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画着淡妆，穿着旗袍，娉婷地站在五星级酒楼的门口，对来来往往的贵宾微笑，鞠躬。
他就是在这时闯进我的眼帘的。
他躲在不远处一栋大楼的巨大的圆柱后，躲躲闪闪，鬼鬼祟祟地朝我张望。
他来干什么？我吓了一大跳。
我的小腿开始习惯性地抽筋了。
剧烈的疼痛让我顾不上形象，我龇牙咧嘴弯下腰揉捏，没站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他如一阵风旋到我面前，一把扶起我，我挣扎着甩开他。一抬眼，大厅经理站在我面前。
他皱着眉头，目光冷冽。他冷冷地对我说：“你看你这形象，宾馆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一会儿到财务处领取这几天的工资吧。”
我知道，我的第N份工作又泡汤了。
“你这扫把星！”我把一腔的愤怒发泄到他身上，把他提给我的那些东西扔得老远。
“我，我只想……看看你，怕你……过得不好。”他嗫嚅着，低下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有你在，我会好？”
我怒气匆匆，转身上了一辆的士。我看见，他愣在原地，像个小黑点。
2
是的，遇上他，我何曾好过？
这个异母异父的哥哥，一直是我的笑柄和麻烦。
五岁时，我妈妈癌症去世，借了一屁股的债，镇上那套唯一的小居室，爸爸把它卖了，还债。
半年后，爸爸带我进了城，说给我在城里找了个妈妈，说我终于可以在城里读书了。
爸爸让我喊屋里那个笑容淡淡的女人“妈妈”，我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肯。我还小，但我知道，我只有一个妈妈，她已经死了。
“爸爸！”他却脆生生地讨好起我爸爸来。然后，拿出一个布娃娃，“妹妹，给你！”他热情地想要拉我的手，我一下甩开，布娃娃落到地上。
爸爸狠狠地瞪我一眼。“这是军军，你哥哥，你看看人家军军，只比你大一个月，比你懂事多了！”
以前，爸爸一直都是说我是最乖的，现在，这个比我还矮的小不点，一下抢了我的风头，还想让我叫他“哥哥”，梦吧！
我不叫他哥，我叫他“小矮人”，那是从《白雪公主》里看来的。
后妈听我这样叫，满脸不高兴，但她看看我，什么也不说。
爸爸只要听到，就会对我吹胡子瞪眼，有时还作势要打我。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小矮人，抢了我和蔼可亲的爸爸！我与他，势不两立！
我经常对他使坏，但每次爸爸要收拾我，他都帮我说好话，但我还是讨厌他，讨厌他的短胳膊短腿，讨厌他无原则地黏着我，妹妹长妹妹短叫个不停。
3
“小矮人”自从进我家，好像就停止了发育，等我进初一，他就只有我胸高了。我从书里知道，那叫“侏儒症”
“媛媛，那个侏儒是你哥？是你儿子还差不多！”那些促狭鬼一见我们一前一后上学，就会起哄。我恨不得把那个屁颠屁颠跟在我身后的矮子一拳捶进土里去。
“离我远点！”我恶狠狠地警告他。他诚惶诚恐地点点头，还是探头探脑地偷偷跟在我身后。
因为矮，他常常受到同学的讥笑捉弄，鼻青脸肿，我假装没看见。
“哥哥和你是一家人，你怎么不帮他？我怎么有你这样薄情寡义的丫头！”
我看着父亲愤愤的脸，对小矮人的恨意就更深一层。
我心里有时会涌起一个恶毒的念头：“那样发育不全的东西，为什么还要活着！”
我没想到，小矮人没死，我的父亲，倒离世了。
那是我接到重点中学通知书的那一天。我长长舒口气，终于可以摆脱那个侏儒，过正常人的日子了！但我随后又恐慌起来，那个侏儒的成绩也不错的，要是他也考上了呢？
不，一定得想法子，不让他和我一个学校！
我正冥思苦想，侏儒破门而入。
“妹妹，快！爸爸不行了！”
爸爸突发脑溢血，来不及留下一句话，溘然长逝。
我望着静静躺在床上的爸爸，傻了。我忘了哭，只呆呆地望着嚎啕大哭的后妈和那个侏儒。
我突然恨起来，要不是养他们娘俩，爸爸不用那样辛苦地早出晚归，会不会就不会这样离开？
“你们，滚！”我冲动地掀他们，我的通知书掉在地上。
侏儒捡起通知书。他眼泪汪汪地看着我，他眼里深深的哀痛让我冷静下来。我默默地把通知书扔进了垃圾桶。
爸爸没了，我知道，我的天，塌了。
安葬了爸爸，我收拾行李，准备离开。
侏儒死死抱住了我，他的短胳膊不够围一圈，我一用力，就挣脱出来。
“妹妹，别走，我们供你读书！”他从身上摸出一张纸，是那张我扔了的录取通知书！
我望望后妈，她看看侏儒，叹口气，点了点头。
4
后妈在一个厂里上班，工资不高，我知道，她要供我我侏儒上学，不容易。但既然有读书的机会，我不想放弃，就当我借他们的吧，以后我会一笔一笔还给他们的。
我说服自己，心安理得的报名去了。
归宿假，我借口作业多，不回去，侏儒却来了。
“妹妹，学校伙食不好，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他看着我，眉开眼笑，那一堆东西压得他又矮了三分。
我做贼一样，确定四周没人，才接过他递来的东西。
“谢谢！以后就不要来了！我很忙！”我假装没有看见他眼里的黯然，语气冷淡。
他欲言又止，但还是转身离去。
“那个‘三寸丁’是你什么人？他对你好像很好呢！”
电视正在热播《水浒传》，“三寸丁”这个称呼，太应景了。
“邻……邻居！”我避开同学意味深长的眼神，落荒而逃。
怕他再来学校让我丢人现眼，下一个归宿假，我不情愿地回去了。
后妈做工没有回来，家里静悄悄的。侏儒的门开着，他躺在床上，一张纸覆盖在他的脸颊。
那是他的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但他不是说，他没考上，要去读职高吗？
职高每个月有补贴，节省点可以不花家里的钱。当初老师是这样宣传的。
“莫非他……”我悄悄退到门外，心里五味杂陈。
5
“嗯，我……”那张二本大学的通知书，我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告诉后妈。
后妈抬起头，我看见一张愁苦苍老的脸。
一个普通女人要养活两个孩子，太不容易。我，有什么资格要求她供我上大学？
我把后面的话生生咽下去。
“妹妹，恭喜恭喜！”侏儒从外面进来，提了一堆的吃的。
“妹妹，今晚，哥给你庆祝！”
“庆祝什么？我没钱，不准备读了。”我尽量让语气变得淡淡的，但还是忍不住带出了哭音。
后妈沉默不语。
“妹妹，你读书的钱，包在哥身上！”
“你？”我和后妈同时抬起了头。
“放心，我有办法！”他胸有成竹，目光炯炯。
那个炎热的暑假，我在一家餐厅当临时工，挣钱凑学费。
小憩时，我在手机的朋友圈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正投入地演唱着。他大汗淋漓，嗓子嘶哑，动作夸张，活脱脱一个小丑。旁边不断有人笑成一团。有人扔进几个小钱，他赶紧鞠躬道谢。
我的喉头发紧，呆了半晌，才发现脸上湿漉漉的。
6
我如愿上了大学。
大学的生活太多彩了。多彩得我都忘记了自己是个没爹没妈的孩子，忘了是那个跟我没有血缘的哥哥在用血汗钱供我读书。
我肆意挥洒着我的青春。
“妹妹，离开那个男的，好好学习！”
哥哥搅了我好几桩恋爱。
我读大学后，他就到了我所在的城市，在一家汽修厂，干最苦最累的活，拿最低的工资。谁叫他是个侏儒呢？
“只要能供妹妹读书，我就很满意！”他说。
他偶尔来学校给我送东西，但无一例外，看见我在谈恋爱。这在大学其实很普遍，但他固执地认为，学生就该学习。并且，为了防止我谈恋爱，居然找到我男友说，他是我亲哥哥，这侏儒症，是要遗传的！
这脑洞！
“你不要认为你供我读书就可以管我，你说你是我亲哥哥，你也不看看自己，算什么东西！”
当他再一次搅了我的恋爱时，我终于没有忍住，我气咻咻，恶狠狠，把他连推带搡掀了开去，他带来的东西，滚了一地。
他蹲下身，低下头，去捡那些东西，我看见，有什么，滴在水泥地上，湿了一片。
“妹妹，好好学，要不，你会后悔的。我以后不来打搅你了。”
他把东西放在我面前，转身离开。
他的背影，孤单而落寞。
7
我果真后悔了。
出社会才知道，生活有多不容易。
无爹可拼，大学又虚度了光阴，勉强混得的那张毕业证，不过是废纸一张。
碰了好多次壁，差点都碰成脑震荡了，工作还是没有着落。
不得已，我去了一家宾馆当迎宾，这是吃青春饭的。自然也就有男人以为，用几个臭钱，可以玩弄我的青春。
那个龌龊的大堂经理，借着指点工作，时不时在我身边讲点荤段子，咸猪手在我身上摸来摸去。
我再走投无路，也不会轻易对一个有老婆孩子的中年男人动心的。当然，我拒绝了他，就是拒绝了工作。果真，刚才，他就以我在宾馆门口摔倒在地影响了公司形象为由，喊我滚蛋。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出租屋。
房东又在催我交房租了。我摸摸口袋里剩下的几十块钱，沮丧得想跳楼。
有人敲门。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混得灰头土脸的我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联系，谁还能找上门来？
隔着猫眼，我看见了那个矮子！
丢人丢到出租屋来了！
门固执地响着，我屏住怒火，不理。
当外面终于悄无声息，我拉开门，门口空无一人。
一个包，静静地卧在门口，里面装满了我爱吃的零食。
饿极了的我狼吞虎咽。
我在一堆零食里，发现了一张银行卡。我用我的生日作密码，轻易查到了余额：20000。
零食呛在我的喉咙，呛得我眼泪汪汪。
8
他彻底从我生命里消失。
这以后，我像一片无根的浮萍，飘零在冷漠的城市，谈过几场无疾而终的恋爱。
褪去了年少轻狂，我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自己。
我，姿色平平，能力平平，性格孤僻，无依无靠。
妥妥的丑小鸭，偏还幻想着有人能把我宠得像白天鹅。
但是，是有人曾经把我宠得像白天鹅的。
我曾把他弃如敝履，正如那些我看中的男人对我一样。因果报应不爽，诚然！
我开始在每个所到之处搜寻那些侏儒的身影。我渴望看见那张少年老成的脸，渴望他亲亲热热喊一声“妹妹！”一如很多年前。
我想，我定会紧紧抱住他，一迭连声地喊出一串“哥哥”，喊到嗓子发哑，喊到斗转星移，否则，我怎么能够原谅这些年自己的忘恩负义！
如果有一天，你看见一个女孩，对着每一个侏儒背影，都急匆匆赶去，急切切呼喊：“喂，哥哥！”你能理解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