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九月半的一天,正值初秋。当时我去坊上朋友家里作客,因为许久未见,有很多推心置腹的话要说,谈笑间竟忘记时间。
秋日的白昼已经开始变短,夜色不知不觉摸上云霄。眼看着被黑暗吞没的街道,我开始担心回家的问题了。
朋友见我忧心忡忡,递给我一支香烟。
“天已经黑了,不如在我这里住一晚?”
朋友的语气十分恳切,我看着漆黑的街道也无可奈何。
“好吧。也只有如此了。麻烦你啦,哈哈!”
“这有什么麻烦的!夜里还可以陪我下下棋嘛!哈哈哈!”
朋友家是那种民国时代的老式院落,一砖一瓦都散发着悠悠古色。墙壁上面的窗户有石制镂空雕刻,门窗也是纯木造,只不过古人惯用的窗纸换成了现代随处可见的玻璃。廊下朱漆柱子是新漆成的,在灯光下泛着一种可人的光彩。斗拱密集的排列在梁下,彩画里的人物也活灵活现。
站在庭院里往高处看去,只能隐隐看到屋脊、吻兽和高高飞起的屋檐的轮廓。
这院子不算很大,但是里面也有两三间供客人住的厢房,朋友把我安排在东边的厢房。
我们略一洗漱,就在房间里坐了下来。一时房间里只能稍稍听到棋子敲击木质棋盘的声音,香烟的云雾环绕在室内。
“诶,其实把你一个人安排在这儿我还挺操心的。今晚我就陪你睡在这屋子里吧,对面还有个小隔间。”
朋友突如其来的话打破了长久的安静,这话中的意思更令我脊背一凉。
“你什么意思?难道这房子还闹鬼?”
我压住心里的不安,半打趣地说。
“倒也不是,其实向来都好好的。只不过前天下午家里来了几个家里亲戚,我爸妈和他们聊天的时候偶然间提到五十多年前发生在这里的一件往事。”
他的话勾起了我强烈的好奇心,我向来对这种故事充满兴趣。
“快说来听听!”
我把手中一直攥着的棋子一下扔进棋篓,递给他一支烟。
“咔……咔”
打火机响了两声,刚刚已经散尽的烟雾又环绕过来。
“其实这件事也是我父亲小时候听我爷爷说过的。那是1960年左右的一个盛夏。当时世道比较乱,有很多知识分子从一流学府流落到民间。有天晚上,一个自称是城内名校的教书先生的青年来敲我家门。当时是我爷爷开的门。他的样子看起来很落魄,散乱而污秽的头发闪着油光。可能由于长期受到不公和虐待,他的脸颊凹陷,颧骨因此显得十分突兀,本就消瘦的面庞上更添几分菜色。衣服上有几处被撕扯过的痕迹。左眼镜片上也隐隐可见裂痕,一看就知道是遭遇批斗了……”
朋友深吸一口烟,缓缓吐出一大片烟雾。
“当时的坊上还算是块比较安全的地带,邻里之间也都是熟人。再加之我家里老一辈一直以来人品很好、待人和善,属于德高望重的那种类型。所以动了恻隐之心,就把这先生留了下来。
我爷爷把先生请进门,给端上了几个白面馒头。那教书先生开始还有些拘束,可眼里明显在发光呢,而且喉头一动一动地咽口水,一看就知道饿了很久。我爷爷心地善良,劝他不用拘谨。他说了声感谢,拿起馒头就是一阵狼吞虎咽,一连吃下去五个。那时候馒头可不像现在的这么虚,他吃完就感觉有点噎住了。我爷爷见状赶紧端来一碗茶给他顺顺,喝完茶这先生才缓过劲来。”
朋友顿了顿,又吸了一口烟。
“然后呢?讲下去。”
我着急着催他快讲。
“别急嘛,听我给你娓娓道来。”
“然后这先生和我爷爷攀谈了起来。爷爷虽谈不上才高八斗,但也是坊上出了名的读书人。毕竟从小在私塾求学问,他的老师在当时的西安城也是很有名望的。
在和这位教书先生的谈话间,爷爷知道了这年轻人来自秦岭脚下的一处村庄。他从小虽家境贫寒却好读书,十五岁就离家来到西安城拜师求学,后来经人介绍进去了西安城的一所名校执教。不想才几年时间,天下又开始动荡起来,所以流落至此。
爷爷和他你一言我一语相谈甚欢,竟有一见如故的感觉。”
朋友把手中的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
“你知道当时他们在哪聊天的吗?”
这突如其来的问话让我有点懵。
“啊?哪啊?”
他的脸上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神情,用一种怪异而神秘的语气说:“就在这,而且他们也是这么相对而坐,一边下棋一边聊天。”
“怪事也就是当天夜里在这间屋子发生了。”
我突然感到一股凉意从脚尖蹿上脖颈,进而头皮一阵发麻。
“然后发生了什么呢?”
我尽量鼓起勇气,问了一句。
“那晚他们二人挑灯下棋聊天到很晚,我爷爷杠不住困意就在对面那个隔间睡下了。当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他突然意识到还没给客人准备饭食。怠慢了这么有缘的人当然不行,于是他赶紧爬起来穿好衣服去对面找那先生。
待他撩开帘子走进去一看,差点吓个半死。”
“他看到了什么!”
我凑的越来越近,好像害怕听不清,又好像害怕什么恐怖的事重演。
“哪里还有什么教书先生?床上只平摊着一张皱巴巴的人皮!”
“就在咱们现在坐的这张床……上?”
我吓的有点结巴了。
“是的。不过嘛……”
“不过什么?”
“不过那东西在走了以后又留下了一双狐皮袜子。”
“这是怎么回事?”
“我爷爷当时也很纳闷,后来在其中一只袜子里发现封信。”
“信上怎么说?”
“信上这样写到:动乱肇始,天下一切神佛之事皆被视为妖邪。吾本一狐狸,于终南山麓修行八百又四十余年历尽万劫终成人形。及至一村落,好以法术锄强扶弱。当地贫苦百姓感念吾恩,因筑庙宇三间供奉吾牌位。怎料不过一甲子,天下大变,群氓四起,世间犹如地狱。吾庙宇被毁无所依靠,只得化为人形,一路颠沛流离至此。前日次第乞食借宿,竟无人怜悯。方到此处才求得饭食与居所,因感念足下恩德,故割尾为袜相赠。世道已如此,与其城中为人不如山下化畜。”
“爷爷据此猜测那狐仙又回到深山中去了。”
听罢,我心中的恐惧感早已飞到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感慨。
隔间外的落地钟已经敲了三下,朋友也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睡吧,希望没吓到你。”
“怎么会呢?又不是什么害人的妖精。”
“哈哈!那就好,我先过去了。晚安!”
“晚安!”
躺在床上的我盯着天花板,脑袋里还在回想刚刚朋友讲过的故事。也许只是一个用来映射时代悲情的传说吧,我这么想着不一会儿就进入了深沉的梦乡。
一转眼到了十月份,朋友说此时秦岭的山色多姿多彩,邀我一同前去观赏。正好最近不忙,我们背上行装就出发了。
初秋的山色果然别有一番风景,山下的观音禅院里传出悠远的钟声。就在我们一行打算步入庙门的时候,一只无尾狐狸正从远处的莲花台下悠然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