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渐渐深了,四下里隐隐浮着些虫声,搅碎了西边天空泻下的一池月光色。
坐在窗边,闲闲地翻着书,正中蓦然出现一张黑白照。照中是一位清丽婉约的女子,下巴微微抬起,很有些傲物的意味;眉宇辨不清是蹙着还是舒着,只是淡淡的。脑后一头乌发松松地绾了起来。右下角附了四个小字——《倾城之恋》
我竟吐出了口气。是了,这是张爱玲。
《倾城之恋》我是很早就读过的,因了这张照片的缘故,又去翻阅了一遍,仍有较大的触动。
白流苏是旧社会里离过婚的女子,在白公馆的一场守节闹剧中不得已选择再嫁。那时,徐太太同时张罗宝络和流苏的婚事。同是出嫁,白公馆上下一心只顾着宝络,“务必将宝络打扮得花团锦簇”,而流苏那边,却是冷冷清清寂寂。
因为陪宝络出席,流苏意外地与范柳原种下情根,两人在舞场里跳了一曲又一曲。四太太目睹了一切,回来大作一番文章,指桑骂槐狠狠地奚落了流苏一番。或许也正是迫于此,流苏不久后随徐太太去了香港。
尽管人生百态,炎凉无度,尽管流苏在白公馆里活得活不下去又活不下去,尽管世间存在着不少像四太太和白公馆那样势力的人与地方,但是,我想,总归人生是有一丝温情在里面的,哪怕是隐隐约约。三千繁华深埋的上海滩,流苏何其平淡,亦不曾想过她即将奔赴的是一场藏在月光色下的传奇人生,如同夜里绽放的野火花,一旦红了这半边天,也会燃着那半边天,止也止不住。
这是范柳原费尽心思为流苏设下的局,一步步地,他自以为做了捉蝴蝶的人,不紧不慢地收网,只为了网住流苏,而在网未收紧之前,谁也不清楚故事最后的结局,到底谁是那只被困住的蝴蝶。
她住在他的寓所。房内泛黄的窗框框住得是那片蓝绿色的海,亦是她空落落的内心。她来寻一处居所,不远千里,最终却发现自己不过是范柳原手中的一朵玫瑰。他看上的是她的外表,他自认为的一个真正的中国女子。他给她耳边灌满情话,而她却一直清醒地看着这一切,用刺紧紧地裹住自己。她说,范柳原要她,但不愿娶她。
她是一个虚荣的女子,但既为女子,也必定渴求一种安全与呵护。她内心是渴望柳原的,不仅仅是因为他是英国留学海龟,被许多女子青睐,得到他,她可以让别人刮目相看;更因为她不想再继续漂泊,她已经经不起时光催人老了。
那夜,流苏屋内响起电话铃,是柳原的声音“我爱你”挂断。再响。
“我忘了问你一句,你爱我么?”“我早知道了,可是明摆着的是事实,我就是不肯相信。流苏,你不爱我。”“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挂断。再响。
“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我这边,窗子下面吊下一枝藤花,挡住了一半。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
流苏突然地哽咽了,而我竟然也有一股思绪稠稠地黏在喉头。窗外,正是一轮白月亮,是空旷无垠的,只有很远处几点人家的屋顶泛着些粼粼的白光。墨色是一直淌到地平线上的,只一点冷冷的上弦月悬在半空,朦朦地放出光彩来。
江月年年望相似,我轻轻地吟着。不变的是亘古的月,变的是转瞬的人世。那时柳原脉脉凝望着的,流苏含泪抽噎着的,莫不正是眼前这一轮月,这一片月光色。
不真切的恍若一场梦,一场醒不来的梦,梦过后不过是一片须臾,夜色中徒伸出双手,只漏出一声声叹息,声声到天明。
流苏到底是忍了下来。就中赌气回了次上海,熬到了十一月底又被柳原一封电报遥遥地唤了回去。做他的妻,却更像是情人。终于是如愿了,可不久柳原要去一年半的英国。回归冷清,新房子只有她和一个女仆,她一个一个灯的开过去,任凭灯光刺眼,却仍旧填不满满屋的寂静。流苏颓然地躺在床上。“她累得很,取悦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八日,炮声响了。
柳原回来找她,两人在蒙着黄绿色油布的军车逃难途中有这样一段对话:
他说,“这一炸,炸断了多少故事的尾巴!”
她怆然,“炸死了你,我的故事就该完了。炸死了我,你的故事还长着呢!”
不得不说,这是一段令人心痛的对白。柳原的世界里,流苏是一位太美的过客,她来到他的身边,他的目光追随;然而即便她转身错过,他依旧可以过下去,至多偶尔怀念一下。而流苏的世界里,柳原是一旦碰上便成为一生梦魇的人,他不是过客,注定要成为归人。
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终究还是容下了一对小夫妻。
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成千上万的人陪着她受苦,成千上万的人死去,而或许就是为了成全她,一个城市颠覆了。“倾城之恋”的“城”便就是指香港城了吧。
窗外的月光清冷冷的,映在檐上似一片片白色的花片,不真切却又存在。到底是止不住的忧伤了。那个写下《倾城之恋》的传奇女子又一次静静的浮现在眼前了。
“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是张爱玲和胡兰成的婚书,那个孤高清亮的女子,可以不顾世态炎凉,如人饮水;可以不顾兵荒马乱,意乱情迷,却生生为一个胡兰成在尘埃里低眉,又在尘埃里开出花来。
抗日解放时期,胡兰成是一个叛国贼,他们的爱情不被所有人看好。为了躲避缉查,他东躲西藏。去了武汉,每日在汉水间来去,衣袂飘飘好似清傲,却与护士小周男欢女爱;去了金华,在枕水江南间散步遨游,却与范秀美私结夫妇。他本是只顾风花雪月的,又怎许得了张爱玲现世安稳?一纸婚书,终成空谈。
张爱玲去温州城寻他,反被他呵斥着回去。临别时她默然,“你到底是不肯。我想过,我倘使不得不离开你,亦不致寻短见,亦不能够再爱别人,我将只是萎谢了。”
自古多情总被无情恼。张爱玲是一个才女,是一部传奇,亦写下一部部传奇。《倾城之恋》在那时的上海文坛是一个轰动,亦使她成为一个焦点。
今夜的月色很好,天上浮着层淡淡的蝉翼般的云,不知谁家的广播里咿咿呀呀地放着二胡的调子,飘散在一空里。放下书,我怔怔地望着四下。张爱玲有一段风雨飘摇的倾城往事,她追随着胡兰成,义无反顾地,而胡兰成就像今夜的那轮月,是她一抬头时刻避免不了的相思。她不就置身于茫茫的月光色下吗?举目四望皆是他的光影,无法逃离也不愿逃离。
月光色下的女子描摹出另一个月光色下的女子,她们有着相似的命运,她们一生都在漂泊中追随。张爱玲是渴求安稳的,或许就中有小小别离,而现实反给她一段跌宕人生,磕磕碰碰希求不了安息。
月光色下是各自的人生,许多人用一生去掀开这层面纱,然而窥探到了又怎样呢?结局是早已经在冥冥中被它网住了的。
不知不觉已踱步走至旷野了,再一抬头,才猛然发现,你说了这么多别人的故事,别人的悲欢,别人的传奇。却不知道,这四野里,已都被月光色重重围住了。我们个人的故事,也都被网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