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羊有反刍的行为,它们首先咀嚼原料吞入胃中,经过一段时间以后将半消化的食物反刍再次咀嚼。学习知识也一样,需要反刍。运用,思考,讨论,分享,给别人教学都是反刍的渠道。
运用排在第一位,可见其重要程度,我们经常说学以致用,因为运用是巩固知识的途径,但现实中我们往往缺乏实践的机会。一是知识本身非常抽象,不具备实践的可行性。另外,有些知识本身就是事实性知识,比如“1840年爆发第一次鸦片战争”,无需我们通过实践加以验证。
除了运用之外,思考——与自己展开对话,是紧随“运用”之后又一常用的反刍渠道。然而,思考也需要借助一定的道具与方法。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管专注性思考还是发散性思考,总先得给大脑发出指令,大脑收到指令后,才会率领众多神经元开启左冲右突的勾连模式。
学校常常组织学生看一则纪录片,或者电影,然后让学生写读后感,纪录片和电影就是启发思考的道具。课堂组织分组讨论,也是启动思考的方法。再简单点,别人问我们问题,我们瞬间就能进入思考模式,以期找到答案,回馈别人对我们的信任。这些道具和方法都是别人为我们设置的,我们只是被动地参与思考。不管看电影后写读后感,做分组讨论,还是回答别人问题,我们都被动加入了一个情境,我们的使命就是把已有知识套用到这个情境中。
有没有可能自己给自己做道具?
任正非在华为大学教育学院工作汇报会上强调:人要善于总结,人的思想就是一根根的丝,总结一次打个结就是结晶,四个结就是一个网口,多打了结,纲举就目张了。总结的越多就越能网大鱼。
任总提到的知识打结就是给自己做思维道具,但他说的打结偏于总结,我更愿意用知识管理SECI模型中的说法——隐形知识显性化,显性知识兼收并蓄;自己与自己展开思维对话,把一个知识点联结到另一个知识点,产生新的意义,巩固记忆痕迹。这是另一层意义上的即学即用。知识打结可以没有特定现实情境,也可以由某个亲身经历的情境激发,思维可以天马行空,随意发挥,充分联想。如果说被动思考是一个注意力高度集中于现实情境的专注性思考,那就是发散性思考。
知识打结与发散思维对思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起码不输于专注性思维。
首先,发散性思考是一种非注意力思考,人的思维不受限于特定思维模式,因此往往容易把几个毫无关联的知识点发生勾连,产生意想不到的知识创新效果。
其次,发散思考与专注性思考是非此即彼的对立,专注的线性逻辑思维与大脑喜欢发散与联想的本能相冲突。人脑一天中用于高度专注思考的时间非常有限,大部分时间都在做发散思考。
专注性思考好比一对一,一对十,一对一百,甚至一对一千的沟通模式。不管对方的数量有多少,我方仅有一个,那就是大脑高度注意的某个话题。例如,当我们思考“网络时代的知识特征”这一主题时,某些神经元开始高度活跃,这些神经元携带了“网络”,“多样性”,“链接”,“信息过载”,“知识社区”等信息,每一条信息都与“网络时代的知识特征”这个主题产生沟通,这是一对多的思维模式。
在发散模式下,这种沟通大大超越了一对多,它可以是十对十,十对一百,一百对一百,一千对一千,甚至一亿对一亿。是的,发散模式是多线路拓扑式的沟通模式。“网络”这条信息可以与更多信息产生沟通,“多样性”也可以找到无数个沟通对象。每一条信息都通过联想机制向外延展,勾连更多的沟通伙伴。
如果每一个活跃的神经元是一个发光点,那么专注模式下的神经元呈现出一个平面发光环,而发散模式是一个呈爆炸式的发光球体。
做知识联结也有技巧和道具。一种常用的可视道具是康奈尔笔记。还有一些不可视,较多涉及思维技巧,比如类比,底层思维,跨学科思维。
康奈尔笔记法是康奈尔大学最初发明的,又叫5R笔记法。5R代表记录,简化,背诵,思考,复习。这一方法是记与学,思考与运用相结合的有效方法,几乎适用于一切讲授或阅读课,特别是对于听课笔记。
学生把笔记本的每页分成两竖栏一横栏,右边一列空间较大,用于在听讲或阅读过程中记录尽量多记有意义的论据、概念。左边一列空间较小,用于做线索提醒。学生下课后,尽可能及早将右侧的论据、概念简明扼要地概括在左侧。底下的横栏部分用于做思考总结和知识打结。
这样做笔记有几个好处:
首先,左侧的线索提醒可以帮助学生复习。把右侧部分遮住,用左侧的摘记提示,学生可以回想,然后完满地叙述课堂上讲过的内容,巩固记忆。
其次,做左侧线索本身就是一个归纳,提炼要点的过程,可以锻炼学生的提炼能力。
再次,底部的空间是康奈尔笔记法的最大创新,也是这种笔记法区别于传统笔记的关键:学习与思考实现了无缝对接。空白处提醒学生做知识打结,把新知识同已有知识产生联结,生成新的意义。这是巩固新知识的重要手段,比重复背诵更有效,因为前者是机械识记,后者是是理解记忆。
技巧层面,类比为知识打结提供灵感。
当任正非把总结思考比作织渔网时,他正是采用了类比思维。
类比是人的抽象逻辑思维的一种主要形式。类比善于发现并推断两种事物的共同点,常常用于人们利用熟悉的事物理解新生事物。总有一些新生事物是我们难以用言辞描述的,这时候,运用类比可以把隐形知识显性化。而且在数学和科学的学习中,为抽象概念打造一个类比,可以让人获得直观形象的理解——新概念和已有的神经结构联系在一起,让问题变得有迹可循。
去丽水通济堰玩了一趟之后,我突然受到启发,在知识系统与水利资源系统之间产生了类比。
丽水多山,在山区驾车穿行,看到一座座小山被水流冲刷而成的山谷分割,形成连绵的山峦。雨水丰沛的季节,山体水量增加,多余的无法承载的水从地表喷发而出,往下冲刷,刷出一道道小溪,在泥沙的大力卷席下,小溪变沟壑,变山谷,山谷里的小河汇聚成小江,江水汇聚成湖泊,湖泊分叉汇入大河,大河又汇入大海。这一切都是大自然的手笔,大自然勾勒出了地表江河湖海的总体面貌。人类只不过顺应自然,做了细微的水利资源改造,比如建人工湖泊,建大坝,建水库。
联系到知识管理,知识在组织内如何发生转移,很大程度上是业务驱动的。业务的内生力量就是勾勒地表面貌的大自然原生力,业务的流程和性质从总体上决定了知识活动和知识的流向。作为知识管理者,我们要做的就是顺应业务的力量做细微工作,让知识活动以更加有效的方式发生。
水利资源系统与知识管理系统的目的相同——都是为了实现资源的有效利用。在水利资源利用方面,我们利用大江大河建大坝发电,修水库用于储水,建堰坝用于拦水,修水渠用于运水,实施南水北调做水资源调剂。对应到知识利用上,水库好比公共知识库,随用随取,水渠好比专家库,把知识从富裕的地方运输到缺乏的地方;大江大河是流动的知识,好比知识社区,实践社区。水流经之处滋润田野,知识流经之处,工作效率提升,新的知识迸发,隐形知识得到显性化。
通过各种工具留住知识,盘活知识,防止知识流失,防止知识僵硬,就好比在流沙地区种植绿化,涵养水土。顺应水流的方向建水利工程,就好似根据业务流程开展知识管理。具体来说,在销售企业,销售员所利用的知识在于产品特征,客户特征,商业合同,商业谈判,报价等环节,知识管理就应该在这些环节发力,让销售员在恰当的环节使用恰当的知识,贡献恰当的知识,盘活恰当的知识。
另外,自然的力量还启示我们:做知识管理要模拟自然生态,促进知识活动的发生。没有知识地貌形成的条件,咱们就模拟条件,比如打通业务流程,在流程上做知识截留。水渠是活水运输渠道,我们也可以创建实践社群,做活的知识的储存体。
知识管理本来是个非常抽象的概念,但类比水利系统后,就非常直观形象,易于理解。费曼技巧中的一个步骤正是利用通俗易懂的语言做自我讲述,或者与已有的知识建立类比关系, 以便更好地理解它。
只要有心,我们可以为许多熟悉的事物和概念创建类比。
假如你是公司的后勤部门,你可以把自己类比为国家的公共服务部门——虽然不直接创造GDP,但却是重要的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
做知识的分门别类,就好似做家庭收纳,什么知识放进什么收藏柜,一目了然。
当我们看到硬币的两面时,我们也可以受到启发:人文管理与技术就是知识管理这枚硬币的两面。
甚至当我们打牌时,我们也可以联想到大学教育:我们无需太在乎大学应该学什么,也不要在象牙塔里焦虑未来该往什么方向发展。如果把打牌及胡牌的过程比作寻找事业方向,那么在一次次出牌和吃牌的过程中调整和胡牌策略,就类似于根据实践和社会需要一步步发现,调整,找准事业方向。 这个调整过程需要依仗牌桌上的局势,既要看自己的牌(自己的优势)也要看别人出了什么牌(大环境),然后估摸哪种打法胜算更高。这样的话,大学连洗牌和摸牌都还不算,毕业后就业了才算。经历初次就业,大家各自才摸到了一手牌。在接下来漫长的社会实践中,才是牌桌上四方竞技的时刻。大学教育更多地是学习打牌,训练打牌技巧。在这个阶段,需要训练的是思路,方法,开阔眼界,认识牌局。在这个阶段就焦虑要怎么和牌,胡打什么牌,太可笑。你手上根本都没有牌,怎么打?把短短四年大学生活放到漫长人生中,确实只能算学习打牌的阶段:了解规则,研究规则。至于大学教育对牌技的重要性,则不言而喻。好的大学有打牌高手,会教授给你独门技巧,牌局破解之道,以及如何调整胡牌策略。
知识打结的第二个技巧是做第一性原理思考。
当我们将新知识与已有知识产生联结时,我们就好比把新知识这艘船停靠在已有知识的锚点上。这个锚点越强大可靠,知识的联结就越有成效,而什么样的知识锚点更强大可靠呢?答案是那些在生活中各个领域起基本而重要作用的规律。这种基本规律最早源于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他说:“在每个系统探索中存在第一性原理。第一性原理是基本的命题和假设,不能被省略和删除,也不能被违反。”
埃隆·马斯克在一次访谈中说,他一直在做的事情,只是用第一性原理思考问题罢了。他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我们运用第一性原理,而不是比较思维去思考问题是非常重要的。我们在生活中总是倾向于比较,对别人已经做过或者正在做的事情我们也都去做,这样发展的结果只能产生细小的迭代发展。第一性原理的思想方式是用物理学的角度看待世界,也就是说一层层拨开事物表象,看到里面的本质,再从本质一层层往上走。”这是他眼中的第一性原理。
第一性原理就好似一支完好的手枪,只要给它一颗子弹,它就能实现一次完美的射击。我们的手枪越多,就拥有越多的普世智慧。
用第一性原理思考问题,套上佛教的因果学说的话,就是我们要找到最根本的因。很多时候,我们总是把因果倒置,把结果当成原因。比如我们追求成功,追求功与名,以为功名是因,幸福是果,有了功名才有幸福,其实功名只是个人努力后水到渠成的副产品,如果一味求功名而忽视拼搏这个过程,就是舍本逐木。又如,我们追求内心的安宁,但内心安宁只是一个豁达处世态度的副产品,是结果。用第一性原理思考如何得到内心安宁,就是要解决处世态度的问题。再如,用第一性原理思考自己在市场上的公允薪酬有多少,扒开层层表象,最根本的因就是决定劳务这种商品价格的系列因素,比如供需关系,稀缺性,市场需求量,淡旺季,知名度等。
用第一性原理联结新的知识,是一个自上而下的信息处理模式。第一性原理提供了思维模型,我们只需要把新的内容往里面套就行。
查理·芒格也是一个善于用第一性原理思考的人。他认为:如果你只是孤立地记住一些事物,试图把它们硬凑起来,那你无法真正理解任何事情……你必须依靠模型组成的框架来安排你的经验。芒格所说的由模型组成的框架,就是采取跨学科思维,利用各学科,尤其是数学和物理这种硬科学的第一性原理思考。
第一性原理用于对付单一的因果逻辑,而跨学科思维可以对付复杂的因果关系——在芒格从事的价值投资领域,因与果的逻辑链条往往很长,果可能是因,因也可能是果,加入道德,经济环境,风险因素等变量后,价值投资不再是是单一的因果关系,而是充满了不可预测性。
做知识打结的好处
从个人知识管理的角度来说,知识打结既是隐形知识转化为显性知识的过程,也是显性知识兼收并蓄,获得新发现,得到新知识的过程。
用既有知识做经线,用新知识做纬线,就可以打一个结,当这样的结越来越多,一个结与另一个结相互碰撞,就可以形成一条线,多条线又形成一个面,涵盖面越来越广,个人知识的网也越来越大,不同学科之间实现融会贯通,最终打通了思维的任督二脉。
就像人类先祖的聚居生活催生了语言文字一样,人类思维也是在人与人的沟通中得到传承发展。牛顿说他看得更远,那是因为他站在巨人的肩上。作为思维的产物,知识也从来不是某个英雄个体的头脑冥思苦想的结果。不管是纸质媒介时代,还是网络时代,我们总是以一个值得信赖的观点或者信念作为锚点,然后展开进一步推理或者争论。
如果我们追根溯源,问及知识的起源,我们同样也可以发现知识源于对话和交流。当然,并非所有对话产生的观点或者信念都成为知识。在古希腊,任何一名公民都可以公开讨论城邦事物,比如要不要开战,要不要给某人定罪。柏拉图认为,在这些繁多的意见中,只有那些因为正当的理由为人们所信服的观点,才构成知识的一部分。
如果说知识天然产生于交流,又回到更大的交流中去,那么知识打结就是自己与自己展开知识交流——以现有的知识为锚点,去类比,去推理,去生成更多假设,然后验证假设,得出结论。
锚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所以古希腊给知识定了一个门槛,或者说一道过滤系统,只有那些我们可以依赖,可以作为基础,值得去保存和珍惜的信念,才能进入知识宫殿。同样,当我们做知识打结时,如果选择那些更为稳定的知识锚点,比如第一性原理,底层规律,或者硬科学里面的基本定理,公式,我们的知识打结也会更有成效。
从思维工具和思维单元来说,知识打结有助于我们形成更高级的思维单元。当人类没有发明文字和数字时,我们的先祖只能依靠实物作为思维介质。文字和数字的发明,解放了他们的大脑,人类从此无需记住那么多纷繁复杂的实物,无需每一次都从头开始数狩猎的战利品个数,人类由此迈入了概念思维和符号思维阶段。类似地,一个单独的知识点是一个初级记忆单元和思维单元,当我们把其它知识与之产生联结,组成一个更大的知识块时,我们就生成了一个更高级的思维单元,因为这个新生的知识块本身又可以作为一个锚点或者思维框架,把更多知识套进来。
如果借用芭芭拉·奥克利在《学习之道》中使用的隐喻,我们可以说,为了对付弹球机里那些软绵绵的橡胶柱,试试知识打结吧,每打一次结,都可以让橡胶柱变得更硬一些,因为每一次打结都可以帮我们对抽象概念进行直观形象的理解。
从记忆的角度说,知识打结可以帮助我们回想,克服遗忘。康奈尔笔记法中的总结部分并非一劳永逸,总结和知识打结可以发生在遗忘周期内的任意时刻。每做一次打结,都是巩固记忆痕迹的过程,而且是对已有知识和新知识的双重巩固。
最后,知识打结是做知识串联,生成知识树的方法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