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当年是个文弱书生,家里老亲戚介绍了一个山里的姑娘,父亲不愿拂了长辈的好意,完成任务似的去了一趟山里。那天母亲扎着两个麻花辫蹲在河边洗衣服,一双含羞带怯水灵灵的眼睛瞥了父亲一眼,就像《小芳》里唱的一样,一个书生对村里的那个姑娘一见钟情,只是父亲把"小芳"当女儿般的宠爱了一辈子。
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才二十岁如花的年纪,年轻时候的母亲长得很美,五官精致,皮肤是山里姑娘少有的白嫩,身材高挑,是山沟里最水灵的一枝花。上头有好几个哥哥,她是最小的也是唯一的老幺女儿,万千宠爱于一身,哥哥们饿着肚子,她一个人吃柴火堆里咸肉煨稀饭。这样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俏姑娘,父亲自然把她当作小妹和女儿一般呵护着。父亲虽能写会画、心灵手巧,却也是少有的口拙嘴笨、面皮薄软之人,加之家境贫寒,更是寡言沉默。每每母亲在外受了委屈或与父亲置气时,父亲总是茶壶里煮饺子一一倒不出,从不知辩解,更不会甜言蜜语地哄母亲,只知埋头干活,任由母亲责怪唠叨。为此母亲常说他是榆木疙瘩,却也无可奈何。
父亲与母亲在一起生活的近四十年里,无论寒暑都是父亲早起做饭打发我们上学,去菜园择菜或菜场买些菜,一切收拾妥当后母亲才起床洗漱。以至父亲去世多年后,母亲依然无法适应早起的生活方式,我们也都尽量地买好菜与早点,以免她触景伤情。
母亲爱美,因为家里不宽裕,也很少能置新衣裳。父亲每每在街上看见新的款式,就记在心里,回家用报纸裁好样子,买块母亲喜欢的料子,就能做出一件漂亮合体的衣裳来。有翻领衬衫款,挂链夹克款,西服款,更为精致的是立领盘扣的中式服装。自然我们的衣服也是出自父亲之手,还有我女儿小时候穿的和尚领的小褂子,蛤蟆裤,老虎鞋等都被他包办了(这些是后话)。父亲是极少给自己添置新衣的,以致有了新衣服也是不舍得穿上身,到他离世时,我们陆续给他买的好一些的衣服都叠得整整齐齐的压在柜子里,基本上都是新的。
为了节省开支,后来也成了习惯,几十年来母亲的发型也是由父亲一手打理,剪过那个年代流行过的青年头,蘑菇头,斜刘海齐耳短发等发式。以至于现在母亲每去一次理发店,回来都会絮絮叨叨地抱怨,理发师手重,头皮扯痛了,头发剪短了⋯⋯
母亲喜欢花花草草,父亲在熟人处每逢遇到家里没有的花草,总是讨要两株带给母亲。那时候镇上还没有卖花和花器的店铺呢,出差在外遇上漂亮的花盆无论多笨重也会买一两个拎回家。渐渐的我家的小院里四季都有了各色花开,平常的花草点缀着破旧的平房也有了如许生机,有了几份"釆菊东篱下"的怡然自乐。尤其是有一年父亲精心培植了一株玫瑰,竟然开了五十余朵,满枝繁花,香气馥郁。那一朵朵艳丽的绸缎般的花朵,陆陆续续谢了又开,将近一月余,那份明艳与芬芳让简陋的小屋如同公主的城堡,给贫寒而烦琐的日子,倍添色彩与滋味,那些日子里,我只记得母亲是分外的温柔与美丽,嘴角总是噙着一抹微笑,那眼底的柔情与梦幻仿佛回到了少女时代。
其实父母亲一起出门时,总是一前一后,父亲在前面拎着重物,母亲落后几步紧跟着,从没见他们牵过手,更别说拥抱和甜言蜜语了。家里常常是母亲的唠叨,父亲的憨笑,母亲洗洗刷刷,父亲锅前灶下。平常逢年节过生日,也就多一样荤菜两三个鸡蛋罢了,彼此也没送过什么礼物鲜花之类的。唯有八十年代中期,一次母亲跟熟人一起去福建做桂圆生意,小小挣了一笔"意外"之财,正赶上父亲三十九岁生日,那个年代男的缝九是大生日,便悉数给父亲买了他生命中第一双皮鞋与一支普通国产手表。这双鞋与表,一直到无法使用都还被父亲珍藏着。母亲回来时,父亲带着我们年幼的姐弟仨去很远的码头去接母亲,从那以后,父亲再也没让母亲出过远门,他说宁愿清贫,也不要母亲一人在外奔波,他在家日日担心。
父亲去世后,母亲的记性空前地好起来,能清晰地记起他们一起坐过的每一次小轮船与绿皮火车,记起他们偶尔出门吃过的哪怕素面条菜包子,记起父亲给她做过的所有衣服款式,记起父亲出差带回来的每样小物品⋯⋯
也许贫寒年代父辈的爱情虽无言却深重:我在前面用瘦削的身躯挡风负重,等你慢慢前行;爱屋及乌,只为看到她(或他)的笑容;生活再苦,朝夕相伴;一饭一蔬,文火慢熬,烟火岁月即是人间天堂。
老时光里的爱情,一眼一诺即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