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我三十岁了还搞不清楚奶奶的年龄，虽然我记得她的生日。小的时候我就已经觉得她很老了，有5个儿女，7个孙子孙女，2个外孙。她脸上有很多皱纹，背有一点驼，乳房干瘪，我还看见过她胳膊上有大片的老年斑。但这十几年过去了，我长大了许多，她反而看起来红光满面，精神矍铄，像是比记忆中要年轻许多。
我与奶奶相处的时间其实不多，在我有记忆以前大家庭就是分开过的，大人们决定爷爷奶奶在能动、能干活之前跟着小叔家。我爷爷那时还是村里小学校长，讲话声音特别大，用声如洪钟来形容绝不为过。我特别害怕他，偶尔去奶奶家赶上分西瓜吃，总要先答些爷爷随口出的加减数学题，哆哆嗦嗦地在桌子底上扳了半天手指头也答不上来，他一句“饭桶！”吓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但奶奶不同，她多数时候是笑呵呵的，放假回来进屋唤她一声，她总是一边应着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出来问“我的儿，你回来了？饿不饿？”
我是从六年级开始住校的，一周回家一次。我完全不知道奶奶待其它的孩子如何，十来个孙子辈要么年龄相差很远，要么很少相聚，反正很少齐刷刷地出现好几个，连过年的时候也不会，所以我是没有参照物。但感觉上她是待我不错的，有时候偷偷地塞一点零花钱或是水果什么的，总要叮嘱我不能让其它兄弟姐妹知道，子孙多也怪苦恼的。
到了上高中我一个月或是两个月才放假回来一次，我有时候不敢跑去老屋找她，因为我妈知道了会骂。高三的时候十分紧张，我与奶奶却相处了很长的一段时光。那个时候家长间流行在学校附近租房照顾孩子，奶奶在哥哥姐姐高考以后马上又接手了第三轮任务，搬到了我的学校附近。我中午回家吃一餐，但晚上不能，必须要等到四节晚自习以后才能出学校。奶奶得在五点半的时候提着饭盒坐在学校门口的大树下等我，要不然我很快就要回教室了，而她也很难从几千个学生中找到我。尽管嘱咐了很多次，还是有误了的时候，问及原因她说分不清闹钟上的“2”和“5”，这两个数都像秤杆下挂的钩子，实在搞不明白。
也难怪，我奶奶虽是独生女，大脚，听起来好像很解放的样子，但其实没上过一天学。有一次她指着电视上的一个大字问我是不是念“和”，我吓了一大跳，后来才知道是跟爷爷一起看碟听戏学的。再后来听见她口中念着乘法计算那卖白菜的小贩有没有少找她钱，我一点也不奇怪，毕竟除了老师爷爷，我还有个开杂货店的小叔。小叔的店里有很多时候能看见奶奶在卖货，有时候甚至能瞧见她抡着两只大斧子边砍边问买猪骨的人“是要这儿的吧？”
我再想不起来其它的事了，我不知道奶奶这过去的大半生到底算不算幸福，她总是在笑着的，说起来儿女在附近的村子里都算是拔尖了，孙子辈的也不算差，但她却不能继续待在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农村里。我是前年才知道她和爷爷一起租住在城市的一角，很多人跟我说是因为与我妈妈的关系恶化到了不能见面的地步。我不敢也不愿承认那是唯一的原因。
记得刚参加工作的那几年，我回家也常常绕道去看她，她总是拉了凳子挨着我坐下，问一问我的近况，说一说她的关心，还有，我妈妈又做了什么让人愤怒的事情，每到这个时候我的心里总是很难过，我怎么能在第三人面前完全否认自己的妈妈呢？可是眼前泪眼婆娑的迟暮老人我要怎么安抚？无能为力，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无力的劝告。我得承认有几次我会因为那样的时刻而害怕去看她。
后来，我结婚了，生孩子了，逢年过节去看她都带着家眷，放下礼物寒暄一阵以后，总时间紧凑很快就要走，我总觉得奶奶好像有什么话想单独对我说，却又总是欲言又止。我听见了她心里的声音，但，我再也没有勇气说我懂、我知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