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俗人(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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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践证明阿伟的担心有些多余。十五之后,一切恢复常规,梅雪的心思也跟着回到工作的事上来。阿伟在工商局企业科,新年一上班就有来自省会的一家物资有限总公司上门,申请在信阳注册登机一家子公司,还要招兵买马。阿伟留心问申请人,申请人自称姓华,就是信阳子公司的独立法人。华经理说他老家是信阳罗山,在郑州闯荡十数年,如今回家办企业,一是总公司需要,二是想引总公司的资金回家乡,也算是一种报答。阿伟热心地替华经理办有关手续,顺便推荐了梅雪。他隐瞒了和梅雪的夫妻关系,只说梅雪大专毕业,有才华,有事业心,是自己朋友。华经理正求阿伟办事,哪有不应承之理,当即把事敲定,让营业执照一办妥就去。

    华经理的公司自然以最快的速度办妥了。正月二十八日,黄道吉日,公司开张。梅雪再一次整理心情,踏进了这家物资公司。二人又长长地舒了口气。

    公司刚刚组合,真可谓百废待兴。民营公司的生气,和城建局的那个破公司不可同日而语。华经理看起来忠厚而又精明,办事雷厉风行,梅雪觉得他真不愧是省城里来的,颇具现代企业家的风采。料想有这样一位经理,又有省城的总公司作后盾,信阳分公司一定会有美好的未来。这样一想,心里就有了干劲。梅雪负责公司办公室事务,原来讲只干些文书、档案之类的事,但公司招聘人时,招的更多的是业务人员,后勤人员只有会计,出纳,办公室只有一个看起来像童工的小伙子。梅雪干起活来利索,素质又好,年龄到底大些,办公室又迟迟不聘人,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办公室主任了。每日里客来客往,材料信函,安排吃喝拉撒,事务可谓繁多。干吧,梅雪心理上极不情愿;不干吧,看一堆事堆在那儿,心里也过不去。也就管起来了。幸好那小“童工”可以跑腿,吃喝有公关小姐具体作陪。梅雪只需要安排好,就可不必再应酬了。

    家里比以前就乱些了。阿伟照例不常在家吃饭,因为梅雪有了事干,就放心地去喝他的酒,干他的事。梅雪早晨、中午胡乱吃些,晚上再像模像样地做顿饭。到吃完饭,等阿伟一身酒气回来,已困得不行。若阿伟还没喝晕,小俩口就说说碎话。偶尔提起将来将梅雪安排一个好的行政或事业单位的话题,心里都觉得要做成还远,就没多说。阿伟问梅雪公司如何,梅雪说还行,至少大家每天都忙得打仗似的,比原来那个破开发公司充实,有奔头。阿伟说那就好。如果阿伟大醉了,梅雪就逗逗他玩,早早睡下。

    到第四个月,该发工资的时候,财务室却说账上暂时没钱,请大家等一等。华经理说公司有几笔生意款都没回来,大家放心。这一等就是十多天,且只发了基本工资,其他职员就有些风凉话。传到梅雪耳里,梅雪就开始留心了。细心一看,这公司的业务就是有些怪:名为物资公司,其实除了桌椅电话名片,啥物资都没有。两层办公楼房也还是租赁的,更谈不上仓库什么的。问业务人员,说主要是倒,打听货源,寻找买主,两头出力,中间抽头,纯粹是中介服务。再问财务,说公司注册资金二百多万元,又没替别人垫付资金,怎么才四个月就没钱了呢?财务上说:付给银行了,好几笔呢。

    梅雪回去说给阿伟。阿伟一听就明白了:敢情是皮包公司一个。阿伟告诉梅雪:注册资金肯定是从银行拆借的,执照一办妥,就又悄悄还给银行了。梅雪说:“那这公司能行吗?”阿伟说:“我看玄乎。”二人心里都有些凉,阿伟说:“今年生意都难做,皮包生意怕是更难。咱们得有所准备。”嘱咐梅雪先别声张,静观其变。梅雪还在侥幸:“能从银行拆借那么多钱,肯定不是一般人物。没准儿公司还能狠赚一笔吧。”自己心里也虚,就对阿伟苦笑。

    果然下个月就不行了。账上分文没有,餐馆却每日上门逼债。冤有头债有主,饭是梅雪安排的,却不是梅雪吃的,也不是她签的单。梅雪一说开,讨债的就去闹华经理。一个月满,职工工资仍然无望,几个业务员就拔腿走人了。但第三个月十五,整个公司就只剩华经理、梅雪和“童工”。星期一上班,直到11:00,还不见其他人来。梅雪整理完有关文件,呆着在窗前,看街上人来人往。想大家都这么匆匆忙忙,置身其中还不自觉,居高临下一看,就不免生好多感慨了。他们都要去哪儿呢,忙忙碌碌到底奔的啥呢?还有自己和阿伟,不也每天从这条路上来回奔波几趟吗?自己也凑的哪门子热闹呢?

这时华经理进来了。大概是终于耐不住寂寞了吧,他站在门口,说:“公司要停业一段时间。你们也暂时先回去呆几天吧。到时我去接你们来上班。希望将来一定能支持我。”梅雪站起来,一脸平静,无语地出门。华经理把手伸出来:“谢谢你对公司的支持。”梅雪平时不乐意把手交给别人握,特别是男人。这次却从华经理语气中听出悲凉,就把手伸了出去,还说:“但愿你东山再起,从头再来。”梅雪也就再一次失业了。

不同的是,这一次,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张琴的军品店却红红火火。正是盛夏,张琴一个人从外地一家军工厂进了一批货。梅雪去玩时,正赶上她卸货。梅雪闲不住,边帮她整理柜台,摆置物品,边听张琴喜气洋洋地侃生意经。军品店就在部队门口,当兵的钱好赚,张琴还稍勤快,每月挣的是上班时的一二十倍,成功证明了自己的价值。张琴又从不知道自卑,下岗的不快和被人遗弃似的伤心羞怒,此时全转化为自豪。梅雪听着,心里羡慕不得了,发恨也要做点正事。

    小郑这一年谈了朋友,是个做服装生意的个体户。小郑带着她的男朋友拜访了梅雪一家。梅雪很为小郑惋惜,过后屡次说小郑:鲜花插在牛粪上。梅雪看不惯小郑男朋友,除了其长相,更主要是他那副有钱人的横气,傲气,以及修养太差几至于没有教养。阿伟却看到另一面:小郑缺钱,模样可以,修养好,二人正好互补,互相改造。一个扶贫了,一个改造人,都是对国家作了贡献。梅雪说:“那是比咱俩口强多了,一个比一个穷,我光拖累你。”噘了嘴巴,把脸别过去看电视。阿伟忙说:“看看,又小家子气了不是?”

    再过有一个多月模样,梅雪在街上碰到小郑,小郑说:“我和朋友一块卖服装了,你回头去挑几件新款式。”又问梅雪:“你咋样了?”梅雪垂头丧气:“老样子。”小郑就说:“慢慢来,不过,也不能光指望上班,说实话,不管是给公家上班还是在企业上班,其实都是打工仔,受剥削。还不如自己干,挣一分是一分。”就拉了梅雪去看自己的服装店。梅雪一去,还真开了眼界。不是说服装店怎么样,而是小郑的变化,小郑在服装店里一站,俨然一副经商老手,一改过去的怯懦无助的模样,嘴巴子特溜,特会骗人。等顾客稍少一些,梅雪开玩笑说:“小郑,你的衣服看起来谁穿都好看,穿哪件都合身。”小郑说:“现在人都喜欢听人夸,试衣服的对自己缺乏信心,你要不多拍两句,他们哪里舍得掏钱给你。”梅雪看着小郑,觉得小郑真是大变了,不仅仅是比在公司里精神,更重要的是自信了,好像书上说的找到了感觉了。

    晚上回家,梅雪将小郑的事说给阿伟听,语气里就多了褒奖。说到小郑、张琴的自立自强,眼神里很有些羡慕。阿伟小心翼翼地说:“那咱也搞点小名堂?”梅雪沉思半天,喃喃地说:“做啥呢?”

是啊,做啥生意呢?国有企业都不行了,国家总体经济形势虽一片大好,被老区包围着的信阳市却眼见一团糟。有钱人的生意都很难做,何况没钱白手起家。

晚上,小俩口在床上讨论了大半夜。梅雪看来是认真了,阿伟看她瞪着眼珠凝眸沉思的样子,忍不住要笑。但梅雪说的是正事,这件事阿伟也考虑了好久。只是梅雪一副冰清玉洁的态度,让阿伟几度欲言又止。如今梅雪转变了态度,肯于面对现实了,阿伟自然很高兴。阿伟见的多,这几年不少领导到企业科去打招呼,为一些新成立的企业开路。阿伟明白,这些领导大多都是这些企业的后台老板兼股东。南风北渐,信阳虽是中等城市,却因为特殊的地理位置得了风气之先,并不落后。比如舞厅里的小卡座,就是将舞厅的包厢分割为只能坐两个人的小小单间,舞客们和舞女玩情调非常方便。全省其他地方都没有,不少人慕名前来。再比如就是各级领导经商。当然都不直接出面,找个替身,或者投资入股。现在全国都如此了,信阳此风算不了什么。与别的地方比,也许还小家子气,但毕竟不落后。阿伟不笨,早已心动。今天梅雪这样说,阿伟高兴都来不及。

    做啥呢?投资办厂?不行!一没资金,二不懂技术。开舞厅?也不行,没有钱,也不好再凑热闹。信阳歌舞厅已多的像天河里的星星。从事商业,搞流通?也不行,搞大的没精力没资金,搞小是又嫌不来钱。那做啥呢?衣食住行,衣排在第一,足可见其重要,倒不失为一条生财路。可是张琴、小郑都做的这行生意,梅雪不愿再和她们同行,免生生搬硬套之嫌。往下?就是食了,民以食为天,信阳人又好吃,会吃,这行当按说还可以。只是现在投餐饮不同往年,必须有固定客源,最好是有钱的行政、事业单位,否则,局面就难打开。阿伟想了想,说我们局里可以拉一部分科室,每天一两桌还是能保证的。真搞起来了,再发动发动其他关系户呗。梅雪想不到更好的门路,最后也就同意了。

    第二天俩人再一合计,都认为昨晚的想法过于草率、简单,决定再去请教请教做生意的行家。此后几天,二人分头行动,到处讨教。一碰头,将意见建议归纳为:搞餐饮肯定挣钱。但办早餐、大排档都琐碎、累人,怕梅雪受不了。最好就是搞像模像样的酒店。但酒店装修、房租费用都很高,最低需要七八万元的投资,还得防止将来因欠账而缺乏流动资金。

    梅雪听了这么多难处,心里又愁得不得了。特别是钱。梅雪开动脑筋仔细策划了一下,估计最低得租七、八间房,包括一到两间的门面,房租约需二、三万元;需要桌椅板凳七八套,也得七八千元;需要装修,仍需三、四万元;需要录像机卡拉OK,最低需七、八千元,还有水费、电费、工人工资等等,一年费用最低需十万元。阿伟存的那不到一万元钱,只能够买买桌椅板凳。阿伟笑眯眯地问:“真想做假想做?”梅雪说:“真做!”阿伟问:“不后悔?”梅雪明眸流转,想了想,说:“不后悔!”一双的坚定神情。阿伟说:“那就别操心了。别说十万,二十万你老公也借得来。”

    接下来的日子可谓充实。借钱,租房,物色大厨,招聘服务人员,购买桌椅板凳空调冰柜等等。把梅雪、阿伟二人忙得毫无情调可言。

第一笔钱借回来时,梅雪看着桌上码得高高的钞票,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借这么多钱,将来怎么还呢?”梅雪问阿伟,心里有无名的害怕。阿伟正在数钱,只应付了一句:“有办法。”梅雪在心里说:但愿老天保佑,千万别让我们赔了!

有了钱,一切计划都要付诸行动。阿伟请了老家一个小伙子来帮忙,白天去上自己的班。梅雪领着那小伙子白天去采买,觉得从过去的平静恬淡之中,一下子跌进了万头攒动的人海。这才算走进了火热的生活。

阿伟请了搞装潢的朋友,加班加点装修布置酒店。酒店名字是梅雪取的,叫做红梅酒家。梅雪自然又少不了往已具了雏形的红梅酒家跑。每日里累得骨头都要散架,晚上却又睡不踏实,心里设想着将来生意红火的盛况,又害怕着万一亏本走投无路。阿伟看梅雪处理事有条有理、麻利果断,就不住地夸奖:“梅雪,看不出你还真行,没准儿你天生就是一个做生意的料哩!”梅雪说是吗。想想自己这一段可真是完全投入了,感觉还真的不错。

    日子越忙过的越快。转眼之间已到国庆节了。“十·一”前夕,各项工作均告完毕,红梅酒家宣告投入试业,拟于十月八日正式营业。试业前一天晚上,梅雪和阿伟楼上楼下巡视一遍,又站在楼下,抬头审视夜色中五彩缤纷的“红梅酒家”四个字,心里一下子充实起来。阿伟笑嘻嘻地拿“梅总经理”这个称呼开着玩笑,梅雪受用着服务员敬畏的目光,还真有了总经理的感觉,心里说难怪有些经理那么横哩!

    当晚两口子就睡在梅雪的总经理办公室里。这一段时间忙得晕头转向,小两口的夫妻生活都不知咋过的。这一夜,也算是补偿了。

    早上起来,梅雪心里念了阿弥陀佛,但愿老天保佑。早早买了菜,吩咐大厨开锅备料,心里盼着客人早早登门。早上梅雪略施粉黛,打扮的格外靓丽。阿伟草草地洗漱,等着去加班,急忙中说了一句:“看你,活像个丑媳妇要去见公婆面。”这会儿,梅雪想起阿伟的话,想自己候客的心情,还真似如此。

一上午没见一个人影。服务员围着梅雪叽叽喳喳。大厨说:“才开门,知道的人少,不急不急。”梅雪知道理是这理儿,心里却如火燎。中午阿伟打个电话回来,也说不急不急。梅雪心里真想骂:这会儿还有心思在外喝酒,就不知道让别人在咱这儿请客啊。话没出口,就觉得自己怎么变得如此急功近利呢?当下心生惭愧。

暮色在四五个小时后,终于降临,华灯初上时,红梅酒家终于迎来第一批客人。梅雪见了好朋友一般,率几名服务员十二分热情地将客人迎上楼,脸上泛出异样的光彩。唉,做生意真是不容易啊。

    开业那天,红梅酒家热闹非凡。阿伟的单位来了三桌,两桌公家请客,一桌是前来道喜。又有七桌亲朋好友,全是来道喜送礼的。张琴和小郑自然都来了,不住地夸梅雪有魄力。张琴问:“怎么不请徐老杂毛?”梅雪说:“我派人给他们送了请帖了。徐经理大概是不好意思来。局长来了,算了,也不必计前嫌了,没准儿还指望他们带点业务来呢。”局长果然走过来,先知先觉地笑说:“喔,二位也来了。这不,还是你们三个,一个比一个强。有出息!怎么,我说吧,自己闯比窝在公司里强吧!”梅雪说:“那是。”小郑不搭碴,张琴却不饶:“还是你领导会开玩笑,前脚把我们踹了,跟着就给糖哄我们。”梅雪是主角,没空听他们斗嘴,打个招呼就去忙自己的了。晚上十一点关门,酒店里人人都累得直不起腰。在床上,阿伟给梅雪轻轻地揉腰,说:“才当一天总经理,就让男人给侍候着啊!”梅雪趴在床上算账,满脸的自豪。

往后生意还算兴隆。只是酒店内部出了几次讧。大厨是朋友介绍的,应聘时说好的包厨,就是说厨房里所有人员均由大厨组织安排,大厨负责将老板买回的菜做成菜席,除去大厨每月八千元的包厨费用,保证酒店纯利润不少于30%。这种方式听起来不错,一运作,梅雪就发现了问题:厨房里都是大厨的人,老板不易调遣;因为管理有弊端,浪费严重,就在菜肴的量上做文章,红梅酒家的菜也难免越来越假。梅雪心里有气,又怕伤了大厨的自尊和面子,词拟的严厉,说出来就没力了。偏偏大厨不自觉,又恃梅雪脸皮嫩,没经验,依然不改。梅雪愈发来气。

有一次客人不客气地退菜,原因是太薄。服务员做不了主,去找老板。梅雪一看,一碗粉皮焖鸡,只有五分之三的量。当下抢了那碗菜,找到大厨,尖了声音问大厨:“这是怎么回事?弄得客人要退菜。也太不像话了!”把碗往案板上一放,不想情急中碗没搁实,一下子掉到地上,摔出一声炸耳的响。大厨平日里打着国家二级厨师的招牌,也不知是哪个部门评定的,是自大惯了的人物,当下也来了气,说梅雪不该在他面前蹦。梅雪原是无意,本要解释,转念又想自己是老板,终究要树立自己的权威,就硬着头皮沉默。大厨就扬言要走,本意是让梅雪多少说几句好话,也好挣个面子。梅雪不明就里,心里怕他真走,嘴上却不让步:“要走就走,我不信谁还能请不到大厨!”大厨就扔了刀、铲,真的走了。梅雪泼出去的水不能收回,只好硬撑着,眼巴巴看大厨扬长而去。

好在大厨带的并非全是他自己的亲信,有几个手艺好的厨师,当即表示了对梅雪的忠心,恳求留下来。第二日,梅雪东奔西走,跑了好几家职业介绍所,又到市人才中心去看了看,终于找了一个面相还算踏实的大厨。以后就改了聘用方式,自大厨到助厨到各厅服务人员,一律实行下不保底、上不封顶的责任制,让其工资奖金与干活多少、酒店效益挂钩。梅雪再不敢懈怠,一双眼恨不能射出七、八道光来用。慢慢地,酒家步上正轨。

    十二月中旬的时候,小郑找梅雪。小郑打扮越发时髦了。梅雪看她大冬天的还穿个裙装,原本浓黑的眉毛也拔净了,用眉笔画成了又弯又细的假眉,不由感慨生活对人的改变。小郑看着梅雪声色俱厉地训斥服务员,也不由笑说:“梅姐,你变化还真大。今儿不见,我们还想你是昔日的小玉女呢!”梅雪说:“是嘛?”想也许吧,每日里烟熏火燎,要是不变才怪呢!

    小郑找梅雪是说生意上的事。小郑说:“梅姐,我是来向你讨个主意。”就讲了这一桩事:小郑的服装来源一是武汉,二是宁波。小郑男朋友和宁波的批发点老板因多年业务关系,已成了好朋友。前几天宁波老板拍电报,说弄了一批处理时装,其实是抵账弄来的,全是新的 ,款式在内地绝对时髦,至少可卖今冬明春和明冬后春两个季,不怕滞销。如有兴趣,可多进些回去。小郑和朋友去看了,宁波老板说的果然是实话,特别是那款式,岂止内地,就是宁波本地也不见得不俏。当下就表示了兴趣。宁波老板慷慨的很,当下拿了十套,让小郑二人回去试销,卖了再给钱,卖不动退回去。二人回来,货一上柜,果然红火,十套衣服不到三天就卖光了。同行眼热得不得了,纷纷装着无意地来打听:这货哪弄来的。小郑的男朋友大喜,寻思着要买断信阳的销售权,再转手倒给其他时装店,岂不可大赚一笔?小郑对梅雪说她也喜欢那款式的时装,却没敢想这么大,劝男朋友谨慎从事。男朋友是生意场的老手,自信错不了,小郑一劝,就骂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明明心中也有顾虑,这下反倒豁上啦。宁波老板一口咬定现金现货,理由是时装照原价抵过来,却按处理物品批发,已经吃了不少亏。朋友做生意要互相帮忙,一家吃稠的,另一家至少也该喝稀的。小郑的男友想也是,就同意了。可是入冬以来店里已经积压了百多万元的货,手头至少要再凑个小百万元,才能购回那批货。小郑的朋友平时装大款,这会办正经事,就露馅了,兜里也就不过百十万身家,属于南方人说的“百万元户刚起步”之列。当下就筹划借钱。银行里贷了一批,亲戚处借了一些,剩余三四十万,指望向梅雪借点了。

    梅雪终于听明白了小郑的来意,心里直想笑。红梅酒家开业以来,不可谓不赚钱,但那都是账面上的。实际上,每月原料钱、水电工资,每样都是梅雪现付,而客人中,十之六七要欠单。客人吃完饭,嘴一抹,龙飞凤舞地签个大名,就扬长而去。你还得一月跑一次,两月跑八回,稍一懈怠,那个饭钱就要拖个三个月、五个月。至今,红梅酒家账上已积了三四十万元的白条,梅雪每天为要账的事直犯愁。

    梅雪给小郑说这些,小郑却噘着嘴,连笑带嗲地说不行。梅雪不知小郑啥时候也学会了这一套,猜想可能从有了那弯细的眉毛起,就相应地了配套了这一手吧。又听小郑不时提起被老区开发总公司踢出的患难史,心中就是软了,只好答应尽力而为,想想办法。小郑高兴了,说还是梅姐亲,梅姐好。小郑还不失时机地加一句:“我那位说了,梅姐,用你的钱也不白用,我们掏三分的利息。你一定要帮忙哦。”

    梅雪轻描淡写地把此事向阿伟说了,阿伟同意象征性地给一点。钱呢,从银行贷,正好红梅酒家也缺周转资金,也需要贷款,不妨就一块儿贷好了。梅雪心中一动,问银行利率多少。阿伟说顶多一分。梅雪说小郑他们愿出三分利息,阿伟说高利润高风险哦。梅雪说小郑还能赖咱的账不成。阿伟说那也是。梅雪说:“那你就多贷四十万吧。一月也赚小万把的利息呢。”阿伟说:“小郑的钱也赚啊?”梅雪面不改色:“小郑也是在做生意嘛。反正她朋友有的是钱。三分的利也是她自己愿意出的嘛。”阿伟听了梅雪的话,贷款时多贷了二十万,又从朋友处借了二十万。十来天后,小郑携其男人来,郑重地写了借条,订了还款计划,兴高采烈地走了。梅雪回到自己的忙碌中去,偶尔想起小郑,也就是盼她早日连本带利还清她的债。

    腊月转眼就到了,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春节。红梅酒家也转入收账季节。梅雪把绝大部分人赶出门,挨门挨户讨债,规定了奖罚措施,还制定出车轮战、美人计、苦肉计种种战术,只为尽快收回欠款,保证来年正常运转,还清相关债务。店里人手不够,梅雪自己捋了袖子上阵,亲自沏茶端盘子。

小郑借的四十万元钱按说早该还了,可至今还没动静。从私人手里借的二十万元,债主已来催讨多次了,而且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梅雪下决心狠一回心,要从小郑手里要回这钱。第二天抽了个空,来到了小郑的时装店。小郑正在和买主讨价还价,一见梅雪就哭丧了脸。梅雪心说怎么啦,还不等问,小郑眼圈已红了,当下就掉了泪。梅雪更诧异,忙问是怎么了。小郑说:“梅姐,我对不住你。”抽抽噎噎向梅雪说了一通话,听得梅雪一下子跌进了雪窟窿,血都凉了。

小郑说上次凑了钱赶往宁波,和宁波老板讨价还价,看着宁波老板打包清点好。宁波老板特意找个当地司机,保证说绝对可靠,出了事他包赔。小郑二人高高兴兴上路,孰料走了不到二百多公里地,司机趁吃饭之机,将小郑二人甩了。小郑的男人拉了小郑去找宁波老板,哪里再寻得了人影。一打听,方知宁波老板早破了产,那货根本就是他自己的。司机也是他一伙的,目的可能是骗钱还其他的债务,或是携款外逃。据附近邻居介绍,上当的至少有十来家外地客户,像小郑他们这八十万还算少的。小郑的男朋友听完了,当时三魂走了两魄。随后就对小郑说:“我这次一下子死的透,我也无脸回去了。店里的东西和债务正好相抵,你要是想经营,就连债务一块儿端去吧。”当下就立了转让字据,也不顾小郑哭死苦活地劝阻,甩手去了南方。小郑无奈,只好转回信阳,把时装店捡起来收拾好,起早贪黑地挣,指望一点一点还清债务。小郑说梅雪那四十万块钱,她知道来路,心中越发惶恐,干脆就没敢和梅雪联系了。今天梅雪找上门来,是意料中的事,小郑说她只求梅雪原谅她,说自己也不是故意,保证用两三年时间还清这笔债。

梅雪听得惊心动魄,脑子一下子就懵了。小郑说的义气,但那四十万块钱的借条当时是小郑男人打的,签的根本就不是小郑的名字。从法律上讲,小郑根本就没有替男朋友还债的责任,即使是小郑愿意还,可她拿啥来还呢?就算一年还十万,也得四年。问题是现在债主赖在家里不走,她梅雪总不能光和人家笑吧。

再看小郑,泪眼婆娑,也不像是撒谎欺骗的人。转念想如果是事实,其实小郑命比自己还苦:不但丢了钱,还丢了男人。守着这个没有一分钱属于自己的烂摊,以后咋过呢?也不好再说什么,无言地走了。

回到红梅酒家,阿伟正好在这里,要吃人家的酒席。梅雪煞白了脸,匆匆和客人打了个招呼,就拉了阿伟出来,到另一间包房。阿伟忙问怎么啦,梅雪不说话,将音响打开,房间响起悦耳的流行音乐。梅雪把门一栓,立时变了哭腔,说阿伟我们的钱水了。就把事情的原委仔细说了,还没说完,人已扑到阿伟怀里,泣不成声了。阿伟傻了脸,呆立半响,说:“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开始还抱着梅雪,任梅雪的泪水濡湿衣襟。后来便憋不住了,撇了梅雪,任她幽幽地哭,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活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受不了煎熬,奋力地寻找出路,到头来却发现哪里都走不通,只好胡乱蹦跶了。

阿伟说:“怎么会这样呢?”马上就总结出了教训:“吃亏在于太贪。世界上哪有这么轻巧的钱好赚呢?!唉,只怪我!我原本知道这里头的风险,可就是贪个侥幸。这下可好,全栽了。”又怕梅雪更内疚、伤心,赶忙又说:“也怪小郑男朋友!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怎么就会掉进这样的坑里呢?也是,谁会想到他竟是这样的人!平时派头十足,竟连七八十万块钱都赔不起,净他妈的牛皮货。输也输不起,赔钱了竟然连老婆也不要!”也不知是为谁开脱。

    梅雪任泪水纵横。那泪水流到嘴里,有说不出的苦涩,梅雪心里又恨又悔又心痛。恨小郑不成器,恨自己太贪太粗心,心痛那白花花的钞票一下子就无影无踪了。阿伟只好修正了自己的表情,装出一副输得起的表情,很豪爽地来哄梅雪。梅雪睁了两只泪眼,十分伤心委屈地对阿伟一遍一遍重复:“阿伟,对不起!”

    然而哭总无济于事,服务小姐又一遍一遍地敲门,请梅雪出去主事。钱是丢了,自己酿的苦果自己吞,打落门牙,只能吞进自己肚里。别人谁会真心替自己操心?说出去,只不过是一个真实的、就发生在她梅雪俩口身上的笑话。梅雪擦了泪,和阿伟约好,别让外人看出来了。忍住了心中一阵一阵的绞痛,打开门,走了出去。那边相熟的客人就开玩笑:“小俩口咋这缠绵,才分别半天,就躲在里面亲热啊?”梅雪听得懂这些男人们的意思。依往日,梅雪听了这话,只会装着没听见,断断不会搭茬。这会儿却婉然一笑,还了一句:“我俩难道不能说句悄悄话啊?”转身下了楼。

    当夜赶紧商讨对策。欠账的滋味真是难受。好像自己比别人矮了半截。但谁的钱都不能赖掉,那就赶快筹款,撒胡椒面似的都应付一点吧。这一夜梅雪辗转难眠,满脑子都是花花绿绿的钞票,想这世界上钱是真他妈的好,也真他妈的害人。四十万块钱,要是买衣服,她梅雪一天十套,一年之中每个时辰都可穿新的。要是买房子,至少可以买八十平方……愈想愈是心痛。

第二天,阿伟早早起床,准备先去单位打个照面,再去跟老同学、朋友借钱。哪知洗漱完毕,刚拉开门,一个姓黑的债主就上了门。债主自然不很客气地在第一句话的下半截,就把要说的话一口气说完了。阿伟只好陪着笑脸,不断地许愿,好歹算把他打发走了。人还没出门,肚子已憋了一肚子火。

数了初十数十五,数了小年就是大年。腊月廿八这天,红梅酒家正式放假。梅雪俩口也把重心转入准备过年了。因为开了餐馆,年货早已准备好了,这会儿不过是准备心情罢了。阿伟也算是放假了,受梅雪委托,年前给老家的岳父、岳母送些东西回去,顺便到老家去看看。说好的上午一定回来。

梅雪这些天都在闹中,这会儿一个人在家,倒觉闷得慌。想起好长时间没出去走走,就骑了车去找张琴。

    张琴的军品店早就放假了。梅雪来时,张琴正在洗衣服。二人坐下,话题转到各自的生意上来。梅雪把借钱给小郑赔了的事说了出来。张琴一脸惊奇,说:“不会吧!前几天我到宁波进货,还看见小郑和男朋友一块儿欢天喜地地逛街呢!”梅雪问:“是原来那个男人吗?”张琴说:“是啊!那副油嘴滑舌的德行,烧成灰我也认得。”梅雪惊讶地说:“小郑不是说男朋友因为赔了钱,连她也一块儿甩了吗?”张琴疑惑地说:“不会吧?我确实在几天前撞见他们俩,还以为小郑又到宁波进货了呢。后来我到宁波服装批发市场去转,看见小郑男朋友居然开了一家服装店,规模可比信阳老店还大。哦,我说小郑男人咋躲我哩,原来如此啊!”张琴说瞥见小郑男人站在那家服装店柜台内,忙得热火朝天,上前要去打招呼,小郑男人却别过脸去,悄悄躲了起来。当时张琴还真有些纳闷。现在一说,她就有些明白了。

    张琴这一提醒,梅雪真正警觉了。重把小郑说的整个事情分析分析,就觉得疑点更多了。她无心再在张琴这儿玩下去。

小郑的生意还蛮红火,可门上却写着“此店转让”的招贴。小郑见梅雪来了,赶紧迎着。小郑说梅雪你来的正好,我准备明天去找你的。梅雪克制着自己,看小郑葫芦里到底卖啥药。小郑一掀帘子走进了又是试衣室又是卧室的后屋,再出来时,拿出一袋子钞票,说:“钱我先还你十万吧。今年出了这事,让你跟我一块儿受连累了。”梅雪本意不是要钱,但是既然小郑要还,她也就不客气地数了一遍,收起来了。梅雪问:“你这店准备转让啊?”小郑说:“我得把这些处理了,多少还点债。”梅雪问:“转让了你干啥?”小郑说:“再看呗。”梅雪又问:“你男人呢?”小郑说:“还没呢。”梅雪说:“原来那个。”小郑说:“谁知道死哪里去了。”梅雪说:“不是在宁波老家开了新店吗?你不是还去过吗?”小郑脸一下子红了,怔怔地望着梅雪,吞吞吐吐地说:“没开张几天。”梅雪冷冷地说:“那你们不就破镜重圆了。”小郑笑笑,说:“梅姐,你的钱我们会尽快还你的!”梅雪说:“你为什么要糊弄我?”小郑辩道:“梅姐,他当时的确走了!再说,我又从来没有赖账的意思。”

梅雪不言语,坐在那里想了半天,最后换了脸色,和颜悦色地说:“小郑,当初钱是借给你的,你给我们重新打个借条吧。利息我们也不能要了,你还了十万,还有三十万。你就打个三十万的借条,签上你自己的名字。我再给你男朋友打一个收到还款四十万的收条。你看行不?”小郑说:“梅姐,请你相信我好不?借条我不用打,咱们之间,谁还不相信谁吗?这十万块钱,收条你也不用打了!我保证尽快还清余下的钱,包括利息。”梅雪倒觉得小郑提醒了自己,赶忙补了一张收条,特别认真地写了“现金壹十万元正”几个字。递给小郑,硬挤出一副笑脸,说:“你还是打了吧。事是咱俩的事,也犯不着和别人扯。”

小郑明白梅雪不信任自己了,心里有几分后悔,当初不该编那种谎言。拗不过梅雪,只好乖乖写了。梅雪临走时说:“如果真到宁波去,临走时打个招呼,我们给你饯别一下。你爸走不了吧?那好,那钱你就让他受累给送过来吧。”出了门,就想大骂:你他妈小郑光认钱了,竟连朋友都敢骗,真是吃人不吐骨头了。想不到还有这一手,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幸亏今天来了,要不让她把店盘了,屁股一抬窜了,那四十万块钱不就真的泡汤了吗!这才真正地感觉到生意场上的险恶,觉得一下子心力交瘁,实在没啥意思。回家给阿伟说了,阿伟也惊诧不已。第二天就向法院递交了财产保全申请,再也不讲什么情面了。

大年三十晚上吃了年夜饭,夫妻俩无心看文艺晚会,搬出账算了又算,红梅酒家盈利得近二十万元。小郑那儿还有三十万,看来再跑不掉了。今年还算是个不错的年。只是人经历了这么多事,看世界、为人处事的态度、方式都变了。问梅雪有啥感想,梅雪说:“就这样过呗。把生意做好,好歹也是个活法,论挣钱,比你上班强多了。”阿伟说:“明天去给局里领导、公司领导拜年,好歹问候一声。”梅雪说:“去他妈的吧——也行,明年把那边的生意给拉过来。公司总归欠了我梅雪的,照顾我的生意也算是补偿吧。”阿伟说梅雪:“梅雪你满脑子生意经了。”小郑说:“是啊,我自己都觉得变得邪乎了。”

夫妻俩一笑,等着新年的钟声敲响。

   

   

                        1997年2月5日

                        晨 7:53  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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