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潘”自己也想不起怎么来到大田村的吧?他一年365天走走停停,到过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某年的七月,知了集体沉默,怕把自己喊冒烟。就连村里最勤快的农民也会惜命放下锄头。午饭过后,满肚粗粮需要大量的血液参与消化,导致脑袋供血不足,这时你会看见瓦片下很多老人坐在门槛边“钓鱼”(打瞌睡)。夏季的农村,中午和晚上一样寂静。
“有贼佬来了!”我慌张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提起了精神。此时我爸正在屋里斗木凳,听到喊声,立即起身抄着凳子跑了出来,他的大动静也让邻居产生了警觉,手里拿着锄头、竹篙围了过来。
最近村里很多东西遁空消失,村长逐户做过统计,半个月共计不见了十八只鸡、十五只鸭、三只狗,还有五保户家里养了七年的老猫,受损失的家庭占据三分之二。一向太平的村子,顿时变得人心惶惶。
“贼佬呢?在哪里?”包括邻居在内,所有人要我指证。我指了指距离家门口大约一百米的地方:一个黑影晃动着,上身赤裸,下身穿一条松垮的三角裤,上下身五五开,皮肤暴露在烈日下,黑得发亮,最显眼的是那一撮浓密的大胡子,他宽大的肩膀上扛着铁撬,高温产生的炫目感,看着他像一个极具破坏性的怪物,径直向这边走来。
“大憨真是没胆,咋咋呼呼的”,我大伯推了推他鼻头上的老花镜,埋怨道,“人家是王诚贵请来做工的。”
王诚贵是村里的医生,五十来岁,诊所开在他家,设备就一张木书桌,一个皮药箱;他一三五到乡里出诊,皮药箱长年挎在肩上,被衣襟磨得锃亮。即使他的针扎进屁股会要了你半条命,但身体不舒服时就会惦记着他,就得毕恭毕敬地遵从他的指示--伸舌头、亮肚皮……他总是一脸眉头紧皱的样子,让人联想到各种绝症,摘下听诊器后才淡淡地说一句“要打针”。
王诚贵要在他家屋角的空地盖一间屋子用来存放草药。他原先是学西医的,但村里的老人却只信中医,生病了也不找王诚贵,都是自己在屋角旁架个小灶煲草药。王诚贵是医生,更像一个商人,医生不能有商人觉悟,否则就是败坏医德。可能是王诚贵自己说服了自己,他决定半路出家,花钱跟大医院的老中医学了三个月的草药知识,目的是不能便宜了镇上的草药店。学成归来后,他将原来的招牌换了,“诚贵诊所”变成“诚贵中西医结合诊疗部”。王诚贵有两个儿子,已婚并且分了家,分了家就叫不动儿子帮忙干活,又或者儿子心里愿意帮忙,儿媳妇拦着不让。王诚贵看病在行,诊脉摸屁股的手掌却搬不了重物,只能请劳工帮他干活。“傻潘”是他请的劳工,刚刚是拿着铁撬到河边凿石头盖地基的。
我放了空炮,像喊“狼来了”的孩子,受到大人责怪,更加对“傻潘”加深了印象。
从河里挑沙石必须经过我家门口。
我那天没跟大人出去干活,负责在家晒谷子,工作内容是:隔一个钟就赤着脚翻谷子,有鸡跑来啄谷就赶走。晒谷对比在地里干活属于闲差,但是无聊。百无聊赖之际,我想到用“正”字记录“傻潘”一天的搬运次数。“傻潘”经过家门时,很多村民会叫他进屋喝口水,“傻潘”也只是笑笑,并不会停下脚步。日子久了,村里人都佩服“傻潘”的干劲,又说王诚贵狠心,把人当牛使。“傻潘”是王成贵去乡里出诊时看中的。他看病的人家正在盖猪屋,就问屋主,这个扛着三袋水泥气都不喘的猛汉是谁?屋主说是请来的工人,叫“傻潘”,五元一天,包吃包住。
“傻潘”他不怕大日头,赤裸在外的皮肤黑得很扎实,也不穿鞋,指甲像文物一样嵌在他宽大的脚掌上。
下午太阳没那么凶猛的时候,孩子们都会去河里游泳。大田村面积不大,五十几户人,但有一条宽阔的没有名字的河流经过这里,将村子分成两岸。以前过年,对岸的小孩会隔着河打炮仗战,有一年烟花火星烧了一个牛棚,炮仗战就被禁止了。
孩子们之前在水浅的地方冒泡,后来大家觉得不过瘾,就冒着被大人揍的风险去了深水区。我往常的游泳习惯是先从五六米高的石壁上往河里跳几个来回,累了就仰着肚皮惬意地浮在水面。可能是番薯吃得太多,那天我跳第二回就抽筋了,开始只是右边小腿的一小撮位置,慢慢居然收紧至两条整腿。我双手拼命的划水,想游回岸边,可两条腿像注满了水泥一样,拖拽着我往下沉。岸边的距离好像遥不可及,正当我恐惧之际,抽筋感竟蔓延到了脊背。我感觉撑不下去了,用尽力气喊出了人生中第一句“救命”。这时一旁玩水的小孩才发现在水中苦苦挣扎的我,他们似乎被吓住了,纷纷跑了上岸,可能是联想到了“水猴子”吧。每年夏天都会有淹死人的消息,每一次的溺亡事件都被人们描绘得极奇邪乎,魂魄都是被“水猴子”吸走了。尽管我的双臂划得飞快,激起的水花像天上落下的暴雨,拍打着我的脸庞。无论我如何拼命,水泥像注满了全身,身躯只管向下沉。水淹过我的嘴巴,鼻孔,眼睛,眉毛。我终于绝望了,情绪竟变得异常平静,没有一丝恐惧。在冰冷阴暗的水底里,我留存着最后一点力气,心想这次老天是要收我回去吧。听说人死后,善良的上天堂,坏蛋下地狱。我暗恋的女同学欧阳莎莎会不会因长时间见不到我而变得忧伤,无心听课成绩一落千丈;我想到我妈看到她儿子赤裸的、冰冷、僵硬的尸体时会不会哭岔气,她会不会把我抱得紧紧的,任何人都掰不开她锁在我身上的双臂;我外婆以后都休想用竹枝抽打长时间泡在水中耍得得意忘形的我了,也不会偷走我放在岸边的衣服;想到村里一个酒鬼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他摸着我宽大的额头说我是当大官的相格……
一双粗糙的大手按在我胸口,我把肚里最后一口水反噬出来,意识也苏醒了。“傻潘”救了我,他刚好在下游挖沙子。
我差点淹死的消息在大田村传开了,所有家长明令禁止小孩到河里游泳,一经发现,轻则断绝伙食,重则打到皮肉开花。我妈并没有过多的责怪我,只是我以后都不能去河里耍了,我爸则敲了我一担挑。
照样是一个炎热的中午,我们家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丰盛的送菜,有鸡有鱼有牛肉。此时“傻潘”刚好担沙经过,我爸小跑着出去拉“傻潘”进屋吃饭,任凭我爸如何使劲,“傻潘”和两竹篱沙子纹丝未动。我妈见状也走了出来,伸手去卸下他肩上的担子,说道:“大恩人,别客气,进屋吃饭。”夫妻两人像拉扯一头犟气的大水牛,牛是耕地的机器,又怎会轻易改变劳动轨迹。我爸见傻潘如此坚定,就从口袋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利是塞给“傻潘”。他当然没有要,一脸严肃的回绝了。我爸看着“傻潘”的背影,摇头感叹老实人会吃大亏。吃饭时我妈告诫我要一辈子都记得“傻潘”,是他救了我的命。我频频点头,心中却冒起肮脏的想法。我觉得“傻潘”是哑巴。
从我被捞上来睁开眼的那一刻,就对“傻潘”有了好感。“傻潘”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他让我有机会继续偷偷欣赏欧阳莎莎的美。我还要感谢他让我父母保住了一个孩子,让我的弟弟妹妹没有失去哥哥。可我说不出感谢的话。我想写一封信给傻潘,又觉得他看不懂,即使他能看懂,一个只觉得生命的意义是天天能看到喜欢的女孩的小学生来说,又能写出什么呢?
游泳是不敢去了,空闲的时候我就跟着“傻潘”,看他挑沙石。
“傻潘,你是哪个镇的?”我既是关心他又是验证我心底的疑问。
“傻潘”似乎没有听到我的话,继续弯着腰在石头滩中寻找大少统一的石头。对于“傻潘”的反应,我并不觉得出奇,反而理解他起来。或许他是外省的,听不懂;又或许他根本没闲工夫搭理一个小屁孩,他干活从不偷懒。我暂停了提问,开始帮他拾石头,一块一块地垒在竹篱里。
眼看着王诚贵的草药屋就快盖好了,我还没能让“傻潘”开口说一个字,很不甘心。那天王诚贵挎着药箱出诊,我跑到他跟前问:“王医生,‘傻潘’他是哑巴吗?”王诚贵说他也好奇,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天也未听他开过口,但又无法断定他是不是哑巴,聋子容易辨,不乐意说话的人有很多。
王诚贵的草药屋大框架已经完成了,接下来是用瓦片封顶,有专业的师傅,不需要“傻潘”插手了。由于“傻潘”的勤奋,陈诚贵草药屋的落成期限提前了十天。
“傻潘”离开大田村时我正在学校上课,听说他是别人用摩托车接走的,目的地没有打听到,只知道有一户人家要盖新屋,需要人手。
他为什么叫“傻潘”?第一个给他起外号的人是谁?他又为何要叫他“傻潘”?是他脑子有问题,还是做过特别傻的事?他到底会不会说话?这些是“傻潘”离开大田村后,长期保留在我脑子里的疑问。
我大伯他念完了初中,是村里最有文化的老头,因为成分不好,正规单位不敢录用,只能在家种田。他一天天老去,田地活干不动了,就在家里听广播,看报纸。他最关注国际动态,经常自言自语并且情绪激动地对着报纸说“美国佬给日本仔撑腰,说钓鱼岛是他们的领土,简直就是岂有此理,颠倒是非黑白。咱们已经站起来了,不再是东亚病夫,新中国的飞机大炮能跨过大平洋,导弹能发射到美洲、欧洲,咱们的核潜艇潜在海里,能翘翻整个日本岛,咱们每人吐一啖口水就能将它淹没……”
我上高中了,喜欢蹭他的报纸看。
那天我放学回来,跑到大伯家,他躺在藤椅上打起了鼻鼾,一份墨水味浓郁的报纸像毯子一样盖在他腿上。我迫不及待地拿起最新的报纸读了起来,我不像大伯那样关心国际大事,我喜欢看体育和娱乐板块。咱们的足球和篮球在国际赛场上永远硬不起来,很多时候代表官方的报纸也忍不住抱怨几句,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我在想还好大伯不是体育迷,是的话可能早被气挂了。足球篮球让人失望,但娱乐报道里女明星的绯闻和花边新闻却是日日新鲜,吊足了我的胃口。今天A在镜头前和丈夫秀恩爱,明天狗仔又拍到她深夜和C俩人在酒店房间聊剧本。
我看完感兴趣的内容后,随意翻动着报纸,怕惊动大伯 ,动作很轻。
“割舌恶魔,罪行滔天,逍遥法网20载终被擒”标题字体大号加粗,显眼得令我无法忽视。
潜逃二十年的犯罪嫌疑人吴某德(化名),于2001年9月6日被德阳市警方抓捕归案。押扣审问过程中,吴某德对15年前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
吴某德,男,1969年生,德阳市旌阳镇人,1986年强奸徐某燕(化名)后,又用剪刀剪断了潘某荣(化名)的舌头。
1986年,上初中的潘某荣,下晚自修回家时,听到路旁的树林里传出女孩凄厉的求救声。他照着手电筒向传出声音的地方找去,在黑乎乎的树低下,看见一个女孩被三个男青年按倒在地,其中两个压住女孩的手脚,另外一个赤裸着下身正在猥亵女孩。
吴某荣认出了正在猥亵女孩的青年,他就是吴某德,是镇上有名的富家公子、烂仔青年。吴某荣仗着他揽工程的大款老爸,养着一帮马仔,成日在学校欺欺霸霸。他在老师和同学眼中是个瘟神一样的人物,谁粘上谁倒霉。人人对他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潘某荣从女孩的声音和不太明显的轮廓推断,受害人是初二(3)班的徐某燕(化名)。徐某燕不但品学兼优,还长得亭亭玉立,她出众的外表遭到了吴某德的惦记,平时在学校经常被吴某德戏弄。对于吴某德的骚扰行为,徐某燕曾报告过班主任,班主任又将此事报告给训导主任,训导主任将读初三的吴某德叫到办公室,对其进行了批评教育。不久后,训导主任在下班途中被几个蒙面人用麻袋套住头,拳打脚踢了一番,鼻骨都都折了。从此以后学校无人敢惹吴某德,就连校长碰到他都调头走,心里暗骂再忍这个畜牲一阵,他就毕业了。
吴某德见事情暴露了,喝斥另外两人将潘某荣抓住。潘某荣当时虽然安全逃离了现场,可样子也被犯罪份子记住了。
吴某德事后第一时间将事情经过告诉了他父亲,吴家父子和两外两名同伙迅速来到徐某燕家中,威迫女孩及其家人,不准报案,并支付了三万块钱作为封口费。女孩家人深知吴家在镇上的势力,受过他“教训”的群众多到数不过来,为了避免报复有苦也不敢吭,最终选择了沉默。说服了受害者及其家人,勒令写下不准报案的保证书后,吴父又火急火燎私底下打探,找到了潘某荣并塞给他两千元。软硬兼施,告诫他不要多管闲事。潘某荣并没有收下眼前的巨款,称无论如何都坚持去派出所报案,将犯罪份子绳之于法。 被激怒的吴某德一行人,将潘某荣强拽上了车,驶至僻静的地方后,对其痛下毒手,剪断了潘某荣的舌头。吴某德作案后连夜逃窜到外市,隐姓埋名15年。
此时我眼中浸满了泪水,没有像大伯那样对着报纸咆哮,只是两只手不受控制,将整份报纸捏成了团。
我发疯一样,跑到空旷的田野,仰头对着远方大喊:傻潘,你是真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