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旧的文章不容易写,若是我出生在民国,有幸结识名公巨匠,又有像梁实秋那样的才情,一下笔便是与胡适、徐志摩、周作人等人交往的文人逸史,大家自然有看下去的念头;或者,也应该曾读于著名高校,犹如汪曾祺动辄写昆明,以及他就读西南联大的趣事,跑警报,喝苦茶,谈谈衣衫不整但举止风雅的教授们,文章也让人看得爱不释手;再或者,可以像董桥那样生于诗书之家,过洋飘海,他笔下,年少居南洋夏日的一绿幽窗,旧朋友书画的典故收藏,以及求学伦敦结识各等有趣人物,也让人看得津津有味。可惜这些条件我都不具备,祖上三代农民,也是祖坟冒青烟考上了个破落户大学,没有多少家史可谈;读书时既不认识风流学者,也难有“同学少年多不贱”杜甫同窗,毕业后也是往来没有鸿儒,谈笑只有白丁,名人风流不便入我笔;更不要说经常蜗居一室,无幽窗,无书画收藏,一股酸腐局促之气倒是有,写旧事文章自然是絮絮叨叨,就不能期待过高了。
在杭七年,唯一可以值得一谈的,估计就是经常可以骑车郊游龙井九溪的事情了。我读书那小学校的位置还算不错,较临近西湖,坐车二十分钟即可到达,有事没事可以约上三五同学,骑车到景区转转。若是到了桃花盛开、柳枝吐翠时节,游走在苏堤,看着满湖春水,心情自然一扫蚁居学校的烦闷;秋天也不错,保俶山上的枫叶、梧桐叶都染黄了,此时踩着落叶,流连于北山路名人故居,也颇能风雅一把。但日子久了,西湖自然也就不想去,游人太多,喧嚣流俗,也不见上海人喜欢逛南京路,广州人喜欢逛北京路,只想找个人少僻静的地方,自然而然,西湖以西的龙井九溪一带变成了我们假日郊游的主要去处。
我们一般先骑车到植物园、玉泉一带,那个地方人流还是比较多的,然后向西有一条路通向龙井的。道路两旁密树,很安静,骑车一里路,顿发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仿佛进入另外一个世界,只看到一片片碧绿的茶园,偶尔有白墙黑瓦的屋舍,此时肯定忘记自己是刚从城市里来的,如沐春风。骑过弯弯曲曲、绿树掩映的山道,前行五六里上坡到山顶,方到一村,村里有一古井,即是张岱所说的“一泓寒碧”的龙井了。我第一次去看的时候,旁边还有一个貌似茶农的人,用棍子打击井水,说水纹会有异样,有两道水线,但我愚钝仔细观看半天也未曾见得,倒是他唠叨地说什么乾隆“六次下江南四次到龙井”的事喜欢听。龙井稍作停留,即有农妇前来请你到她家喝茶,说是不用钱,但千万不要天真相信,天下无免费之早餐,喝完茶,茶农即端出炒好的茶叶给客人挑选购买。吃人嘴短,也就不能不买一些了。有一次我们同学四人,加上两位浙大的外国朋友,尚不知道这一套,还真以为免费,喝完想走,那茶农马上急了,满嘴“各甲各甲”的杭州话,追了出来,但我们四个穷学生也没带什么钱,最后还是那两位外国友人掏钱买了一些,实在让我们汗颜。龙井茶天下闻名,但当地人的茶具却是用玻璃杯显得很不般配,梁实秋好像看不起用玻璃杯泡茶的,在《客》中说,“飱以'玻璃'者是为未入流”,替好马配破鞍感到可惜,更不要说茶农有时还会煞风景地端出透明塑料杯。龙井的井水泡茶估计是不差的,虽说“泉水为上,江水为中,井水又次之”,但好歹是天然之水,更何况是皇帝御临之井。倒有次去杨公堤边上的茅家埠喝茶,其用的竟然是自来水,那才难喝,一股漂白粉的味道。虎跑的泉水泡龙井茶倒是绝配,冲出来的茶碧绿清香,入口醇甘,回味无穷,果然是天下第三泉,可惜一杯茶要价不菲,我也只喝过一次。龙井之乐,可以观看茶农炒茶,茶农会用一个铁锅,下面一个煤炉,锅里是青绿色笔直轻薄的龙井茶,茶农不用锅铲,只用手迅速炒动,有时客人想尝试一下也是可以的。也可随茶农去茶园摘取嫩芽,徜徉于山间茶道上,欣赏满园秋色,也是一乐。至于有些游人在农家里打牌麻将为乐,喝茶还在其次,则非我等所好了。
主要同行的有同学张杨两君,这两位仁兄在大学期间还真是有点“张扬”的。比如张兄,头发如狮子狗状,如艺术家状,平时也是奇装异服,走在学校林荫道上最惹人注目。他的书法写得潇洒,对此他也颇为得意,一次他看到作业本上我的签名写得还可以,他大吃一惊,以为碰到行家,打开里面字一看,发现不过如此才放心而去了。他更爱好摄影,在一群男生中,他最早购买专业照相机,长枪短炮的镜头也一应俱全,时常把拍好的照片洗放得如两本书面积大小给我们欣赏。他喜欢到杭州各处名胜转悠拍摄,每次回来都收获不小,而龙井九溪幽僻山谷,林泉风致,自然他是更喜欢去的。至于杨兄,则来自四川广安,他家乡皆是山地,来杭州时尚不会骑自行车,也是在学校操场几位室友的帮助下才学会的。学会后一发不可收拾,爱上骑车,买了一辆山地车,上余杭,下钱塘,乐此不疲。他也是多才多艺的,讲过相声,演过话剧,会弹吉他,留着一头长发,学校里也是个人物。我们几个臭味相投的,于是经常就结伴同行了。
从龙井往东南走则是满陇,徐志摩笔下“翁家山的桂花”就是指在上满陇一带。从龙井到下满陇是一个下坡路,坡度之大,让骑车者心惊。张杨两兄的车是专业级别的,自然不怕,但我骑那辆破车,刹车是坏了的,上坡是没有问题的,下坡却要命,从山路上风驰电掣下来,只能伸出两腿充当刹车,把小胆吓破,把鞋底都磨光。满陇盛产桂花,每到中秋时节,满山满山的桂花香,若是个天朗气清的下午,到山中寻寻桂子,也是雅事一桩。
龙井往南一条曲折的小路则通向九溪十八涧。九溪的风景跟龙井又有不同。龙井尚有村落,不时见到炊烟袅袅的。九溪那基本是径路崎岖、草木蔚秀、人烟旷绝的地方了。走在那里,是半天碰不到一个人的,听到只有林泉间啾啾的鸟鸣,潺潺的流水,以及秋日寒蝉和蟋蟀声,而且山回路转别有洞天。怪不得俞樾这么喜欢九溪,他的一句“重重叠叠山,曲曲环环路,叮叮咚咚泉,高高下下树”也大概概括了九溪的妙处了。这样幽静的僻处,谁能拒绝它呢?因此我们经常从龙井而下九溪,遇到溪流则光脚涉水而过,看到老树怪石则驻足观赏,见得半山茶园则流连忘返。张兄深入溪流深处等待午后阳光斜照溪水,只为求拍摄一新照;杨兄看着满山秋色,只恨没有带吉他过来,于石阶上放歌一首;我则可能倚靠一老树下,倾听蝉鸣入神。再往南走,溪流渐渐汇聚而大,形成大大小小的一潭秋水,山上的红叶,水中的芦苇,在清澈的潭水中形成倒影,相映成趣。渐渐地,土地开始平旷起来,屋舍也多了,山野之气渐多了田园之风,也是一妙,这正是“小住为佳,且喫了赵州茶去;曰归可缓,试同歌陌上花来”。在此处修个茅屋,隐遁山林,其乐趣不下王维的终南山。
光阴消逝,大学毕业竟也有十年,期间不禁回想旧游龙井九溪,有时竟也入梦而来。上星期,乘一朋友婚宴的东风,旧游杭州,本来约好张杨等好友骑车重游,但天公不作美,周六周日阴雨绵绵,应了“风雨故人来”倒是不假,骑车游玩则不行的,凄风凄雨,也没有那兴致了。只得去了杨公堤一带转了一圈。在杭的最后一天,天空终于放晴,但是他们上班去了,我只得一人上山。上午去了虎跑,品茗看书消磨一个早上。下午则从六和塔九溪处,沿溪流溯源而上,寻访旧迹。徘徊在昔日的溪边桥边,往事扑面而来,甚为感慨,引得我凝望山林发呆:
淙淙的溪水是否记得
十年前的秋日,我们光着脚
鹅卵石里涉水而过
长满青苔的路石是否还记得
你轻轻踩踏,在空山折取桂枝
溪边的老树也是否记得
我停放单车,轻声独倚,
伫听林间的蝉嘶
山谷静静的茶园是否记得
有人凭栏看尽涧边霜染的秋色
遍野的山林是否也记得
有人稚气未脱,面对飘零的枫叶,
石阶上一一数着
还有一首更笨拙的:
九溪那一潭清碧
还荡漾我们的身影
梅家坞山间小路
还印着我们寻茶的步迹……
写到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