了这样的安排。
很久之前,我们的鱼界有一条外来鱼,他自称来自一个名为“河”的地方。
他是一条不合群的鱼,他把我们的鱼界称为“鱼塘”。
大家不喜欢他的说法,我们的鱼界温馨美好,我们的鱼界团结有爱,大家从小在此出生、在此成长,每天吃好喝好努力等待着被渔网捞起,最后被升入称为“厨房”的地方——那是我们世世代代传颂的生命的居所。
可他说:你们这群傻子,“厨房”才不是什么生命的居所,那是死亡的居所,你们就在“鱼塘”里做群待宰的闲鱼吧!
咸?我们这里一点都不咸好吗!
鱼们不相信他的话,挑他的刺、非议他、孤立他,说他是害群之鱼。但我喜欢他,他会给我讲“河”里的故事,那是我没见过的地方。
“河”里很危险,会有捕食者,一不小心就会被吃掉,所以要随时警惕。
“河”里很艰难,需要自己找食物,可能时不时地一饿好几天。
“河”里很广阔,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以在婀娜的水草里流连嬉戏,也可以潜到深不见光的河底冥想休憩,鱼友很多,当然也有龟爷、虾痞子一类的,不过很少打招呼。
“河”里很自由,如果会死,想死在那里。
可最后他没能死在河里,有一天他跳出了这个被他称做“鱼塘”的地方,死在了一泻月光下。
我记得他说过,幽深无垠的夜空会让他想起他的河。
他的死并没有为我们鱼界带来什么变化,大家只是非常开心,我们的鱼界终于又清净如初。
除了被渔网打捞升入“厨房”,鱼们最常见的死法是“撑死”。
每天鱼界都有鱼因为吃的太多而撑死,但是大家一般不会这么做,因为撑死的鱼不会升入“厨房”,会被直接扔到“垃圾桶”。可总有些鱼禁不住食物的诱惑,比如我一个从小的玩伴,在我正好满月的时候,他就因为吃的过多不幸提前归西。
然而鱼们对于这些大都司空见惯了,老鱼们说得好:要想做一条成功的鱼,要禁得住诱惑、耐得住考验,方能在三九二十七周后修成正果,升入“厨房”。
所有的鱼们几乎都以此为鱼生箴言,努力恪守,安宁地过着岁月静好的日子。
直到有一天,一条从“厨房”返回鱼界的鱼打破了它。
那里是地狱!
是地狱!
是地狱!
他双眼充血,鳞片黯然无光,重返鱼界的一刹那,他疯一般地潜入水底的污泥,嘴里只嘟囔着这一句话。
不久,他也落入了“垃圾桶”,但他不是撑死的,是饿死的。
鱼界大乱,没有鱼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老鱼们流传的古训不再起作用,毕竟没有鱼真正见过“厨房”。
有鱼开始悱恻,“厨房”其实不是什么生命的居所,而是真正的地狱,你们不记得之前那个外来鱼说的话了吗?!
有鱼坚守理念,升入“厨房”并不代表成功,那里还有更高一层的试炼,这些都是上天的旨意,之前那条饿死的鱼不过是没有成功完成考验所以才被遣返回了鱼界。
在这两种观点的引导下,普通鱼众很快分化为两派:守房派和废房派,两派之间纷争不下,却又因论据过少彼此都争不到上风。
随着派系划分的升级,台面上的斗争也渐渐转为台下,不同派系之间的鱼开始彼此歧视,有一些严重的甚至上升到鱼身攻击,闹得最凶的时候甚至有鱼因私斗致死。
这种恶劣的行为大大地影响了鱼界的和谐,鱼众们开始不满,有中立者成立了联合协会,希望两派能够积极参与,一起维系鱼界和平。
然而这些都不能解决一个根本问题:鱼们究竟该不该升入“厨房”?
为了探查真理,寻求真相,两派不谋而合地签订了一项条约:每次升入“厨房”的鱼必须既有守房派亦有废房派,并且两派的鱼都要努力回到鱼界,为鱼界的鱼众带来真实的讯息。
打砸抢烧的事件慢慢止息,鱼界开始兴起一种新的事物:精英培训机构。
为了保证升入“厨房”的鱼有足够的能力背负起自己的使命、完成艰巨的任务,两派在鱼界分别成立各自所属的精英培训机构,从普通鱼众中选拔出优秀鱼才,经过种种历练、层层考核,最终通过者方可成为待入“厨房”的精英。
只可惜精英们送去了一波又一波,但始终没有一条鱼成功回来过,但这并不妨碍两派如火如荼地训练新鱼去一探真理的热情。
这一日正是我满二百天纪念日,此时的我体形优美、线条流畅、肥硕强健,就鱼而言已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这也意味着我离升入“厨房”不远了。
作为少数曾和外来鱼有过交流的一鱼,两派对我的拉拢之心更是日渐强烈,可我坚持拒绝加入的态度,最后不得不让双方放弃。只是他们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便是让我做双方的“见证鱼”。
如果我能在一探“厨房”的真相后成功返回鱼界,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将被授予鱼界最高荣誉称号。
虽然被迫背上这样的责任,但我并不觉得沉重,我不像其他鱼从小就有着要升入“厨房”的执念。于我,死就是死,死在哪里都没什么不同。
然而,我也并不觉得自己会成功回来。作为一条鱼,我活的无欲无求,不希望成为精英、也不想探寻什么真理,我甚至不想再继续这闲的鳃疼的生活。
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愿望,那便是在死之前,自由地在河里游一次。
嗯,自由,这是外来鱼教给我的词。
既然无法自由的活,至少能够自由的死。
这是他在死去前一天,说给我的话。
一日清晨,在一片并没有什么不同的熹微晨光中,我被一张突如起来的大网打捞而起,在鱼众一片崇敬的仰慕中,我终于离开了我的鱼界。
和几条同僚一起,我们被带入一个圆形狭小的银色围池中,池很狭窄水很浅,我们彼此身体交叠,呼吸困难。
这其中正好有两条分别来自两派的精英。
池顶的光线忽明忽暗,周围的声音渐渐变得嘈杂无比,就在我被吵得头疼欲裂的时候,我们被一齐倒入一个更大一点儿的围池。这里水深一些,我们大口的在水里呼吸,顺带把肠肚里的泥土都吐了出来。
这里就是“厨房”?
这里就是“厨房”!
周围的鱼有的雀跃、有的惊恐,唯有两条精英临危不乱、严阵以待,我不禁钦佩起他们的职业素养。
就要升入圣地了!但我还背负着使命,我必须把光明带回鱼界!啊,我是多么的不甘心!
守房派的精英慨叹着。
闭上你的鱼嘴吧!等你真的出去就会知道这一切不过都是假象!假象!
废房派的精英唏嘘着。
一只大手伸来,守房派的精英被带了上去,不久远处传来“吧嗒吧嗒”的声响,那是精英在用力拍打着身体,但没有鱼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梆——”地一声,守房派精英的声音消失了。
哼!他怎么不动了?一定是被真相吓傻了!
废房派的精英洋洋得意。
不一会儿又一只大手伸来,废房派的精英被带了上去,不久远处也传来“吧嗒吧嗒”的声响。
“梆——”地一声,废房派精英的声音也消失了。
……
面对未知,无声是最好的恐吓。一瞬间,鱼们都安静了,没有鱼再敢说话。
不知又过了多久,一只大手将我捞起一把甩在了案板上。我被摔得头晕目眩,眼珠外吐,这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一丝死的意味。
也许是因为我比较老实没有挣扎地发出“吧嗒”的声音,那些人没有理我,而是留我一鱼安静地横在一旁。渐渐地我的视觉开始恢复,我看到了立在盘中被炸成金黄模样的守房派精英,以及被削地碎如落花般待被下汤的废房派精英。
要说我怎么区分的他俩?守房派精英的头生的非常小巧,盘子里的那鱼头那么小一定是他。
这就是“厨房”,不过一个被神魔化的归途。如果说有什么惊喜或意外,便是我终于见识到,作为一条鱼,原来还可以有这么多种死法。
脑海里飘来外来鱼的话:你们这群待宰的闲鱼!不过我现在身上被撒了盐,是真正待宰的咸鱼了。
弥留之际我被扔入了水锅,感受着身体周围逐渐转沸的热水,痛苦,却也不痛苦。
鱼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只是我不太确定,我们的死法究竟该算作鸿毛还是该算作泰山。
我想起死在月光下的外来鱼,不论我们拥有过怎样不同的生活,至少他选择了自己的死法,单就这一点而言,无论是鸿毛还是泰山,也许都无关紧要了吧!
2017年8月31日 木曜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