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十二物系列,为自娱自虐,是凭记忆从旧时所看印象极深的2部小说中翻检出同1样物品,糅成一篇新小说。
本文的物品:窗户
原小说:《红与黑》(初中所看,写此文时,不许回头找电子书,哈哈),《面纱》(毛姆)
“这么说,人不在肯定要摧毁原来的一切感情了!”
“他凭什么这个点儿回来?他一个星期没回过家,对不对?”
这两句话就像剪刀的两片刀刃,它钳住了六个月前的她,把她推到七十公里以外的郊区来了。
这个院子积满了阳光,像一顶银亮的帐篷,可以包裹世界屋脊那么宽敞的感觉。院子就跌落在九重葛花丛一般,三角形的花瓣俊美得虚化了远处干涸的河床、懒洋洋的乡村田塍路。宽宽的叶子静静地伸展开来,庭院里有一只鹦鹉,可以露天吃饭的桌子上,有一本粤菜菜单,夏天的十点来钟,居然不减碧绿洇湿,清净凉气。
六个月前的夜里,她怎么忘得了呢?
看家的狗在叫,就知道有人来了。夜里总有邻居走动,狗叫一声两声,有时就是狗自己的事情。但是,鬼使神差地,她就是知道,有人来了。
一声口哨,狗就不叫了。
镶嵌在老木窗框里的玻璃,忽然闷闷地尖叫。
老天,别是他。
那不属于我的手指,只是为了刹住窗框上那地震一样的晃动。拔开插销,玻璃上还回响着他脆而轻的声音:“是我,是我。”
好不容易蒙上天垂顾,攀到泥塘边,要一级一级地爬上去。他却踩了梯子一级一级地冲上来。
他跳进来,强硬有力的怀抱。
我怎么可以忘记自己摇荡着陷落在泥水里的漫长痛苦呀!
“这么说,人不在肯定要摧毁原来的一切感情了!”他以为可以凭一时鲁莽的勇气,一封跳出横线格子的几行句子,就可以续上十四个月前的低眉浅意吗?
“放您进来,我已经犯了大错了。”如果彬彬有礼可以算作另一种粗暴的拒绝的话,“您”就是一道阻隔昔日柔情的银河。
他先是沉默,窘迫发红的脸庞,肯定像暗夜红烛一样。
继而低低啜泣,黑暗中那汹涌的泪水。大男孩的忧伤,定有匍匐蔓延的本领,滴落的,只要一颗,就可以在黝黑的寂静里茂盛得像瀑布一样。
他落在我手上的炽热的吻印,胳膊全紧的热烈的力度,我那早已隐藏的思念就呼应交汇,像罗密欧在夜晚的墙头投向朱丽叶的怀抱,爱情以高于一切的力量摧毁了从前那些羞愧悔恨时的坚毅决定。
我把他藏在温柔的黑暗里,我在自己的厨房做贼,贼的外套是贤良温婉:做汤做饭——做贼一样地走在自己家的过道里——端给他,甚至还有一杯热咖啡。
咖啡端进去的时候,他哆嗦了一下。这不易察觉的紧张,却激发了我的勇敢,我可以脚步除怯,微笑拨冗。咖啡才交手,就迫不及待地想贴近他,就像补偿他半夜跳进我房间的窗口的胆量。
老天,蔑视我吧。
黑暗中咖啡灼人,他丝丝回气,我有着一个不惯于此类体贴的女人的全部笨拙,同时又有着一个只害怕另一种更为可怕的危险的人的真正勇气。
我听他啜饮咖啡,滚烫的咖啡估计让他上颚的上皮细胞估计分层裂开。我愿意用科学实证的眼光去打量这混沌中的清晰的一切。水温经过走廊,估计还有90度,烟熏火燎的真实也有90%。
我要他温饱如狮子,也要他欢乐如诗人。
只要不去想他下一个时辰离开,不要去想此后我一个人去捱那没有他的时光。
有人来敲门了,重重的门声,白天那么快地熄灭了囚徒的刚烈。
此刻回想,那个白天,静悄悄的,出门的人要一周,而且即使白天回城,他也肯定磨到晚上才回来。
是的,没有敲门声,只是谁撞在了窗户上。窗户外面白色的百叶窗轻轻往左摇曳了一下。但是,这悠悠的小幅度轻晃,明明远远地超过擂动的门声。
这个房间有两扇窗户,一扇临河,昨天晚上他就是从那里借梯而进,梯子早就被我拉进了房间,他说拉梯子的时候,我充满力量,窈窕有力。另外一扇通往走廊,安着百叶窗。走廊外面是窄窄的里弄,隔壁人家没有表情的高墙。
百叶窗自然是关好的。没听见有人靠近走廊。白色的百叶窗竟然不声不响地左晃了一点,把他们吓了一大跳。仿佛过去了一分钟,没有任何动静,也没有什么人脸。接着,去左边短途旅行回来的百叶窗,又好像顽童戏弄似地向右摆动了一点。
这用来完成对称美学的再一分钟,漫长得就像草木一秋。她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只是把周围的空气紧紧地抓住,把他的胳膊紧紧抓住,把张大的嘴用力凝固在空中,把他们的眼睛一起反向拧牢窗户。
一分钟后,没有响动了。
“不会是他吧?”她低低地声音,好像减速就可以避开冲过来的飞车。
“肯定不会。”男人在这种时候总是能给人圈出一些安慰的余地。
“万一是他呢?”
“他凭什么这个点儿回来?他一个星期没回过家,对不对?”
“百叶窗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
“也许就是一个路过的人。”
屋里人合力划燃了一根火柴,又黯乌下去。窗外外面摆脱不了一张凝视的脸,探子,流言蜚语。
好像她的城堡高插青冥,即使昼亮高远,也未能被乌云放过。高高地,从他来的窗户扔下去他的包裹,高窗下面白花花,几无可见,他子弹一样地飞离这昨夜共掘的深穴,如果子弹可以回枪膛的话,速度是不是也是如此?从此她也跟着他的背影进入黯黑的枪管,滚烫,窄仄,没有转身的余地。
夏天顿时败闭了所有的绿玉红花,肃秋笼罩,遥远的回响蜂拥而来、浇筑进耳朵的壕堑:小孩在河里扔石头迸溅水花的声音;松软的路基躬身咬牙的声音;他皱着眉头把她从窗口抱到床上,他的膝盖不住地颤抖的声音。
她的脸像百叶窗一样白。他的脸虽然是晒黑了,但那时也是白惨惨的。
最要命的是此刻,小院子里放着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华尔》,她的心里长势喜人的是另外一条藤蔓,那个常常出差或者借口出差十天半个月的丈夫,他们听这个歌的时候,也曾心心相印。他那时候也出差,她也弄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回来。她走进家门,照样空空荡荡,但是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簇拥着她,像绅士一样地体贴,走廊里就听到这热乎乎的曲子,像她的灵魂跑回来,热烈地迎接她的躯壳,嵌进她的虚位以待的灵魂位置。
九重葛花的淡甜气息,呼吸就像船桨靠岸离港。她深深地吸一口,靠拢来的就是六个月前夜里他的热烈的怀抱,再叹吐出长长的一口气去,摆荡开去的就是一周后回来的他照常的问语:
“我走的时候,家里都好吧?”
“嗯。”
然后轮到她问:“晚饭吃过了吗?”
“嗯。”
如果说从前他们是各执南北两极的磁石,在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二华尔》的磁场里紧紧吸引,深深吸引,就像夜里从窗口跳进来的他,站在她的对面,他们长得一模一样的年轻,掉一模一样的匆匆别离的眼泪,绷紧一模一样的患得患失的少年夫妻的失去完整席位的焦虑。后来,后来就松弦失磁,变成了两块石头。
白天照样来临,他从熟悉的眠床上起身,西裤褶皱只有笔直的一条单行线。
他快到单位时接到她的电话:“你在哪里?”
他习惯了答非所问:“你在干嘛?”
“想你。”她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乡村小院。
他忍不住笑了,皱纹盛在眼窝里,眼睛就像皱纸包着的宝石:“哈哈,我幸福得发晕了。”
“怎么,你遇到了一个帅哥?”他认真地打趣,就像他一直希望增长他的幽默感那样,“还是梦见了一个帅哥?”
她回应他的幽默:“是啊,就像二十三岁的你,刚刚追求我时。”
院子里的木桌子,看上去古老笃实,还有一本欧式咖啡单。鹦鹉在笼子里,闲闲地梳理羽毛。九重葛花丛里,因为斜照而减弱了一点夏日的明媚。
如果真的有过那么一个夜晚,爱的野兽复活在那么一个夜晚,最后是不是也就这样,即使再找到别样的庭院,也不过是坐下来,点一杯摩卡,看见杯子里,勾勒出深深浅浅的几颗重叠的心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