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儿育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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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三这天,是阴历的小年,忙活了一年的灶王爷,要去西天汇报工作了。为了给他老人家送行,宋家庄的人们一大早就起床了,在灶王爷的画像前,摆满了鸡鸭鱼肉、糖果糕点,敬上三碗水酒,点燃厚厚的一摞纸钱,确保他能吃好喝好,路上有足够的盘缠,紧接着辞灶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人们以最大的诚意,希望这位一家之主能够“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

辞灶结束后,家家户户继续为即将到来的新年忙碌着,蒸花馍、酿米酒、汆丸子、糟鸭掌……空气中的年味越来越重了,这时天上飘起了雪花,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来得可真是时候啊。大地干渴已久,雪花刚挨着地面,瞬间就融化了。雪越下越大,从厚厚的云层中铺天盖地地飘落下来,像柳絮一样轻盈,像玉石一样洁白,无声无息地落在田野里、沟渠里、道路上、房檐上、枝桠上、农具上、瓦菲上……不到半天功夫,就把整个世界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

宋有德收拾好贡品,推开房门一看,只见漫天飞雪,院子里的那株红梅,顶风冒雪开得正艳,他吸溜了一下鼻子说:“好大的雪。”又回头冲着里屋喊:“桂芬,快来看,腊梅开花了。”他媳妇挺着大肚子从里屋出来,蹬着门槛向外张望。

“有德,你说怪不怪,一个冬天没见个雪花,偏偏辞灶这天下大雪,咱家的腊梅还开了,看来是个好兆头哈。”桂芬笑着说。“那是自然,灶王爷一定会给我们带回好运的,我现在就盼着你给我生个大胖儿子,看来我的愿望就要实现了。”有德拍了拍媳妇的肚子说。“我看你想儿子都想疯了。”桂芬白了他一眼,往门外走去。“你干啥去?”有德问,“我去折枝腊梅插在花瓶里。”桂芬边走边说,“哎呀,我的小祖宗,你可不能出去,当心滑倒。”有德话音未落,只见桂芬脚下一出溜,摔了个四脚朝天,“哎呀,有德,不好了,羊水破了,我怕是要生了。”桂芬躺在地上哭喊着,宋有德赶紧摇起院子里那辆手扶拖拉机,把媳妇抱到车上,一溜烟往乡卫生院跑去。

桂芬生了个女孩,宋有德立马像霜打了的茄子,坐在医院的楼梯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们老宋家三代单传,他身上肩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感到亚历山大。要是第一胎能生个男孩,他就踏实了,可偏偏生了个丫头片子,虽说政策规定第一胎是女孩的话,六年后还可以要二胎,但谁又能保证第二胎一定是个男孩呢,况且还要等六年。

“同志,医院禁止吸烟。”一个护士从他身边经过,微笑着提醒他,他把烟屁股狠狠地按在地上掐灭了,站起身来,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懊恼地骂了一句:“这该死的雪。”

有德回到病房里,见桂芬正在跟临床的产妇聊天。那个产妇生了个大胖儿子,两口子乐得合不拢嘴,小家伙哭声洪亮,两条藕瓜似的小腿,有力地踢蹬着。再看自家的丫头,由于早产了一个月,刚从保温箱里抱出来,正挥着两只小手,病猫似的哭着。

“大哥,我刚才还在跟大姐说,你们两口子有福,还可以再生一胎,我们就只能要这一个喽。”那个产妇说着,在儿子胖嘟嘟的小脸上,“叭”地亲了一口,“这娘们,瞧把她嘚瑟的。”有德在心里骂了一句,没有搭理她。

桂芬出院后,快到除夕了,宋有德没有心情迎新年,他鞭炮没买,对联没贴,年画没挂。可是心情再怎么不好,伺候媳妇做月子也马虎不得。他劈了一大堆木柴,把炕烧得热乎乎的,又忙着熬猪蹄汤,给媳妇催奶。

“有德,给孩子娶个名字吧。”桂芬说,有德望着雪地里盛开的红梅,漫不经心地说:“就叫她雪梅吧。”“雪梅,这名字好听,你在灶王爷面前烧柱香,说咱们生了个闺女,叫雪梅。”桂芬吩咐道,“生了个丫头片子,有什么好说的。”有德垂头丧气地说,“别胡说,虽说是个丫头,可孩子平安落草,不缺胳膊不缺腿,这都是灶王爷保佑的,理应谢谢他老人家。再说了,第一胎是闺女,我们还有机会再生儿子,就算再生个丫头,我们也有两个孩子,就是比他们一个的强,到时候招个上门女婿,也是一样的。”桂芬宽慰丈夫说,“那能一样吗?上门女婿能姓宋?”“你就认定我生不了儿子了?”有德见媳妇生气了,不敢再说什么,默默地出去了。

雪梅三岁的时候,桂芬意外怀孕了,由于不符合政策,她想打胎,有德不同意,说:“孩子既然来投胎,就是跟我们有缘分,再说万一是个男孩呢,你要是打掉了,以后生不出儿子了怎么办?”“不符合政策落不了户,生下来也是个小黑孩,以后麻烦事多着哩。”桂芬说。

听媳妇这么说,有德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考虑了老半天才说:“我看这么办吧,咱俩各退一步,找人帮着检查一下,如果是个男孩,我们就留下,先生下儿子再说,落户的事,以后慢慢来,如果是个丫头就打掉,你看怎么样?”桂芬见他盼子心切,只好同意了。

胎儿三个多月的时候,有德花了八百块钱,找到一个私人诊所做了B超,发现果然是个带把的,可把两口子乐坏了。因为雪梅还未满六岁,属于计划外生育,为了躲避处罚,夫妻俩带着雪梅远走他乡,住在有德姐姐家里待产。

这是吉林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远离县城,缺医少药,桂芬生产的时候,姐姐叫来了村里的接生婆。孩子胎位不正,先露出两只小脚丫,折腾了大半天,等孩子生出来的时候,憋得满脸通红,已经没气了。可把有德两口子吓坏了,接生婆从容不迫地抓着孩子的两只小脚倒挂起来,在屁股上狠狠地扇了两巴掌,孩子终于“哇”地一声哭了。

“恭喜恭喜,旁生娘娘站生官,你儿子将来是要做大官的。”接生婆双手托着婴儿递给有德,笑逐颜开地说,“谢谢姥姥,借您吉言,这孩子将来果真做了大官,有您的一份功劳。”宋有德说着,小心翼翼地接过儿子,眼里泛起了激动的泪光。他给接生婆包了一个大红包,又送了她一块上好的布料,作为答谢礼。

老宋家的香火算是续上了,宋有德顿时感到如释重负。他为儿子起名叫胜利。他胜利了,从此儿女双全,贤妻相伴,夫复何求?想想真是连做梦都会笑醒,他仿佛看到闪着金光的好日子正在等着他。

胜利三岁的时候,有德一家人幸福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一个巨大的不幸降临到这个家庭。夫妻俩发现儿子迟迟不会说话,就带他去县医院做检查,医生说孩子生产时的窒息损伤了大脑,导致他智力低下。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震得有德夫妇半天没缓过神来,进而陷入了痛苦的深渊,无法自拔,从此这个家庭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中。

夫妻俩不甘心忍受命运地摆布,踏上了求医问药的漫漫征途,几年下来,钱没少花,孩子的病却毫无起色。他们尝试着再要个孩子,因为桂芬生产时损伤了子宫,导致习惯性流产,她再难生养。

有德失去了奋斗的动力,终日借酒消愁,眼瞅着家里的两亩果园都荒芜了,他也无心打理。桂芬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心里干着急,免不了跟他吵架,家里整日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在吵吵闹闹中,雪梅七岁了,眼瞅着村里同龄的孩子都上学了,雪梅羡慕不已,她回家跟父母说,她也要去上学,有德说:“雪梅,等你弟弟长大了,跟他一块去上学吧,你是姐姐,要照顾弟弟,有人欺负弟弟,你要保护他,知道吗?”小雪梅懂事地答应了。

胜利四岁的时候,终于能说一些简单的话了,也只有家里人才能听懂。他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粉嘟嘟的小脸,水汪汪的大眼睛,只是眼神有些呆滞。他总是喜欢把手指塞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吮吸着,口水沿着嘴角往下流,把脖子上的围嘴都打湿了,下巴被口水淹得通红。

雪梅觉得弟弟吮手指不卫生,经常把他的手指从嘴里拽出来,可是刚一转身,他又吮上了,只好又给他拽出来,反复几次,胜利急了,哭着抓过姐姐的手指,狠劲地咬住不放,疼得雪梅哇哇大哭。有德说:“雪梅,让弟弟咬一下吧,小孩子咬一下能有多疼。”妈妈过来,在胜利的胳膊窝里挠痒痒,胜利咯咯地笑起来,终于松开了嘴,雪梅望着自己手指上深深的牙印,委屈地抽泣着,父母都忙着哄弟弟,没人来安慰她。类似这样的事情太多了,雪梅渐渐习惯了。

雪梅觉得弟弟很可怜,知道父母吵架都是因为他。她看着醉酒后恸哭的爸爸,以及不到三十岁头发就白了一半的妈妈,小小的心灵感到既辛酸又无助。长期处于这种压抑的家庭氛围中,让她比同龄的孩子更加懂事。尽管她还是个小孩子,却有着异于常人的耐心,她不厌其烦地教弟弟说话,给他讲故事,教他做游戏。透过弟弟那双呆滞的大眼睛,她能准确地捕捉到他内心的需求。胜利也喜欢姐姐,整天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姐姐身后,因为只有姐姐才真正懂他。

不管你痛苦也罢,幸福也罢,高兴也罢,伤心也罢,日子终归是要一天天地过下去,转眼胜利也七岁了,雪梅已经十岁了,她终于可以和弟弟一起上学了。在学校的开学典礼上,她鹤立鸡群一般,站在那些拖着鼻涕的小孩子之间,大家齐刷刷地把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她顿时感觉脸上火辣辣的。

开学第一天,胜利就闹了笑话。老师喊“起立”,孩子们齐刷刷地站起来,只有胜利坐着不动,老师喊“坐下”,孩子们又齐刷刷地坐下来,只有胜利像根木头桩子似的站在那里。“宋胜利同学,你有什么事吗?”老师问,胜利瞪着两只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老师,一言不发。“老师,他是个大傻子。”一个小男孩指着胜利说,“胡说,我弟弟不傻,他只是有些紧张。”雪梅愤怒地说。“同学们之间要相互尊重,不许这样说自己的同学。”老师严肃地说。

小男孩挨了老师的批评,心里不服气,下课的时候,把一条蚯蚓放在胜利的铅笔盒里,吓得他哇哇大哭,当场尿了裤子。雪梅冲上来,愤怒地把小男孩推倒在地,小男孩爬起来,向雪梅猛扑过来,雪梅往旁边一闪身,小男孩摔了个狗啃泥,嘴唇都磕破了,哭着跑回家去了。

自从雪梅教训了那个小男孩以后,班里再也没人敢欺负胜利了。老师安排姐弟俩同桌,方便雪梅照顾弟弟。雪梅学习很认真,再加上她本就比别的孩子大,心智发育自然比他们成熟很多,所以学习成绩始终是全班第一。胜利却让雪梅伤透了脑筋,他在课堂上基本处于梦游状态,课下也无法完成作业,即使雪梅手把手地教他,也难以跟上老师的进度。胜利就这样被姐姐拖着拽着,好不容易念完了小学,多少认识了一些字。雪梅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镇里的重点初中,胜利却只能回家放羊。

雪梅在初中的成绩也一直名列前茅,还在全县数学竞赛中拿过第三名。她志向远大,一心想靠读书改变命运,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就在她一路高歌,向自己的梦想迈进的时候,她的父母却有了别的打算。

初三上学期结束时,有德参加完女儿的家长会回来,一整天都心事重重的,到晚上睡觉时,他把自己酝酿已久的计划跟媳妇和盘托出。

“桂芬,我看咱不能再让雪梅念下去了,这丫头越念心越野,一个女孩子家,念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我早就想好了,等她初中毕业,回家干两年活,就让她给胜利换个媳妇。”有德说。

桂芬听了,半晌不语。

“你是咋想的,怎么不说话?”有德用胳膊肘碰了碰她。

“咱们这么做不合适吧,太亏待闺女了。”桂芬叹了口气说。

“这个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管保亏不着咱丫头。王家屯开木匠铺子的王老六你知道不?”有德问。

“就是那个在集市上卖桌椅板凳的王老六吗?”桂芬问。

“对,就是他,王老六有个瘸腿儿子,是小时候得了幼儿瘫落下的残疾,虽然走路不利索,但长得不错,脑瓜聪明,还有手艺,会修家电。王老六的木匠铺子生意也很好,家里有的是钱,刚盖起了六间大瓦房。王老六还有个闺女,比胜利大一岁,个头不高,长得不难看,跟着她爹在集上卖家具。我和王老六都商量好了,等孩子们再大些,就跟他家换亲。” 有德说。

“雪梅这丫头,心气高着呢,一心想考大学,咱们这样做,不是毁了闺女的前程吗?”桂芬说。

“什么前程不前程的,她说考大学就能考上大学?村里多少年都没出个大学生了,能轮到她?再说咱家的经济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给胜利看病借的钱去年才还上,还欠着供销社化肥和农药的钱,哪有钱供她上大学?”有德愤愤地说。

“你别着急,等我探探她的口风,如果孩子不愿意,我们也不能硬逼她。”桂芬说。

“我也不想逼她,这不也是没法子嘛。胜利这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难道要眼瞅着我们老宋家绝后吗?等我们死了以后,谁给胜利养老送终?谁给我们的坟头添土?” 有德有些哽咽地说。

“要说你去说,别拿我当枪使,让闺女以后不待见我。”桂芬说完,侧过身去,不再理他。

“你在闺女心中的地位比我高,这事还得靠你给她做思想工作,咱闺女心肠软,你好好跟她说,她会同意的。”有德胸有成竹地说。

冬日的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射进来,照在炕席上,躺在炕上的小花猫,在阳光下美美地伸了个懒腰,开始用它那灵动的舌头梳理着全身的毛发。桂芬坐在炕头上织毛衣,雪梅伏在炕桌上写寒假作业。

“雪梅,你今年都十九了,毕业后去镇上的地毯厂上班好不好?一个月挣五百多块钱哩,有了钱就可以买漂亮衣裳穿,咱村有好几个女孩子在厂里干,个个打扮得跟那城里姑娘似的。”桂芬试探着问。

“妈,我不去,我要考高中,然后考大学。五百块钱算什么,等我上完大学,分配了工作,要多少钱有多少钱,到时候你和我爸就不用那么累了,我养你们就好了。”雪梅说。

“傻丫头,那大学是咱家开的呀,说考上就能考上?这么多年了,十里八村的大学生用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桂芬说。

“妈,你相信我,我一定能考上大学。”

“就算你能考上,大学毕业都快三十的老姑娘了,还能嫁得出去吗?再说咱也得上得起才行呀,我和你爸都是庄稼地里刨食吃的农民,靠着两亩果园和一群羊,一年能收入几个钱,哪有钱供你读大学。还有你弟弟,你上大学远走高飞了,等我和你爸入了土以后,你弟弟怎么办?这些你都想过没有?”桂芬说着,眼眶湿了。

雪梅沉默了,母亲的一席话,让她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久久无法平静。这些年她心无旁骛,埋头苦读,一心想通过读书改变自己和家人的命运,同时也为她的父母争口气,让他们不再因为生了个傻儿子就在人前矮三分。母亲说的都是非常现实的问题,她却从来没有想过,她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但让她放弃梦想,她又着实心有不甘。

接下来的几天里,雪梅寝食难安,各种念头在她心里反复拉扯,不知到底要怎么办。一连几天没睡个囫囵觉,终于熬不住了,鸡叫头遍的时候,雪梅终于沉沉地睡着了。等她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一点多了,见胜利端着一碗饺子进来,他刚放羊回来,腰里还别着一根羊鞭子。十六岁的胜利,已褪去了孩童的稚气,长成了一个结实的少年,整日在野外放羊,风吹日晒,使他的皮肤看上去黝黑粗糙,一双呆滞的大眼睛里透着善良。

“姐姐,吃饭吧。”胜利说。

“胜利,姐姐想考大学,你愿意不愿意?”雪梅接过饺子问。

“愿意,我卖了羊,给姐姐上大学。”胜利说。

“姐姐要去很远的地方上大学,你以后就很难见到姐姐了,怎么办?”雪梅问。

“我卖了羊,买火车票,去看姐姐。”胜利说

雪梅再也无法抑制住眼中的泪水,她抱着胜利呜呜地哭了,这时桂芬进来,看着女儿哭得如此伤心,她的心都碎了,“闺女,你想上学就上吧,妈不拦着你,只要你能考上,我和你爸砸锅卖铁也供你哈。”桂芬说完,娘仨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寒假结束后,雪梅没再回学校,班主任三番五次地来到她家里,苦口婆心地做她的工作,希望她能继续读下去,都被她果断地回绝了。

雪梅退学后,按照母亲的意思,去镇上的地毯厂打工。雪梅是个漂亮的姑娘,容貌秀丽,身材苗条,是地毯厂的一枝花,无奈厂里都是女工,她在这里并没有遇到让自己心仪的对象。

胜利满二十岁这年,有德夫妇打算向雪梅坦白换亲的事,夫妻俩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开口。

王老六的瘸腿儿子叫王大庆,在镇上租了一间门脸房维修家电。小伙子长得挺精神,为人也很热情,就是一条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有德夫妇决定先让女儿见见王大庆,一来让她有个思想准备,二来他们觉得女儿说不定会相中这个小伙子。

“雪梅,胜利的收音机坏了,明天你上班时,拿到镇上去修修。”有德说。

“去哪里修?”雪梅问。

“在南大街上有一家店,叫“大庆家电维修部”,那个师傅手艺很好,你去找他修吧。”有德说。

“爸,镇上就这一家修家电的吗?南大街太远了,我怕上班来不及。”

“就这家手艺好,你明天早点去不就完了吗。”

第二天一大早,雪梅就起床了,洗漱完毕,匆忙吃了几口饭,就推着自行车出门了。等她骑到南大街的时候,街道上空空荡荡的,路边的店铺都还没有开门营业,“大庆家电维修部”的卷帘门紧锁着。

雪梅坐在店门口的台阶上等了一会儿,只见来了一个骑摩托的年轻人,他在维修部门口停下车,一瘸一拐地向维修部走来。

初冬的早晨,太阳刚从东方的地平线上探出半个脑袋,光线有些昏暗。等那个年轻人走近了,雪梅才看清他的长相,只见他眉如泼墨,眼睛深邃明亮,五官立体,脸庞棱角分明,很像年轻时的朱时茂。好英俊的小伙子,只可惜是个瘸子,雪梅暗想。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请问你要修什么?”年轻人问。

“你就是这里的维修师傅?”雪梅赶忙从台阶上站起来问。

“是的,这是我的店。”年轻人边说边打开了卷帘门。

“我弟弟的收音机坏了,你看看还能修吗?”雪梅跟他走进店里,从挎包里拿出收音机。

“能修,里边的二极管烧坏了,换一根就好了。”年轻人拿过收音机,摆弄了几下说。

“师傅,我现在着急去上班,先把收音机放你这里,你修好了,我下班来取,你看行不行?”雪梅问。

“没问题,你先上班去吧,我一会儿就修,不耽误你取。”小伙子爽快地答应了。

雪梅道了谢,急急忙忙赶着上班去了。当天因为赶一批订单,雪梅加了一会班,等她从工厂里出来,天已经完全黑了。“维修部的师傅应该走了吧。”雪梅心里想,她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决定去碰碰运气。

路边的店铺都关门了,只有维修部的灯还亮着。雪梅推门进来,见那个小伙子正坐在椅子上看书,见她进来,连忙站起来说:“你来了,收音机修好了。”说着从柜台里拿出收音机递给她。“谢谢师傅,让你久等了。”雪梅歉意地说,“没关系,反正我早回家也没事。”小伙子笑着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雪梅试了试收音机,付了钱,就准备告辞,“外面太黑了,给你一个手电筒吧。”小伙子说,“不用,谢谢你,一路上都有路灯,没事的。”雪梅说。

雪梅回到家里,对母亲说:“妈,我今天看见朱时茂了,修电器的师傅特像朱时茂。”

“是吗?照你这么说,那个修电器的师傅是个大帅哥喽?”桂芬说着,给有德递了个眼色,有德微笑不语。“是挺帅的,妈,你说他不会是朱时茂失散多年的弟弟吧,哈哈……”雪梅笑着回自己屋里去了。

第二天是周末,雪梅在家休息,一家人围在一起包饺子,胜利从桌上拿起他心爱的收音机,到自己屋里收听小喇叭广播去了。桂芬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雪梅:“闺女,你觉得昨天那个修电器的小伙子怎么样?”“我跟人家一共也没说几句话,哪里知道他怎么样,妈,您什么意思?”雪梅好奇地问,桂芬干脆把换亲的事跟她挑明了。雪梅听了,半晌不语,她此刻的心情很复杂,被深爱的父母当物件一样交换,让她感到既愤怒又心寒,另一方面,她对修电器的小伙子确实很有好感,尽管他瘸了一条腿。

“雪梅,大庆他爸是开木匠铺子的,经常赶集卖家具,跟我卖苹果的摊位紧挨着,我俩算是知根知底的老朋友了。他说大庆的脑瓜可聪明了,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因为腿脚不方便,才没有继续读下去。他爸的木匠铺子生意很好,大庆又会修家电,他们家是十里八村数一数二的富户,你嫁过去就只管享福吧,爸爸是不会坑你的。”有德说。

原来这个王大庆跟自己一样,都是不得已才中断了学业,共同的遭遇,再加上留在心底的好印象,让雪梅不由得对他动了心,但是看到父亲讲得眉飞色舞的样子,明明是想卖闺女,还说得冠冕堂皇,不由得气不打一处来。“既然你们已经打算好了,还问我干什么?你们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雪梅说完,撂下擀面杖就出去了。

虽然雪梅这边默许了,但王老六那边却遇到了麻烦。王老六的闺女王大秀是个勤劳能干的姑娘,她早就同王老六的徒弟好上了,死活不同意给哥哥换亲,王大庆是宁愿自己打光棍也不想勉强妹妹,王老六被兄妹俩气得心脏病都犯了,他警告徒弟,如果还想学手艺,就离自己闺女远点。小徒弟学艺心切,立马就跟大秀提出了分手,大秀心灰意冷,赌气答应了换亲。

雪梅和大庆惺惺相惜,婚后的生活幸福甜腻。结婚第二年,雪梅为老王家开枝散叶,生下一个大胖小子,可把王老六夫妻俩乐坏了。孩子满月这天,王老六家的院子里张灯结彩、鞭炮齐鸣,一连包了两场电影,摆了三天流水席,好不热闹。

孩子满月后,公公对她说:“雪梅啊,把地毯厂的工作辞了吧,咱家也不差钱,你什么也不用干,带好孩子就行了。”

这两年地毯厂的生意很好,要是离开了再想回来就难了,雪梅有些舍不得,但公公的意见又不好反驳,只好私下里让丈夫帮着说说情,大庆却说:“我也不赞成你继续工作,带孩子晚上睡不好觉,白天还要起早贪黑地去上班,时间长了,你身体哪吃得消?我这个维修部养得起你娘俩,你就安心在家带孩子吧。”见丈夫也不支持自己,雪梅只好辞去了工作,从此专心在家带孩子。

在这桩婚姻交易中,大秀是唯一的受害者,被自己深爱的男人抛弃后,她不再相信爱情,赌气嫁给了胜利。胜利的智商相当于一个十岁的孩子,大秀跟他能有什么共同语言,干脆把他当空气,一天到晚对他不理不睬。

自从大秀嫁过来,胜利是最开心的,整天嘿嘿地傻笑着。他放羊回来,总是带一些野果给大秀吃,有时是一把酸枣,有时是几个山楂,有时是一串野葡萄,用手捧着,直举到大秀的嘴边,“大秀,给你吃,我采的。”“我不吃,拿走。”大秀一脸嫌弃地说。他又从怀里掏出收音机,说:“大秀,给你听小喇叭。”“我不听,走开”,大秀不耐烦地说。胜利瞪着一双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盯着大秀。“看什么看,睡觉去。”大秀说着,把胜利的被子扔到炕梢上,自己在炕头上躺下,径自睡了。

有德夫妇知道自己的傻儿子配不上大秀,所以对这个儿媳妇特别好,就是希望她对自己儿子好点,尽快给他们老宋家生个孙子。大秀对两公婆也还不错,家里的活都抢着干。

眼瞅着两年过去了,雪梅的孩子都能满地跑了,大秀的肚子却没有一点动静,有德两口子着急了,偷偷地问胜利,这个傻儿子也说不明白。有德只好让桂芬去问大秀:“秀啊,你们要个孩子吧,趁着我和你爸还年轻,帮你们带带。”大秀听了,低头不语,桂芬以为她是害羞,又问:“你的例假正常吗?要不要抓几副药调理调理?”“不用。”大秀冷冷地说,桂芬也不好再问下去了。

村里有个二流子,跟有德家挨着种地,他欺负胜利傻,总想对大秀图谋不轨。经常在她面前哼些黄腔黄调,大秀也懒得搭理他,胜利却嘿嘿地笑着说:“好听,好听。”“胜利,好听吧,你媳妇最爱听我唱歌了,不信你问问她。”二流子油腔滑调地说,“大秀,好听吧?”胜利扭头问大秀,“一边去,不要脸的东西。”大秀骂完,扛着锄头走了。

有一天,大秀一个人正在给玉米锄草,密密麻麻的玉米地里,一丝风都吹不进来,大秀的衣服已被汗水浸透了,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非常难受。她环顾四周,大中午的,地里一个人影也没有,她放心地脱去外衣,只穿着一件背心,继续专心锄草。这时,二流子悄悄地从她身后凑过来,一把抱住她,大秀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大喊救命,二流子慌了,松开了手,嬉皮笑脸地说:“玩玩嘛,你喊啥,我总比你家那个傻子强吧。”大秀又气又怕,狠狠地抽了他一记耳光,慌慌张张地往家里跑去。

惊魂未定的大秀推开房门,见胜利已经放羊回来了,正坐在椅子上收听小喇叭广播,一种从未有过的绝望感涌上心头,她一头扑在炕上,嚎啕大哭起来。

“怎么了?大秀,你为什么哭了?”胜利放下收音机,一头雾水地看着大秀问。大秀只顾着哭,没理他,胜利见她哭得如此伤心,心疼不已,他拿来一条毛巾,轻轻地为她擦去腮边的泪水。“滚开,你就是个废物,算什么男人。”大秀一把推开他,哭着骂道。

有德两口子闻声赶来,桂芬拍拍大秀的肩膀问:“秀啊,这是怎么了?胜利欺负你了?”当着公公的面,大秀实在说不出口,她坐起来,拉着婆婆的手,泣不成声地说:“妈,对不起,你和爸对我都很好,但是这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了。”大秀说完,站起身来,收拾了几件换洗的衣服,骑上自行车回娘家去了,有德和桂芬怎么劝也劝不住,胜利望着大秀的背影,不知所措地抹着眼泪。

大秀回到娘家,一住就是三个月,有德夫妻俩去叫了好几趟,就是不回来,王老六也多次劝说无果。大秀打定主意不跟胜利过了,她不愿守着这样一个男人过一辈子,他还年轻,未来还有无限可能,她要跟命运抗争到底。

见大秀铁了心不回来了,有德不干了,他气急败坏地去找王老六理论:“咱们当时说好的是换亲,我闺女已经为你生了个大孙子,你闺女至今都没生个一男半女的,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了?你们还讲理不讲理?”“宋老弟,你别急,慢慢来嘛,这丫头脾气犟,我怕逼急了,她寻了短见可怎么好。”王老六安慰他说,“我不管,你就说什么时候把人给我送回来吧。”有德问,“再过三天,三天后我亲自把闺女送到你家里。”王老六说,得到了王老六的保证,有德回家等着去了。

三天过去了,大秀没回来,又是三天过去了,大秀还是没回来,有德让桂芬打电话给雪梅,说自己不舒服,让她回来一趟。雪梅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刚一进屋就被有德反锁起来了,“爸,放我出去,我还要回去给孩子做饭呢。”雪梅拍打着门说,“他王老六什么时候把闺女送回来,我什么时候放你回去。”有德不紧不慢地说。

双方僵持了一个多月,大秀还是不肯回来,最后两家协商,各退一步,如果大秀能生个男孩,让老宋家的香火得以延续,有德就答应放她自由,大秀无奈地接受了这个条件。

一年后,大秀生下了一对龙凤胎,有德夫妇喜极而泣,赶紧摆上美味佳肴,上香磕头,感谢灶王爷这份莫大的恩赐。

大秀端详着孩子们胖嘟嘟的小脸,俩个孩子长得一模一样,都有着明亮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雪白的皮肤,她越看越爱看,心里充满了初为人母的喜悦。两个漂亮的宝宝跟她血脉相连,是她生命的延续,她怎么舍得抛下他们呢?还有什么比孩子更重要呢?为了一双儿女,大秀还是决定继续留在这个家里,促使大秀留下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胜利的改变。

大秀的回归,让胜利喜出往外,他除了去放羊以外,总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大秀身边,生怕她再次离去。大秀也尝试着跟他沟通,她把二流子欺负她的事告诉了胜利,胜利听完,抄起羊鞭子直奔二流子家,把他抽了个半死,从此二流子再也不敢打大秀的主意了,这件事让大秀对他刮目相看。

大秀怀孕后,一家人兴奋不已,胜利更是一下子成熟了很多,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大秀,帮她洗头发、洗脚、剪脚指甲、按摩小腿。大秀坐月子期间,虽然有母亲的帮助,但是要照顾产妇和两个小婴儿,胜利还是累瘦了一大圈。他没有过多的言语,对妻儿的爱都体现在行动上。随着时间的推移,大秀慢慢对这段婚姻有了信心。

龙凤胎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无尽的欢乐,有德夫妇也在村民面前挺直了腰杆。但是快乐和烦恼总是相伴相生的,谁又能料到,若干年后,全家人又为这对龙凤胎操碎了心。

大秀的一双儿女都是人中龙凤,双双考入了北京的名牌大学,毕业后,儿子小龙在京城的三甲医院当了儿科大夫,女儿小凤则成了一名服装设计师。小龙跟他的一个同事结了婚,两口子身为儿科大夫,整天被孩子们的哭闹声烦透了,决定不要孩子。小凤作为资深服装设计师,薪资丰厚,有房有车有存款,就是不谈恋爱不结婚,有空就满世界旅游,一个人活得潇洒快活。

雪梅的儿子小茂,师范大学毕业后,在县中学当数学老师,已经结婚生子。见王老六有了重孙子,有德又坐不住了,趁着孩子们回家过年的时候,把他们叫到跟前,好一通数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们不结婚不生孩子,眼瞅着我们老宋家的香火就要断了,你们对得起祖宗吗?大家都像你们这样,我们国家就要亡国灭种了,人类迟早也会像恐龙一样灭绝。”“爷爷,您放心,我们国家不会亡国灭种,人类也不会灭绝,我们不生,不代表别人不愿意生,这个世界愿意生孩子的人多了,也不差我这一个。我们给您和爸妈的零花钱,足够你们丰衣足食了,至于祖宗,我们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小龙说。“爷爷,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您的观念落伍了,人这辈子要为自己而活,一个人过多好,无牵无挂,想干嘛干嘛。”小凤说。“什么观念落伍,我看你们就是自私,生儿育女,传宗接代是每个人的责任,光图眼前快活,等你们老了,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有你们好看的。”有德气愤地说,见爷爷真生气了,小龙和小凤赶紧溜了出来,迎面撞见爸妈,大秀说:“你爷爷说的话,你们都听进去没有?今年该生孩子的生孩子,该找对象的找对象,别让我们操心”“你们要听话。”胜利也跟着说。“你们怎么也跟着起哄呀?”,“跟你们这些老脑筋讲不清楚”,两个人说完,各自回自己屋里去了。

小龙在他三十六岁的时候,突然觉得两个人的生活太过单调,两口子一商量,决定结束丁克,顺利生下了一个男孩。年迈的有德老汉,在他的有生之年,终于等来了重孙子呱呱坠地,看到老宋家的血脉源远流长,他安然地闭上了眼睛,他的老伴桂芬却没有这个福气,早在十年前就病逝了。

后来,雪梅的儿子小茂离婚又结婚,前妻带走了他的儿子,第二任妻子又为他生了个女儿,王老六和老伴早已作古,雪梅夫妇把这件事看得很淡,也没有在亲朋好友之间掀起什么波澜,周围这样的事太多了,大家早已见怪不怪。小凤还是坚持着她的独身主义,随着时间地推移,家人们慢慢接受了她的选择。也许再过几年,她突然又想结婚生子了,谁知道呢,这个世界永远不变的就是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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