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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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秀灵的悭吝和尖酸刻薄在村里是出了名的。还有,重男轻女也是。

就比如说吧,她与黄永平共生养有五个女儿一个儿子,其中儿子生养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这是她的内孙,她把他们当自己的孩子看待。而五个女儿同样生养了许多孩子,全部加起来的话大概有个十......,十几个!总之不上二十!反正是外孙,外孙外孙,外的孙,人家的孙,与她何干?于是平日里她逢人便常念叨起那三个孙儿来,对外孙们却是一概不提。久而久之,人家来来往往总听那几句话也听得厌烦了,逢她便躲得远远的。

尽管是外的孙,但依村里的习俗,每逢大年初二人们也还总是要回娘家拜年的。因此每逢这天,那五个女儿便总是带着一家子人齐整地来到家里做客,而儿子儿媳也要带上孙儿去到他们那娘家里做客。那置备饭食的任务自然也就......由各家自备!女儿们都记得她们第一次全部出嫁之后的那个大年初二,五姐妹齐整地带着五家人回到娘家里来做客,母亲却只打算给他们煮一大锅粥配上几道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饭菜,这便算是尽了待客之道了。而父亲并不会做饭,只能在一旁干看着着急。后来还是他匆忙去到县城里为他们斩了鸡鸭鹅肉回来,那顿饭也才像了样。只是母亲吃饭时黑着脸一言不发,用那凶狠的眼神直瞪着父亲,就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了似的。那之后,五姐妹就商议着,每年大年初二按着从大到小的顺序依次由其中一家人主持,这家人需早早地回去到娘家,为一大家子人制备好今天的饭菜。五家人皆深表同意,事情也就这么定了。

饭食的事定了,还有礼俗的事,像是每逢春节长辈要给未婚的晚辈红包,名为“压岁”,已婚的晚辈也要给长辈红包,名为“添岁”。而这其中金额方面便有许多变数了,像是孩子多寡,像是所收取的和派发出去的金额不能相差太大,这往往令善于精打细算的黄秀灵苦闷异常。但后来她想到了保准不赔的招。她总是先等着女儿女婿给她派完红包,偷偷进到房里打开看过之后,再包上合适的金额压还给他们的孩子。像是夫妻二人一共派给她千余元的,她便包还四百给她的孩子,若是有两个孩子,便一人二百,若是三个或四个,便是一人一百。像是夫妻二人一共派给她五百元的,她便包还二百给她的孩子,若是两个,一人一百,三个或四个,一人五十!以此类推,还能有赚。后来她也将这招用在所有其他“外人”的身上,只对儿子儿媳和三个孙儿例外。黄永平很是看不惯妻子的这番做派,可又无能为力。他没法去说她,也说不通,年轻时她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他早已见得多了,不愿再见。因此他从不去管她,只是做好自己,每当女儿们到来,他总是笑逐颜开,从柜子里取出自己一直藏着不舍得喝的好酒来款待女婿,再给每个外孙儿包上两百块钱红包,无一例外,一视同仁!

再比如说吧,她年轻时和黄永平刚结婚生子那阵,家婆尚未去世,帮了他们许多的忙。像是帮着操持家务,帮看幼小的婴孩,乃至于一日两餐许多时候都是家婆为他们一家子人置备,那时候穷,能稳定吃上两餐已算是顶不错了。待她生下最后两个女儿时家婆离了世,可那最大的两个女儿也已十多岁了,可帮做着许多活了,那处在中间的儿子女儿,也到了几岁稍明事理可帮看着妹妹的年纪,其中儿子总是乱跑,基本都是女儿在看着。因此整体上她还算是清闲,只是她的嘴却从未闲过。每逢长的两个女儿干活时,她总像一尊活佛神气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指点着这那,说得女儿心中很是烦躁,巴不得她到别处出,却又不敢说。她们只在她去做饭时才有片刻的安宁可享,那时她们还没学会做饭,也就还不用她们做饭。后来女儿们出嫁了,儿媳又嫁了进来,家务活也就都交由儿媳主持。她忆起小时候先生看过她的命,说是清闲命,一辈子不用操劳。那时她还有所怀疑,可经过了这大半辈子的实践,不得不说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于是她也就认定了她的命,以为这辈子都不该再有操劳了。抱着这样的念头,儿媳生那三个孙儿时,她都未过多去帮手,只在月子期内帮做得多些,她以为这是她的义务,不敢怠慢。月子期过,一切照旧,所有家务活一应又归于儿媳,她只在实在忙不过来时才帮看看孙儿,就算是尽了家婆的责任了。但她的嘴却依然从未闲着,如往日般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指点着这那,只是地点从村里变成了市里,被指点的对象从女儿变成了儿媳。后来少军知道了此事,怒气冲冲地来说她的不是,她一向既疼爱又害怕儿子,不敢还嘴,但行动却依然我行我素着照旧,把儿子的话当成耳旁风。黄永平也看不下去了,说了她两句,结果大吵一架,她又开始上演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儿媳被这景象所震撼,傻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还是少军回来之后才把这事情劝和了下来。那之后她也就理解了家公为何从不去说她。黄秀灵无疑是幸运的,遇到这样肯忍让,明大理的儿媳,否则若是寻常人家的儿媳,定早就与她吵翻了天,叫丈夫来做那母亲妻子二选一的绝世难题了。

后来,随着孙儿们渐地长大,上了小学,上了中学,又上了大学,屋里也就渐地冷清,两位老人琢磨着想回到家乡生活。儿子儿媳听过后并不阻拦,只要他们高兴就好。于是这年一家人回乡里过完年之后,他们也就留在了乡里生活。起初,她觉得久违地回到乡里长住真是又亲切又美好。那棵秃噜了皮的老树,那不平的老泥土路,那半山腰上满是坟头的山,都叫她怀念。其中最叫她怀念的是那些熟悉而又苍老的面孔,她们都是在这乡里生活了一辈子的人。但她愉快的心情并未持续太久,没过几天她便买菜做饭到心烦气躁,整日板着个脸了。黄永平竭力担起了打扫洗地,以及擦洗屋里各样物品等其他杂活。八十年来他从未下过厨房,对于饭菜的事也就帮不上忙,只好由她一人操持着了。

他发现饭菜一顿比一顿简单平淡,于是在一天晚饭时他向她问起此事来。“饭菜一天多贵你不知道吗?”她没好气地说。“可这只有一盘咸菜,一盘生菜,叫人怎么吃饭?”“不爱吃你就别吃了,家家都是吃这样的饭菜!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样命好,有个好儿媳天天买鱼买虾给他吃!”过一会儿,她又说起别的来:“那先生还说我是清闲命,结果七十多岁了还要每日买菜做饭,这哪是清闲?真是骗钱的黑心人!”她的脸在灯光的照耀下比外面的夜还要黑,他看她这副摸样,摇了摇头,知道多说无益,只是举起碗来吃着没味的饭菜,心里怀念着那儿媳所做的美味佳肴。一天,大女儿女婿趁着闲暇,驱车从县里回来看望他们,他们回到时恰好二人正吃着午饭。一盘咸菜,一盘菜脯,一盘青菜配上白粥,这便是一顿午饭了。“阿妈,你们怎么吃得这样简单?”大女儿问。黄永平看到女儿到来,笑开了颜,忙问她们吃过没有。“阿爸,我们吃过了,你们咋吃得这样简单?”这时黄秀灵才好像回过神来,忙说:“你爸他说想吃清淡点。”说完,她看了他一眼。他苦笑着说:“是啊,清淡点有利于消化。”大女儿自是知道母亲那吝啬的性情,料定她是舍不得买菜的钱,于是从包里翻出一千块钱递给母亲。“妈,等明儿去市场里买点鱼虾给爸吃。”黄永平忙叫道:“你不用拿钱来,我们手头里还有,这次回来前,少军刚拿了钱给我们。”她已接过了钱,白了他一眼,说:“我是要给你爸买,可这市场上总没有,你也知道我们这村里不比县市里,要啥有啥。”大女儿笑着不应她,只是又嘱咐过一遍买点鱼虾给父亲吃。她也在这乡里生活过二十几年,市场上大概卖有什么她是知道的,总不能二十多年过去了反而还倒退了吧。

大女儿女婿走后,黄秀灵赶忙把那一千块钱藏进了屋里。第二天午饭,依然是咸菜菜脯青菜配白粥,只是多了几颗鸡蛋。晚饭倒是见了几块肉来,只是那分量和口感都不尽如人意,想必不是好部位的肉。

这年中旬,大孙子毕业做了工作,到除夕夜一家人回来过年时他用发下的工资给黄永平买了两条大中华香烟回来。黄秀灵站在一旁真切地看到了这一幕,恨得咬碎了牙,下巴不断颤抖,但孙儿在场她又不好发作,于是只好忍着。待到儿子带着媳妇和孙儿们出去走访乡里亲人时,她再忍不住,恶狠狠地走到他面前,说:“真是老不死的东西,还让大孙子破费!”他不解地看着妻子:“这是大孙子会赚钱了来行孝,好事,说明孙儿长大了,你何必生这样的火气。”她依然怒气冲冲,显然没有听进去。“整日就知道闲坐屋子里吸烟,等人伺候着吃饭,真是活神仙!”他拿起桌上孙儿给他买来的烟走出了屋,不再与她说话。

过完了年黄秀灵七十五岁,悭吝,尖酸刻薄和重男轻女都进一步发展到了无往而不利的的境界。

这年四月,小女儿向黄永平打来电话借钱,那时他恰好不在家,是黄秀灵接的电话。小女儿在电话那头说是外孙女得了大病急需要钱医治,想向她借点钱救急。她立刻找了许多借口来搪塞,像是他们二人平日生活里也开销了不少,像是乡里亲戚间各种琐事都要钱打点花去不少。总之,她极尽那颗极度精明的脑袋一边应付着她一边算着自己手头的钱,算着算着,她终究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托人给她寄去了两千块钱。这事她从未向黄永平说过。七月,小孙子高考出了成绩,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大学。她开心极了,专程拉上黄永平坐车去到市里看望孙儿,给他包了个五千块的红包。

黄永平相比过年时明显的瘦了,背也弯了些,脸色不大好看。少军看到父亲的模样,担忧地问起来。“我没事。人老了,自然要瘦的。”他回答他。他们在市里住了三晚。第一晚,媳妇给她做了一道清蒸鲈鱼,肉质紧实味道极鲜美。第二晚,媳妇给她做了一道白灼大虾,蘸着酱油吃起来同样极鲜美。第三晚,两道菜一并有,黄永平吃得心满意足,久久不能忘怀。待到第四天上午少军送他们去坐车时,他的脸色已比刚来那天要好得多了。第四天下午他们回到了乡里,晚饭是清蒸豆腐配上白灼生菜。黄永平吃过了几天大鱼大肉之后,再吃起这简单的饭菜倒也生出了一种别样的美味来,只是她那常白向他的眼令他早早地饱了肚子,否则他定能将这不多的两盘菜吃完。

国庆时,三个孙儿一起回乡看望了他们,带了几条鱼和几斤大虾。黄秀灵起初看到三个孙儿时很是喜悦,可不一会儿看到小孙儿将那一大袋鱼虾递给她时,她顷刻间便又黑下脸来。此时黄永平听到屋外的声响,出屋来看,见是三个孙儿,顿时喜笑颜开,脸上密麻的皱纹勾勒出慈祥的神色。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孙儿在,她不好发作,只是走进厨房把东西冻进了冰箱里。晚饭,她煮了十一只大虾,长小孙子各三只,二孙女和黄永平各二只,自己一只。长孙子一向知道祖父极爱吃虾,于是便从自己碗中让出一只虾给他,小孙子见状,也有样学样的让出一只虾来。黄永平皆受过,感谢两位孙儿的美意。晚上,他和黄秀灵在房间里给孙儿们铺床时,她气冲冲地说:“孙儿们给你带鱼虾回来,饭桌上你还要抢他们的虾吃。”“他们主动让我,这是行孝。不阻拦,以后他们才会这样行孝他爸妈。”“我看你就是自己想吃。”“冰箱里不是还有很多,我怎怕没得吃?”“你好意思说!八十几岁的人了,整天坐在屋里大鱼大肉地吃,真是赛似活神仙!”他不再应她的话,只让她一个人嘀咕个不停。后来她去洗澡了,他和三个孙儿坐在客厅里,孙儿问他:“阿爷,阿奶刚才咋跟你吵嘴哩?”他摇摇头,说:“你阿奶上了年纪,就爱胡诌,你们别听她的。”

这年元旦过后,时近春节时,活神仙真成了仙了。黄永平是在睡梦里成了仙的,那晚他睡下之后就再没醒过来了。少军带着妻子和三个孩子急匆匆地赶回来时,屋里已立满了人。黄秀灵呆愣地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好似丢了魂。

后来她就跟着一家人子去到市里生活了。

再后来,乡里那些熟悉她的人说起她来时,总不免同情起她那儿媳来。

“你不知道,去年我去看望她时,她那对儿媳颐指气使的模样......”

“......”

“真是宛如一座活佛立在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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