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斗琴(上)
马玲玲带着男人来家里,是大约一个月之后了,不是事先商量好的,是男人突然提议,说想见见马玲玲的母亲。于是,两个人就突然着回来了。这才发现母亲居然没在家,居然是方圆给他们开的门。
“姐!”方圆很不好意思,他眼神闪烁,声音唯诺,是有种自己和主人家倒转了位置的感觉。
“圆儿!妈呢?”马玲玲问。
“哦,跟程然她们两个出去了,把我留下来看家。”方圆说,往里让了让两个人,“对了,那个,她也是来找你的!嗯……说是来还你雨伞的!”
‘她’是坐在门厅里的一个小小的姑娘,散发,黑与红的裙子,手里还拿着把雨伞。
她看见马玲玲先是一笑,但随后看见那个男人,笑又立时沉了。
是薛妙慈。
马玲玲不敢相信,薛妙慈居然会找到她家里来。两个女人,四目相对,百感交集,都是有千言万语要说,却都没开口,倒让站在旁边的方圆和那男人一时间颇为尴尬。
“嗯……嗯。”还是马玲玲先回过了神儿,她听到了小屋子里女人的声音,而且是极真切地听到,这她才恍然,那屋门居然开了。
“是谁打开的?”她问。
“是我。”方圆答,同时回身去,把刚准备好的敌敌畏瓶子拿了过来。
“谁让你打开的!”马玲玲却突然大吼,三个人从没见过她这样,一时间居然骇住了。
“姨她叫嚷的太厉害了!”方圆说,眼睛下意识瞟了薛妙慈,那意思是,不开门人家都该怀疑了。
“而且,我上次来见妈弄过的,就也学着……”方圆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敌敌畏。
“你见过,你学着!”马玲玲更加怒不可遏,她一把抢过瓶子,先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确认了里面是换好的饮料,才气冲冲地走进了屋子,“砰”地关上了门,只留下外面的三个人面面相觑。
“这是……你们的姨?”男人开口问。
“嗯……”方圆稍微迟疑后,应了一声。
就一个问答的功夫,马玲玲又开门出来了,看了眼男人,看了眼方圆,然后低头捋着垂入视线的发丝,极迅速地把敌敌畏瓶子放回了厨房。
“她是……是什么情况?”男人还要继续。当然,这次他是问的马玲玲。
“这个回头我跟你说,咱们先进屋里坐吧。”
马玲玲于是将三人都让进了自己的房间。其间,薛妙慈是有要走的意思,但她看了看男人,又看了看马玲玲,终究还是跟了进去。
四个人落坐,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男人是心思还在刚才那小屋里的女人身上,但马玲玲不想说,他只能琢磨着不开口。
薛妙慈是有话想问马玲玲,但那话显然不合适当着这些人来讲,就只能低头看伞,且把本来系好的雨伞又拧得更紧。
马玲玲是一团乱麻,一会儿想着薛妙慈有没有看见那屋子里的女人了?有没有猜到什么?一会儿想着那又怎样呢,她反正已经看到这男人在,也就死心了吧。一会儿又想母亲怎么没在呢?方圆是来做什么的呢?
而方圆是四个人中,最先站起来的,他表面是百无聊赖地走到屋子角落的一个玻璃柜前,看里面摆着的那些小物件。可实际,却是既着急又无奈。今天他来,是提前盘算好的,是要跟姐姐单独聊聊关于母亲的事儿。但没想到来了之后,先是碰上薛妙慈造访,后是姨母发病,好不容易等到姐姐回来,还是跟男友一起。话没聊成,自己且遭了一身的埋怨,越想越觉得气,就忍不住长吁短叹。
马玲玲会意了弟弟的不悦,又忽然想起柜子下面的那物件,就走了过来。
“对了,这柜子里有一把琴,你看看要不要!”
“哦!”方圆好奇的回了头,只见姐姐已经到了跟前,她弯腰下去,从柜子最底下的格子里翻出来一个琴盒,盒上包了一块白色的塑料布。
把塑料布打开,方圆的眼睛就亮了一下,是深棕色的玻璃钢琴盒。他拉这么多年琴,自己也没用过这么好的琴盒。打开里面,是和琴盒一样颜色的琴布。这时薛妙慈和那男人也过来了,看着方圆小心地掀开了琴布,将提琴从里面拿了出来。
“很漂亮的纹路呀!”方圆不由得赞叹,他拿着琴,前后来翻,前面的顺纹很直,后面的背板是两块板拼的,左右虎皮纹,纹路刚好对上。
“不过,可惜……”方圆看了看,突然摇头。
“怎么呢?有什么不好么?”旁边的男人问。
“哦,琴本身没有,但这琴不是4/4的,是3/4的儿童琴。”方圆说。
“还不一样么?”男人问。
“嗯,小提琴有很多型号,一般是1/4、2/4、3/4、4/4,号码越小,琴越小,是琴跟着人长,3/4大概十一二岁的孩子用的,成年了,通常都用4/4的成人琴,要不,对姿势、键位都会有影响。”方圆说着,抬头看了看马玲玲,“这能花这么大价钱买把3/4的琴,你也是……”
“这不是我买的。”马玲玲说,“是妈买的。”
方圆一下愣了。
“这本是你十三岁的礼物。可是那年你刚好唆使了爸和妈离婚。爸不肯见妈,这礼物就没能送到你手里。”马玲玲说,是愈来愈烈的语气。
方圆心也跟着语气颤了起来,好像琴箱那样嗡嗡的颤,是愤然,也是无奈。其实父母当年的离异有许多原因,祖父母每日里的唆使,父亲的移情,母子的疏离。他不是说自己没有责任。可退一万步,当年父亲征求他的意见,他也只是没有反对,并不是同意。他不明白,现在这没反对怎么就成了他来唆使‘爸和妈离婚。’他是想要辩解,但素来能传千古的罪名都是无从辩解的。
“送不了你,我就跟母亲要过来了,权当是送给我的。不过,我不太喜欢小提琴,也就是随便拉过几次。你要,我就还你。”马玲玲说,一脸的慷慨。
其实,她今天真的是没打算说这个话题的,甚至于这一辈子都不打算说。那把琴,她也准备要自己留下,就好像是当年的伤疤,只留在自己的心里。可眼看着方圆走到了那个位置,眼看着他一动不动,马玲玲又觉得一切都是天意。天意对自己无情,为什么不能对弟弟无情。何况母亲的不平,她是真的想要讨的。她是真的想要在方圆的心里,剜出一块肉来,就好像当年他剜母亲的一样。
方圆,没有说话。
是好像天外的一个声音传了来。
“这琴还能拉么?”站在一旁已经瞠目结舌的两个人中,瘦瘦小小的薛妙慈开口了。
“应该是能的,就是琴弦有点儿锈了,得换弦,音也得重新调。”方圆说。
“弦有新的。”马玲玲把琴盒头部的小盒子打开,里面是装着弦袋和一块松香。
“调音的话,没有调音器,不过,我这儿有电钢琴,给你弹个音还是可以的。”马玲玲说。
“是么!那就别光弹个音了,你们两个合奏不是更好!”薛妙慈说。她以为音乐能让人释怀,能让人宽恕。所以,是要调停这场尴尬的意思。
“要合奏么?”方圆问马玲玲。
“也好!”马玲玲说,她可不是调停的意思,是要在今天与方圆一决高低,“查尔达什可以么?”
“应该可以吧。”
方圆于是拿起了那把琴,换上了新的琴弦。弓子的毛儿时间长了,已经紧不了太好,但现在也来不及把弓毛卸下来重装,就只能将就了。松香的中间有道擦过的痕迹,应该是马玲玲当年用时留下的,很浅,一看就没用过几次,但正是因为浅,反而更让方圆瞩目,好像是在提点他,他正要的,是别人用剩下的东西。
《查尔达什舞曲》从个广板开始,前面慢,后面快,钢琴先起,然后小提琴再进,但马玲玲却硬在一开始就加快了速度。这曲子,小提琴的音比钢琴的密,钢琴快一,小提琴就得快十。马玲玲知道方圆手慢,是有意要为难他。
但有些出乎马玲玲意料之外的是,方圆却没有理会马玲玲的前奏,反而按着自己的理解,把速度又压低了下来。其实,那琴在他手里奏出第一个音节时,琴身的震颤就和他心的震颤起了共鸣,好像琴要告诉他那多年以前,他不知道的情愫。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恍惚间,他似乎觉得不是自己在拉琴,而是琴自己在娓娓道来。
这样哀婉的道,正合了查尔达什的广板,让薛妙慈和男人都赞叹不已。唯独马玲玲不想罢休,但她也不着急,她要等,等着曲子进入allegro,就突然一个重音,仿佛叫阵的咒骂,战前的擂鼓。
方圆不能不理会。他听着那不断扣打自己心扉的钢琴伴奏,脑子里就是一片如雨点般打来的音符。他是不自知地加快了速度,是心和手都散成了一片看不清的音符。方圆想要放弃的,在那个一弓三弦的和弦里,他本已垂下了琴头,可琴却又一次发出了极浑厚的声音。嗡嗡然,充盈了屋子和两个人的心,曲子在这里是没有停顿的,但反复了两次,方圆和马玲玲却都同时在这里顿了一个瞬间,又同时恢复了演奏。
meno quasi lento,查尔达什进入了最缓慢而艰难的部分,钢琴是要流水般的伴奏,小提琴是泛音,两个人却都演奏得极好,是马玲玲的钢琴又轻了下去,方圆的小提琴声也与其合在了一处。
曲罢,薛妙慈和男人都忍不住鼓掌,而马玲玲的心却一片肃杀。她还在那个和弦里,好美的声音,自己从没拉出过的声音。不!就连方圆也从没拉出过,因为那是琴自己发出的,是它用琴箱震颤的轰鸣在引着方圆下弓。终究是母亲买的琴呀!终究是方圆的琴呀!那样的……护着他!
“还拉个曲子么?”方圆问,他头上的汗还没有落,挑起来的斗志也还没有落。
“歇歇吧!”那男人说。没想到方圆却冷冷地回头,斥了一句,“我没问你!”
“拉!”马玲玲说。
“什么呢?匈牙利舞曲?阳光照在塔什布尔干?”方圆问,都是很快的曲子,他以为适合两个人较量。
“拉首圣母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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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溜爸,一个拉小提琴的习武之人,一个舞文弄墨的计算机工程师,一个被山东大妞泡上的北京爷们儿。最大的理想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上写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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