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业了。我在找工作。偶然在同学群里，看见一条招聘信息。条件要求不高，待遇薪酬很诱人。特别醒目的是，年龄，二十到四十八岁。群里已有两三个同学在问，怎么联系？怎么联系？
自去年高中同学聚会，建群之后，群里一直很冷清。虽然群主一再说，在同学群的昵称最好都用真实姓名。可是好多同学仍然是微信里的沧海啊，桑田哪，而且，你不主动我也不主动，互相添加好友的同学并不多。
我翻看同学录，找到了发信息同学的电话，想打过去，颇感冒昧。高中时只是一个年级的。想了想，主动添加了她的微信。老同学，你好，我是……
老同学秒加了我。简单的寒暄，你是曹老师班的吧。是啊，谢谢你还记得我。你在哪儿上班？自然而然，我提到了招聘信息。
怎么联系？在我这里呀！哦，那太好了我就是看到年龄要求比较宽。是啊，本来厂家驻地办事处要求到四十五岁，我提出，大一两岁不明显，做业务只要有能力……发到同学群里，觉得也是一个机会……
微信聊天，她感觉有点慢了。方便语音吗？她说。方便啊。我们聊了半个小时。没有生疏感。
两天里，她又找我沟通。自然我问她了许多问题。我希望我相信她说的都是真的。我也希望相信自己。我决定试试。
第二天清晨，我起得很早。淡妆。立秋过后，上妆容易些了。穿了件复古花色长裙。心情似乎很愉悦。出去尝试一下，总比闷在家里强。靠不靠谱，去了才会知道。况且公司离娘家很近，以后回家看老爸更方便啊。
骑着电动车，顺着滨河大道，一路风景怡人。半个小时，到了她说的街道。大清早，不到八点钟，人流川流不息，热闹非凡。我顾不上看这些，从东头到西边，眼睛近视，眯着眼睛聚着光，也没有找到老同学说的那个知名度很高的公司的招牌。
站在街心张望。给老同学打电话。她看见了我，向我招手。虽然多年没有联系，一见如故。她说，同学时代建立的感情最纯真，最难忘。我说是。
这是从街道西边数第二家店铺。平房。门前有一棵大树。没有注意是什么树，只见树干非常粗壮。我是经过了这里一趟的，它挡住了我的视线。
同学拥我进店，给我倒茶。放下手提包，坐下来，我环顾四周。店里装修简单，面积应该有二百多平方吧。三排长长的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几十台二十寸黑白电视那么大的治疗仪，长桌旁的小椅子上都铺着软垫子。店里紧凑整洁。原来是健康养生馆。墙上挂着几面锦旗。
刚刚八点，店里陆陆续续进来几位六十多岁的老年人。有自己来的，也有老两口一起。他们很随意地选了个位置，坐在小椅子上，熟练地在腰间围上绑带，打开桌上的机器按钮。他们的身边手袋里都放着买好的青菜萝卜土豆之类……
这是做什么的？我问。治疗一些慢性疾病。老同学回答了我。连忙去招呼那些老年人，大伯，阿姨亲热地喊着。嘘寒问暖，很家常。有一位阿姨进店就夸张地拥抱着她，想你了啊，好闺女！我起身，好奇心让我坐不住了。正前方墙上挂的电视旁，我看到锦旗上面的字：不是儿女胜似儿女，不是一家人胜似亲人……红色条幅上：关爱天下老人，拥有健康。这是我们的责任……
她正在忙，进来一位三十多岁的男士，文质彬彬。同学介绍说是企业驻地办事处经理。握了手。他给我讲企业的一些情况，那一听，绝对是家喻户晓，让老百姓放心信任的。某某药业，国家知名品牌。经理说公司正推出一款新产品。针对五十五岁以上的有各种常见病的中老年人群……
应聘者过来了几个。都很年轻。有两个小美女大学刚毕业。拿着介绍企业的宣传册在看。她们咨询，底薪多少？怎样提成？工作地点？环境如何？有没有双休日？
听见经理说，工作的技术含量不高。强调业务沟通能力。时间自由。提成比较高。
我出来，站在店门口。街道很窄，从街西边过来买菜的，从东边逛过，满载而归的。电动车，自行车，老年三轮车。堵塞挤拥是常事。来的时候只顾找店名，眼里忽略了好多。
外面人都上来了，你赶快把东西给她们，讲一下，开始吧……我听见经理着急地对老同学说。
喊我进店。我接过老同学递过来的一厚沓宣传单页，上面有我的序号，7。我很茫然。你只用站在人多的地方，咱们店门口就不错。第一，不要见人就发，看准，五十多岁以上，七十岁以下；第二，有气质的中老年人；第三，夫妻俩一起的，不用多说话，发给他们就行，进店成交率最高；第四……
最重要的，目的是让他们进店免费领取厂家发放的微量元素，是价值六十八元的产品，店地址一定要说清楚……老同学看着我迷茫的眼睛，流利地讲给我听。然后安排下一位。
太突然。我抱着单页，点着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走出店门。
啊，我是干什么来的，思想有准备，又变成了毫无准备。倒吸了一口气，呼出去。站在大树下，四下环视。路人皆匆匆。店对面是价格低廉的老年人地摊衣服，一件件挂得满满压在衣架上。
我，一个穿着复古花色连衣长裙的中年女人，双手抱着厚厚的即将发放给路人的单页。神情木然，脚步迟疑，往东边走去。走了三两步，回头看，见店里出来的一位年轻女孩，她把单页往手提布袋里装。我立刻拐回去，也要了一个袋子。
这样，似乎好些。我抬起头，慢悠悠逛街的模样，是和所有路人一样的路人。穿过人流，走到了街中心，我站在来时打电话的地方。这的确是正中心。丁字口。这条街道，名字叫做新街。是一个自由菜市场。距离我娘家很近，丁字口向西，再右拐，走路大概也只需要十五分钟。
平时回家几乎没有走过这条街道，因为有宽阔的大路。偶尔走过的一两回，也是晚上七八点钟时段。街道很安静，像退潮的海岸。有关这条街道，搜索脑海里的印记，好像去年听弟弟说过，这条街卖膏药的铺子很多。
说是菜市场，其实从东到西，还有，沿着丁字口向南，美丽妖娆的白河边的方向，各类肉食蔬菜水果新鲜丰富；衣服丝巾皮带鞋帽物美价廉；玉器饰品，花卉字画……小小地摊，放眼望去，井然有序，你想要的，应有尽有。
想起父亲前两年身体好的时候，总说晨练后，喜欢去河边的早市，说那里什么都有。我一直以为是过了桥，在河对岸呢。原来就是这个地方。
燕儿，我看你半天了，你咋在这儿傻站着？和父亲同一个小区的阿姨就在我身旁。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嗯，我在等一个朋友。看见阿姨手里塑料袋里提的红薯，芹菜，我说，买完菜回家去啊。阿姨说，做饭还早着呢，我有那边店的保健卡，去理疗一会儿。望着阿姨的背影，我庆幸不是在发单页的时候让她碰到。
九点多了。人潮依然涌动。却又在不经意间，渐渐褪去。如海浪，一波又一波。我置身于街道，却又不知身在何处。我把单页拿出来，又放进去。
我在观察，形形色色的人们。他们的神态，他们的气质。他们会不会拒绝，再冷眼看我；他们会不会接过单页，再随手丢弃。面对路上发单页给我的人，我从来都是接过来，点点头，微笑，说声谢谢。无论这张单页对我是否有用，我都会折叠整齐放在包里。无论什么工作，都值得尊重。现在，会不会有人也像我一样。
鼓足勇气，我礼貌地递出单页，在人来人往中，精准定位人群。直到菜市场人流量渐渐稀疏，到做午饭的时间了。我准备回店里了。一上午。我才发出去十张。
姐姐，你上午发得咋样啊？迎面而来的是两位结伴同行的小美女。她们看起来灰心丧气。你一直在菜市场啊，在哪边？这条街他们以前都发过遍了。我们上河边公园了，也不行，没人接单页。在菜市场，老是遇见熟人，而且好多人都不接，要么就说前几天都看过，接了走两步就扔了，还有人直接说，进店就是让买产品……
我笑了笑，说，这都很正常。心态要好。我在安慰自己。
下午，菜市场静下来了。道路宽阔了许多。我准时到店。听老同学说，他们夏天早上六点就开始发单页，一直到十点多，这是一天人流量的最高峰。下午基本上没什么人。我说，进店免费领取礼品，他们愿意再买产品吗？
领礼品的时候要押五元，回头有一小时的课程，产品介绍，疗效讲解……听完课，退押的五元钱。基本都可以成交。
那有没有人不要这五元钱，也不听课？我继续问。老年人也讲究氛围，他们不喜欢孤独，愿意和大家一起，而且，也有虚荣心。你买我也买。老同学笑了，他们也在乎这五元钱。
那产品贵不贵？我又问。不算贵，不过我们不会只推一盒，基本上都是三盒一疗程，三千多元。老同学说，给你们业务员提成高，所以，一定要让人进到店里……
第二天，我按时到店。前期招的都没有来。也有应聘的，说回去考虑一下。我为什么又过来了，我想，我希望我信任我自己，也信任我的老同学。
我换了地方，走到东北角。那是一个高层小区出入口。临街门面与菜市场东西方向平行。沿着台阶上去，每家店里都是装修豪华。健康养生，美容保养，保健品，老年康复中心，还有弟弟说的膏药铺子。一家老年养生堂里，传来噼噼啪啪拍手的声音，一个男中音，南方普通话的激励声，在高音喇叭里激昂，振奋人心。
早市，自由菜市场。来自东南西北附近住户的中老年人，特别在西南角，有一个老年人活动中心，他们几乎每天都会来到这里，为一家人采购新鲜蔬菜肉食水果，柴米油盐。商家们看准商机，打着健康养老的旗号，在这里布下阵营。这道街，俨然成了老年人健康理疗，保健品一条街。
每一家店，我都进去看了一眼。上午九点多，已经有老年人在里面享受着各种养生保健项目。工作人员都是大妈大爷亲热地笑脸相迎，服务周到，体贴入微。
下了台阶，又到了街心。丁字口。放了两张桌子，铺了红布，上面摆着什么缓解腰酸腿疼的产品，宣传页。三位年轻人，白衬衣，系着领带。手拿单页，发给过往的买菜的闲逛的行人，他们也选择了中老年人……
这是一种促销活动。无可厚非。接受也好，反感也罢。存在的就是合理的。
我从容地拿出单页，我的眼力一定不会差，他们没有戒备心，他们会走进店去。
燕子，你咋又在这里？是昨天碰见的阿姨，父亲同院的邻居。怎么会这么巧，我想笑。一个朋友在这里，我找她玩呢。搪塞过去，我赶快，向阿姨走的反方向走去。
咦，燕子！是燕子吧？正低头走，听见有人喊我。顺着声音，看见我以前单位的同事，老胡哥和嫂子。他退休了，好多年没见。你们怎么也来这里？我语无伦次，买菜呀，我离这里不远，和你嫂子逛逛市场……
我提着装满单页的袋子，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好累。我走出市场，在路边的石凳，软瘫坐下了。起风了，树下的我，无法言喻的心情。我愿意是路边的一棵树，看人们表演，看行色匆匆。我愿意是路人，只是路人，我行我素，不复杂不纠结。
我坐了多长时间，我怎么回到了店里，我不喜欢这样工作，我好累。刚进店门，老同学大呼小叫，你怎么没带上手机，我一直打，原来在你提包里响。有急事！经理说好多天，店里不上人，说除了送价值六十八元的微量元素，再加送八个鸡蛋。就今天！你看，我都准备好了。你在单页上写上加送。然后……
啊，不，不行了。没有然后了。我头疼得很。我不适合这个工作。我摆手，把手提袋交给她，拿上我的提包，和善良的质朴的亲和力极强的老同学告别。
那一时刻，真的起风了。这个秋天的某一天，我从菜市场，头也不回，落荒而逃。我的头发被风吹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