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月光
辛夷 /郑媛
(一)
天还没有大亮,稀稀的还有几个星,月亮也睡着了,淡淡的挂在天上,把村子里的路照亮,照的发亮。像一条浅浅的丝带,村边那排杨树在风里响着,树上的老鸹还是用旧的音调,“呱---”的发着声响。
小屋的灯亮了,父亲擦了擦脸,往外挪着自行车,母亲洗了脸,再用湿毛巾擦了擦头发,她的鬓角湿湿的,发着黑亮的光。
洗脸水泼在了院中央,又很快的渗进了土里,几棵桐树花落下来,静静的,静静的躺着,月亮挂在桐树梢上了。紫色的桐树花,淡淡的撒了一地。
竹栅栏的门打开了,吱呀的响,父亲在前面推着车子慢慢走,母亲用铁链子锁着门,黑色的锁子冰凉凉的,也在月光里发着亮。
“走吧?”父亲问母亲。
“走!”母亲应着。
村庄还在睡着,连有学生的家里灯还没有亮,鸡还没有叫,狗也乏了,在院子里,在树下,在门后打盹,睡着了。车子在路上颠着。路上凸起来的土疙瘩闪着白光,陷进去的坑里是黑色的。父亲把着车子,尽量往白天人踩的平实的道上骑,母亲坐在车子后座上,身体上下的颠着。
月亮挂在天上,父亲不说话,母亲也不说话。
这是一条东西的道,在村子的两边儿,再往西就是村里的自留地了,穿过地里拉麦子和玉米的小土路,在往上,就是泾河,到了泾河,就有柏油路,骑车经过红旗就到西安了,父亲就是顺着这条路上城里去的。
桐树花在夜里也散着幽香,甜丝丝的,家家院子里都种着桐树,春天里紫色的,白色的,一簇簇的挤着,一串串的挨着,这树又好养,人不管它,自个儿就长起来,三三两两就长得盖住了整个院子,等花儿落了,那片飘在村子顶上的紫云慢慢的散开,叶子又飞快的冒出来,又长得那么大,厚厚的,把毒太阳遮住了,人在房子里,在院子里,都在它的绿荫下,这家的桐树伸到隔壁的院子,隔壁的桐树花又落到了另一家的瓦房顶上,整个村子就连成了一片绿色,人就在那绿色里忙活着。
桐树花铺满院子薄薄一层的时候,父亲载着母亲回来了,是晌午了,绿色磨白了的帆布袋子搭在车子前梁上,鼓囊囊的。母亲跳下车子,花花就从门洞里钻出来了,摇着尾巴,吐着舌头,身上黑白两色的毛油亮亮的。
母亲进了厨房,父亲把蜂窝煤炉子提了出来,早上走时候和的面,这会儿已经发了出面盆沿儿了,母亲给面里和了碱面水,准备烙馍了。
烟起来了,父亲给炉子里引着火,加进去一些玉米芯儿和小树枝,蓝色的小火苗从烟里冒了出来,父亲在把煤球架在火上,拍了拍腿,又到后院看猪和和鸡去了。
猪在圈里哼哼着,早上烫的食都吸溜完了,鸡也在铁丝笼里扑腾着。
父亲推开后院门的那一瞬间,这些生灵们都像从沉睡中惊醒一样,猪哗啦从墙角的水坑里跳起来了,身上的白色猪毛也像进入战场的士兵手里紧握的长矛一样立起来,脖子上的两扇子肉摇摆着,那又短又小的四个蹄子,因为起得快竟打了个滑,鸡也扑腾着翅膀,笼子似乎关不住他们,它们要跳到房顶的桐树上去。父亲的气味像一针强心剂,把乏困的它们都唤醒了,个个精神的。
可父亲还饿着肚子,早起趁村里人还没醒,他就拉上母亲进城了,听说红旗有个中医看的不错,父亲和母亲想再去试试,又怕村里人看见了笑话。差不多这一巷都是一年结的婚,人家都当爹了,可母亲的肚子还是不见动静。
村上的小伙都是年上结婚,年纪都给娃过满月,父亲又是长子,眼看着都快三十了,爷爷的成分是地主,也有热心的婶子们给父亲说了好些媳妇,可人家都嫌大成分没成。
父亲二十八那年,媒人介绍了我母亲,最终,父亲赖在母亲家,天天上门不走,才把母亲娶了回来,可这眼下都快结婚两年了,父亲马上三十,还是一个娃儿都没有,父亲走在村里,总觉得脚下都不得劲。
父亲母亲着急,祖母也着急,庙里供神的仙果,村里祭人的摆品,家里给送子娘娘献的果子,祖母都要向人家讨要一两个,或者偷偷的装上几个,回来就让母亲吃了。仿佛那沾了烟火仙气的果子,吃进肚里就会生根发芽,结出一个娃娃来。
那年夏天,又是一年一度的骊山庙会,村里善男信女都去了,还有看热闹的孩子们,祖母也跟着去,骊山离我家有二十多公里地,家里二爷套上骡子,给敞篷的马拉车上铺上席子,就拉着二奶奶、祖母、姑姑们,一车的人赶庙会去了。赶庙会,晚上是不回来的,人就睡在山上的庙里。庙里睡不下了,就躺在山路上,从山脚往上,山路道中间、山路边上、庙里的神桌下、神桌旁都躺满了人。夜里是看不见的,倘若月光像太阳那么亮着,能看清楚整座山的话,那整个山就像撒了糖的树,人就像爬满了树枝的蚂蚁了。
恰好是夏天,山上还有些凉,没睡着的时候人挤人,挤的人出了汗,黏呼呼的,可躺下了,就觉得有些冷了,汗也渗进毛孔里,要裹上床单才行。同村和同村的挤在一起,年轻小媳妇和姑娘们挤在一起,说说笑笑的,你戳我,我戳你的打闹着,也没有因为什么可以笑的事情,却在那里揉成一团,在眼底,在闪亮的眉角里流淌一样的快乐,年轻的这样快活着,年老的,操心着在哪窝这一宿。祖母在庙门后面,靠着墙,和村里的婶子呀,婆呀说了一晚上的话,天快亮的时候才打了个盹儿。
神桌上的供品多极了,紫色的梅栗子,鲜红的苹果、黄的梨、王母娘娘爱吃的仙桃,还有点心,那盖着红印儿的点心,包裹着绿红丝儿、冰糖,甜津津的,又耐饥又美味,一年吃不上几次,唯独过年时候,还有八月十五时候,出嫁的女儿回娘家,是必带的重礼。八月十五晚上,村里每家每户还都要在院中放着小供桌,给月亮也献上点心,献了一晚的点心,第二天留给孩子和家里老人吃,小孩吃了聪明伶俐,老人吃了健朗不生病,所以这点心,不管便宜贵贱,总是必有的。桌上都是赶庙会的人献的贡品,香火堆满了供桌下的香盒子,烟火缭绕,烛火的蜡油清冽地映着庙里的菩萨,也映着祖母虔诚的脸。祖母也献了果子,又看到桌上摆的小苹果可爱诱人,她顺手向菩萨讨了两个,并双手合十向菩萨发了愿,这才安心的下山,坐着马车往回赶。
(二)
第二年的初夏我就出生了,不知道父亲和母亲早起像做贼一样抓的药起了作用,还是祖母带回来的仙果发了芽子,亦或是我该是这世上来的人,迟早都要来了,只是安排在了这个时候,安排在了这地方,而我要来是没有办法,也无可奈何,改变不了的,只是等待某一个生命降临的人,不知道特定的时间,等得着急,等的焦急,坐立不安,等的手足无措罢了,若上天安排好一个生命的降临和离开时间,并提前告知这个生命和有关的人,我想,每一个生命都应该是从容淡然的吧,每一个生命也就多了一份珍惜和宁静。
但我终归是来了,在四月草长莺飞的季节,在清晨牵牛花上凝结露珠的初夏,在麦子抽着麦穗,等待收成的节骨眼儿上,在地里等待着劳力的时候,我没有眼色的来了,并嚎啕着嗓门对父亲的脚底子鼓足了劲儿。
母亲吃下的不知是哪一颗小仙果,在这平静的土地上开始发芽了,尽管来的晚一些,可从此这村庄就多了一双眼睛注视着,多了一个小人儿吵闹着,叫喧着,即使经过很多年后,那小仙果儿化作一缕柳絮飘着,飘的不着边际的,也总是会回头望一望,望一眼这片村庄。
村子很小,几百口人,一条道把村子分成了两块儿,东头和西头,东头和西头的房子,又统一的面对面形成了那么几排,两溜儿房子面对面,像人的两排牙齿,早上太阳起来,学生们都上学校去了,这家的扫着门口,那家的打开了大门,互相招呼着,起来了呀,路上的尘土,被扫的扬起来,一会儿又落下去,猪被牵到门口了,羊也拉出来了,只等着收羊奶的哨子响了。
村子真的很小,收羊奶的骑着一辆黑色的旧自行车,戴着金丝边的眼镜,倒不像是来收羊奶,像是哪个学校的先生,他的哨子吹得很响,两声长音后,女人们就从东头和西头的巷子里出来了,有的手里端着一搪瓷杯,有的用绿色的洋瓷碗,有的是用花色的搪瓷脸盆盛的,端着搪瓷杯的女人脸怄着,头发还没梳。女人们很快的挤在一起,都小心翼翼的把羊奶倒进金丝眼镜男人拿的铝桶里。羊奶还热乎着,泛着乳白色的奶泡,端着羊奶的女人们围着,又小心的互相避让着,金丝眼镜男人一个个量,又一个个小心的把数字记在小本子上,女人们一个个散去了,地上还散着湿湿的奶水,金丝眼镜男人的银白色奶桶也快满了,他慢慢的拧紧盖子,盖子上还系着一条白色的棉线绳。
男人们都下地里去了,学校也放了忙假,家家户户门上挂了锁,人不是在地里割着麦子,就是在场里扬着场。父亲三十才有的我,哪里舍得让母亲扔下我去地里呢!村里便只有我和母亲两人了,我来的时候没有眼色,赶上农忙,可到了这片土地上,变成了小主人,为这个小家庭长了脸。可是也不敢吵闹母亲,吃了便睡,醒了便吃,母亲见我睡得熟,便去给父亲打下手,十亩地,还有父亲承包村里的那两亩,父亲和母亲一镰刀一镰刀的割完,又用架子车拉回来,摆在场畔里。
夜里,家家户户人困狗乏,都躺下睡了,父亲又给院子里拉起灯,大铝盆里添满水,我百天还没过,母亲碰不得凉水,这洗尿布便是父亲一人完成的。我出生的那年,麦子黄了的时候天总下着雨,父亲洗的尿布晾不干,他便在初夏里搭起炉子,洗了的尿布,一个个在炉子上烤干,再用熨斗烫平整,齐整的叠好,放在我睡的炕头。
祖父和三爸住。老屋是在村的最东头,父亲带着母亲和我,在村子西头,中间连着村里唯一的大路,大路是沙子和小石子铺的,没有排水,家家户户的水就排到路上,于是这路一年四季都不曾干过,除非夏日里遇着两三个月不下雨,有摩托车飞快的开过去,沙子里的尘土就不寂寞的扬起来,走在路上的人赶紧捂了口和鼻子,向边上跳过去,可又能跳哪去呢?再跳过就是人家的院墙了。若是下了雨更不好走,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虽不像孙悟空唐僧师徒们过通天河那样无从下脚,倒也要站在高低不一样的水坑前探一探,望一望。计划好了,再迈开脚,也不能一开步就往眼皮底下没水的地踩脚,这一步是干的,可下一步,或许就踩到大水坑的边上了,跨也跨不过去,人就成了一座孤立的荒岛了,又得撤回来重新走,短短的一截泥水路,倒像是走一趟人生,每步都要看一看,一步一步计划好了往前走,这样不免无趣。
也有贴着墙根走的,手扒住墙皮,肚子和胸也贴紧了墙皮,前脚挨着后脚,脖子却拧着向后看,小心翼翼的,稍有不慎就怕脚下打滑溜到水沟里去。走在水坑里计算着脚步的人,笑着抓紧墙皮的人:“您扶好喽,可不敢胡宁次!”脚底下却像蜻蜓点水一样“刷刷”地跳过去了,回头再看墙上的人,还在那里一点点的挪,可自己却感觉脚下凉凉的,提起裤腿,脚底翻天一看,布鞋的前脚掌渗了水,袜子也有点湿了,可是谁会去管呢?站在干路上走几步,土把脚上的水自然就吸干了,庄稼人可不就是跟泥跟水打交道的么?就是,谁会在意白色的鞋帮子沾了土呢?晚上上炕前脱了,早上穿上时候 两个鞋互相一拍打,扬一场灰,不就干净了么。
我常被母亲遣去老屋,这条泥水路,一天总要跑上四五趟。祖父是跛脚,可却被村里人称为“十三能”,我从不因为祖父走路一瘸一跛丢脸,却很得意我是郑家的儿孙,因为村里唯一的菜园子,就是祖父家的了,做了祖母的孙儿,可不成天有吃不完的黄瓜,柿子,何况还有菜园里的桑葚和葡萄呢!祖父也是严厉的,我成天的被母亲派来摘菜,祖父就不乐意了,刚钻进韭菜地里,“韭菜早上刚打了药!”祖父在地头喊着。刚钻进西红柿蔓下,“柿子昨后晌打的药,药劲还大呢!”次数多了,我有些不高兴,任谁喊都不听,只管摘了菜就走。
祖父后来也不挡着我了,还教我种菜。菜园子里什么都有,蝴蝶、蜻蜓、七星瓢虫、灰蛾子、柿子、苜蓿、豆角、南瓜,地上爬的,蔓上结的。祖父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总是青着脸,我跟着他一起的时光少之又少,能记起的,都是有关菜园子的时光了。祖父总是默默的一个人在园里侍弄着,我也跟在他后面,祖父戴着破旧的黄草帽,麦秆编的,帽檐边上的一圈都破了,我带着狗尾巴草编的帽子,再编进去几朵牵牛花,祖父坐个小板凳,在韭菜地里拔着马蹄草,我也蹲在祖父旁拔着,再把拔下来的草拾到一堆,祖母把嫩的马蹄菜捡出来,下午的时候给我们烙马蹄菜馍馍吃,蘸上蒜汁子,蒜汁子里再放上辣椒面儿,油一泼,我一闻到油泼辣子的味道就要流口水。
“打碗碗花摘不得,吃饭要打碗哩!”祖父手里干着活,给孙儿说着。“真的?那我就摘了,咋办呢?”我害怕极了,“那我去洗个手成不?”于是就跑到井边去洗手了,水很凉,又很清,像小溪一样的流着,流到一畔畔的菜地里去,水管子喷出的井水,像打碎的玻璃弹球一样洒落下来,又化成珍珠粉末,在太阳下闪着光,从指缝溜走了,手上的泥巴洗干净了,再撑成一个小圆筒状,搭在水管出水口,清凉的井水变成了一个小喷泉从手心里涌了出来,我完全忘了打碗碗花的事儿。
可吃饭的时候端着碗又想起来了,端着碗的手心冒了汗,滑滑的,也不敢像平日里一样大口吞着吃,小心的生怕碗会掉下来,晚上没有睡,可是以后我再也不敢摘那花了,生怕再有那样的经历。
祖母整日的坐在门口望着天,或是望着远方,她很少去串门,或是去谁家门口话家常,她只是那样的坐着,也不言语,我想祖母是真的老了,老得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了。她的鬓角很整齐的向后梳着,额头的发际线也慈祥的泛着柔光,微微的向后陇着。很多年以后,我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了斯琴高娃,忽然就觉得很亲切,她的鬓角,额头,和我的祖母是一样的。祖母一整天的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不说话,祖父说那是她想着山西老家了。
“老家人在哪呢?”我常问祖父。
“不知道么,就回去过一回。”祖父手里还编着笼,刀口一样的藤条在他手里温柔的来回缠绕。
我跑去问父亲,父亲也不知道。
我也很是想念老家,那个既不是我出生地,也不曾陪伴我成长的,我从来没有去过的遥远的另一个陌生地方,竟被我从小的认定为另一个故乡了。
想念老家,就像移栽的一棵树,总想知道,曾经萌生的根芽在哪,分离的那些根系在哪。
想念老家,小小的人儿也装作老成的样子,在大人们的讨论声中,偶尔插嘴,其实不过想多些亲戚,多个舅爷或者表叔,过年的时候好多一些压岁钱罢了。
(三)
村子的边上,是一溜绿色,果园,麦地。溜达的狗,懒散的猪,还有叼着奶子的小羊羔。再往边上,就是另一个村子了,另一个村子的边上,还是果园,麦地,一样的狗,一样的悠闲地羊。
废窑就在村边上,野草长满了荒地,黄色的小野菊、紫色的野豌豆、羊尾巴草铺满了窑的四周。躺着,坐着,都再好不过了。后晌放了学,我便拉着羊,提着茏来了。都是女孩子,男孩子是不屑做这样的事情的,他们的力气要用在农忙上。扛着一整捆的麦子,或是拉着装满一车厢的玉米,细细的胳膊上小块的肌肉就显现出来了。
我常想,对于童年,那些关于美好的回忆,究竟是否真的存在,她是客观的在过去经历过,还是我多年以后梦里的存在。我总怀疑她的真实性,我总在夜里梦魇之后,在黑夜里,梦到那些土疙瘩,那些熟悉而又冷漠的面孔。眼睛睁开时,身边空无一人,只是夜色透过灰色的窗帘,麻麻的给屋内和我盖上一层薄光,像影子。在那个时刻,我常点起一支烟,不敢开灯,怕明亮让自己无法回去。是的,我无数次想在梦里回去,回到那个时刻,那时父亲冷漠着脸,我在村子无论哪条街道上遇着他,他都不答应,头也不抬。于是我再喊,“爸,去哪?爸......爸.....那我回去了...”我的声音低沉下来,恹恹的没了底气。
他还是不答应,有时候头会抬一下,望我一眼。我从路边的小草丛里踩过去,怕挡着父亲的去路,他去哪?我不知道,为什么不答应,我不知道。我不敢问。
父亲,他如他的父亲一样,很少给儿女一个慈祥的脸,很少去把他的孩子抱在怀里,或者去抚摸一下这些期待的眼睛。他们不善言笑,那些我曾经觉得温暖的回忆,大概是经历过太多苦楚之后,把仅存的一些温暖的想象,施舍给了孤独和寂寞的童年。
(四)
云被破开了,月光和星星就钻了出来。
院墙上的桐树影子,稀稀疏疏的摇晃。
一个人守着家,开了所有的灯,似乎还是遮不住云的影子。院里很静,所有的声音都跑到田地里,狗儿也兴奋地在低头呜呜地摇着尾巴来回的张望。大人都下地抢收麦子去了,村庄里弥漫着新麦的清香味儿。
我没有去。数着四方的院墙上空,寥寥的几颗星。
眼睫毛好像被露水打湿的时候,眼睛好像黑幕慢慢垂下了天际,沉的有些香甜,在门道口,我迷糊着睡去了。
梦里有不重的沉闷声,似乎在楼顶,我耳朵斜起来听,闷声没有了,窸窸窣窣的声音走响起,“莫非进了贼?”我一个激灵也不困了,正欲起身,一个影子翻过院里的围墙,掉进隔壁的院子,我去追,灯影闪烁着,看不清那人的脸,黑影瞬间消失在夜幕里,开了让我锁了三道的大门,我跑出家门口,路上没有人,村子里只有路口泛着黑色,地顶头的光,形成一个光晕,绕着村子和地头。
“狗日的谁!”隔壁的声音响起,随之奔跑出来的还有几家大人,我惊呼的喊,“得是进了贼了?”“么逮住,”贵叔喊道,“从我身上跳过去了,”贵叔晚上睡在门道里,大门开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贼娃子为了逃路,只能从他身上跳过去,出了大门,四面八方都可以跑。
“朝哪边跑了?”几个声音喊着
“呜呜,啊!啊!”哑巴叔斜着脸,手指着东边喊,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把眼皮的褶子撑开,浑浊的目光里透着愤怒和焦急。
我撒腿就跑,朝他指的方向,若是快几步,是能看清是那贼的脸,或许还能抓住,他手里也没啥东西伤人。风从耳边吹过,我应该是感受不来风的,脑子里只有东边那条路,东边过去就是麦场,麦场人多,还有这会扬麦的,所以很亮堂,村子和麦场间,形成一个黑色的盲区。之所以感受到风,是我后来在想起来,在感叹自己那么勇敢和无所畏惧的时候,我想,那会的风应该是清凉的,柔和的,风中奔跑着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她瘦弱的身影,在黑暗里惩恶扬善。
“快回来,不撵了!操心很!”不知道谁喊的,好几个声音。
麦场里人不多了,村里进了贼,家家都回来,有的出于好奇,有的操心屋里,其实屋里也没啥了,麦还没有装进麦仓粮柜,钱也没有因为卖了麦子换回来,能有啥呢?有的出于看热闹,看逮住人了没有,大多数想知道贼娃到底是谁,村里的,还是外村的。
我跑进麦场的时候,空荡荡的晃着几盏昏黄的灯,在风里晃着,小蛾子绕着灯,围着那团热浪在飞舞盘桓。
玖儿从麦场西边走过来,她身后黄亮亮的麦秆投影着一团黑乎乎的麦垛,蛐蛐儿使劲地唱歌,像喝了早晨路边野草上的露水一般又润又亮,清亮的嗓子像玖儿说话那么脆生生的,“你咋来了?”
玖儿走近我,头上沾着几根麦杆,碾碎的麦秆无力地耷拉在她灰暗又沙沙的刘海上,带着麦子青涩的甜味儿和土里的腥味儿,那团气就绕着她,月光也照着她的脸,说不出的柔和,脸上的绒毛,也散着柔柔的、粉粉的光晕。
很多年后的一天,或者很多天,我常仰头,探寻那夜的月光,可都不是我想要的。
月亮常亮堂堂的,刺眼地照着,和尘世间的路灯没什么区别,也逐渐沦为尘世的一盏昏黄的路灯,和喧嚣搅在一起,尘土飞扬的日子,蒙上厚厚的土,只等着来场雨,就像绵绵的秋雨来冲洗。
幼时的月光,终究是不在了,即使我再回头,走那时被月光照着的,昏黑的小土路。
只在月牙儿挂在树梢的清冷里,才躺在窗前,或是独自一人,站于树下,想那一丝的月牙儿,就这样凉凉的挂在天上,或是有一两个星子,更是显得寂寞和瘦弱,可,这样冷冷的月光,才让我感到真实和圆满。
月亮,终究是圆满的,还是阴郁着缺失,都不过人给她的幻想罢了,哪里会有圆满呢,这圆满,不过是哪有月圆呢,只不过人得不到,寄托于月罢了。哪有月圆呢,只不过人得不到,寄托于月罢了。
明知不可,却又自欺欺人,不如独守自己的月缺。而且,月圆时候,总是太过于耀眼,不如冷清点,才是淡淡的月光。
就像玖儿那夜的忐忑和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