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小慧躺在了牙椅上,阳光透过诊室的玻璃窗,在她的身上投下几块光斑,让她和整个环境很自然地融为一体。经历了前面一个人治疗的漫长等待,她已经没那么害怕了,甚至有点迫不及待。
这是她第二次来牙科门诊,上一次治疗后,后面的智齿已经没那么疼了,于是约了医生来拔掉那颗生不逢时的牙齿。
说是生不逢时,却也正是赶巧,也算对的起智齿的这个“智”字吧。
那颗牙在她差不多忘记了换牙这回事的时候,已经从烦恼于学习与爱情,转而开始烦恼于工作和结婚的时候,凑热闹般地突然觉醒了。
开始是左侧牙齿尽头的肉肉有点疼,尤其是吃东西咬着了,便是一阵电击般的疼痛,她果断换了右边咀嚼,可谁知症状并没有好转,反而愈加严重,两天后她的左脸颊明显地肿了起来,
像个鼓着腮的胖头鱼头,张嘴变得困难,只能喝水,说话也含糊不清,她觉得自己就快变成一条胖头鱼了。
医生说这叫“智齿冠周炎”,让她拍了片子,并告诉她这颗牙因为是最后长出来的,而现代人的日常饮食大多过于精细,牙槽骨受到的咀嚼刺激不够,也就没有准备好足够的骨量空间来接受它,所以它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卡在了下颌骨转弯处和它前面的那颗牙齿形成的夹缝里。
以后还会经常发炎,必除之而后快。
“拔牙”在普遍的意识里都是简单粗暴而可怕的代名词,让人联想起巨大的“老虎钳”,或者被一个绳圈从牙颈部牢牢箍住的牙齿,依靠绳子另一头用五花八门的方式借来的力量,飞出牙槽飞向天际,鲜红的血滴飞溅,洒下一路。
所以当小慧意识到必须拔牙的时候,她的内心是崩溃的。
但是一想到,那颗卡住的牙齿也会将她的所有感官都卡在一种复杂的痛苦中,连咬咬牙的机会都没有,她就横下了一条心。
她的生活已经到处都被卡在某些缝隙里难以自拔了,能解脱一桩是一桩吧。
她的工作是临时的,公务员考试似乎才是出路,但她已经卡在这种境遇里三年了,想象中,考上了公务员她就能跳脱出来,从此踏上坦途,一眼望得到头的坦途,可她心里怎么就觉得并不美好呢?
26岁的她还单着,结婚对女生来说,时间带来的压迫感远大于男生,她和那些关心她的人一样,越是急于挣脱单身的状态,就越是卡得紧。她渴望爱情,可爱情是奢侈品,而婚姻才是日用品,她希望自己能理性选择,可是真当她像挑选日用品那样接触异性,一种被赶进牲口市场般的感觉,又让她打心底里排斥。她就这样被卡在了一种理性与感性的悖论里。
治疗她的医生穿着件不够洁白的白大褂,整个脑袋被一顶略显滑稽的大花布帽子盖得很严实、一张脸在蓝口罩的包裹下,只露出一双眼睛,透过透明的护目镜,显得格外的深不可测。
全副武装的他坐在小慧的右前方,斜探着身子,脸微微转向左侧正视她,询问了病情进展,又检查了一遍她的口腔。然后,拿出一份“拔牙术前知情同意书”,她简单地浏览了一遍,告诉自己,程序而已,但那些条款还是让她一阵阵心惊,她又安慰自己,只是很小几率的事,对于她这种一直卡在人群中,人畜无害的安全人士来说,机率就更微小了。
签了字,麻药注射后很快就有了效果,整个左边下颌感觉像是馒头一般渐渐发了起来,照照镜子却并没有,医师拿起探针,用尖锐的针头扎进她的“馒头”里,馒头只当成了一次肤浅的接触,并没有任何来自痛觉的警示。医生说可以开始了。
她瞄了一眼,工作台上那个托盘里摆放整齐的一件件寒光闪闪的器械,她觉得自己是一块即将下锅的肉,默默地闭上眼睛,长大了嘴巴。
接下来她觉得那个医生更像是在开挖一座矿,一会儿劈,一会儿凿,一会儿挖,整个过程伴随耳膜巨大的震响声,以及颌骨深处时而被激发出的剧烈的疼痛,一颗牙齿最终被分成几段,取了出来,医生又把那些残骸仔细地拼在一起,再一次确定了完整度,这才告诉她牙已经拔出来了,让她安啦。
术后她小心地按照医嘱来,不敢漱口,更不敢刷牙,吃也改成了喝,第一天,麻醉慢慢失效以后,痛觉就一点点回来了,提醒着她曾受到过多大的重创。
疼痛持续了2.3天之后,却没有好转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她像一块在火上炙烤的肉,翻来覆去疼得滋滋冒泡,实实在在的寝食难安,她只好请了个假,又跑去找到了那个给她拔牙的医生。
她说病情的时候,透过他的护目镜,她还是看到他的眉头皱了起来,检查完她的创口,他给她的字典里添了一个新词—“干槽症”,简单来说,就是她的创口感染了,需要立即刮骨清创。
“我工作10年了,你是我遇到的第三个干槽症患者!”他说。
这应该算是“中奖”了吧,她想自己这次不但拔掉了卡住的牙齿,还从人群中脱颖而出了,不过是以痛苦的方式。
刮骨清创的痛更甚于拔牙,疼得恍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涅槃,有那么几个刹那,她看到自己有了神的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