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病毒横行的二月里,我常常悠闲地坐在阳台,沐浴着暖融融的阳光读书、刷屏、吃饭,或发呆。银晃晃的不锈钢防盗栏杆和乳白色瓷砖交界处,一棵卵形绿叶小草潜滋暗长,开出小白花,挂上绿豆一样的果……我用手机做了植物识别,“少华龙葵”—可供蔬食,有清凉散热、治喉痛之功。
孤零零地长在砖缝里,只为人间点缀一抹绿!我的心中涌动着一股酸甜挥之不去,睹物思人,冥冥之中我见到了曾被人骂作“孤老”的发伯。
我懂事起,一个驼背老人时常右手握住肩上那把银亮的田锹,左手靠近膝盖快速摆动,他的手跟腿配合得明显比别人更亲密,走路轻快如风;待他坐定抬头,整齐后倒的黑发下额角方方,浓黑眉毛下一对笑盈盈的大眼睛;嘿,原来他并不老!他有规整的“国”字脸,谈笑间露出一排紧密的白牙,让人忍不住地看,妈妈让我们兄弟子妹叫他发伯。
发伯总是那么悠闲快活,他每次来了跟我爸妈随意答腔,笑嘻嘻地靠近孩子们,双手一把捧起我的脸庞,“称盐、称盐……”一边叫一边高高举起,“哈哈哈……”发伯和我笑成一团,高高在上太好玩了!“发砍脑壳的,别把孩子涎水窝挤破了,流口水的”,妈妈半笑半嗔地阻止。发伯一屁股坐下,翘起二郎腿召唤:“快、快,谁来骑我的马?”哥哥抢先坐上去,发伯双手拉着哥哥双手,脚像跷跷板一样翘着哥哥跌宕起伏,哎哟!哥哥跌坐在地上笑得打滚,发伯又趁机一把搂着弟弟当球抛,我们蹦啊跳啊笑死人啦……发伯简直就是个孩子王,如同一块顽石,在我们童年沉寂的河面溅起浪花朵朵。
父母终日忙碌,尤其爸爸总是一副气呼呼的样子。我除了带弟弟妹妹,就是喂鸡养鸭、放牛羊,无聊之际缠着妈妈问发伯的事情。
发伯全名陈道发,不过几岁便失去母亲。有人说发伯小时候总是撒尿,没人帮换洗被褥,长期睡湿漉漉的床,湿气进入体内,腰疼成了驼子;也有人说发伯小时候爬树摔断脊椎驼背的。我沉浸在发伯的传说中,思来想去没有准确答案,只好继续提问。
难怪发伯总是独自来去匆匆,妈妈说发伯曾经娶妻生下一个女儿,合不来女人带着孩子跑了……那么有趣的发伯也会跟人闹翻?我百思不得其解,偷偷痴想:要是把我爸爸换成发伯该多好玩啊!
寒暑假,十来岁的孩子们开始参加田地劳动,我懂得了:水稻水稻靠水长稻。生产队一百多亩早晚稻全靠发伯管水,所以那把银亮的锹与发伯如影随行。
三伏天的午后,男女老少躲在生产队保管室门前的大柳树下纳凉,大人们谈天说地,孩子们嬉笑追赶,发伯在火辣辣的晒场上将金黄稻谷耙成一浪一浪,脖子上挂一条毛巾,不时擦拭。我担心太阳会把发伯烤焦。终于他向我们树荫下走来,以为他要歇息一会儿跟我们玩,转眼他又去提水烧茶。玉兰阿姨说发伯是我们生产队的“活雷锋”,一刻不停地操劳。
发伯把生产队当自己的家,为生产队养猪、养牛、种瓜;把各家的孩子当自家孩子爱,当然他也会管教。有一次,“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蒋四毛故意往谷堆上撒尿,发伯咬牙切齿抓起蒋四毛,巴掌如雨点一般打在他屁股上,一边打一边骂:“你糟蹋粮食,书读到屁眼里去了……”一群孩子拍手欢呼。我最理解发伯,清楚地记得大队开会的时候,高书记在舞台上抑扬顿挫地表扬:“陈道发忠于集体,晒谷子的时候,发现一粒石子,一块玻璃,哪怕他穿白色的确羊(良)衬衣,也要捡起来装口袋……”
发伯多才多艺,他会砌墙、砌灶台、下厨,连我们家的牲口房也是他砌的。砌灶台是发伯的拿手绝活,吃完早饭,见他在一堆砖头里敲敲打打,傍晚可以用他砌的灶台做晚餐,灶台要么磨刀石一般猩红光亮,要么贴上瓷砖雪白圣洁,而且好烧又省柴火。我们父母那一辈正月里敬灶神,相当注重烟火气息,所以十里八乡的人抢着请发伯砌灶台,发伯从早到晚劳累一天,最多也只收一包几毛钱的烟,不愧是“活雷锋”啊!
1975年的双枪季节,爸爸妈妈和哥哥每天起早贪黑去生产队抢收抢插,三岁的大妹妹金莲感冒发烧了几天。一个闷热的傍晚,我火急火燎放牛归来,金莲突然翻着白眼珠嘴角抽搐,妈妈心有灵犀带着哥哥赶回来了,我将眼泪吞进肚子里,一路狂奔去生产队叫爸爸,哥哥也带着发伯风风火火赶到。发伯嘴里指挥大伙找竹杠、绳索,手头麻利操作,一对竹杠驾着摇篮。发伯和爸爸抬着妹妹一溜烟冲进无尽的黑夜里,妈妈收拾一个包裹泣不成声地追上去。
无比悲伤和恐惧黑夜终于过去,天刚蒙蒙亮,发伯一脸疲惫地出现告诉我们,大妹妹在县人民医院抢救过来了,不过还要继续输液,你们在家要乖哦……中午时分妈妈回来给秀兰小妹妹喂奶,“昨晚多亏了发伯,忍饥挨饿催促着我们拼命跑,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坑坑洼洼十几里山路,赶到人民医院急诊室的时候,发伯脸色煞白,他是金莲的救命恩人哩……”妈妈眼泪汪汪地说。
1980年农村责任制以后,各家各户栽田种地。偶尔风雨交加的日子,发伯来我们家陪着爸爸抽旱烟,不紧不慢地聊着,妈妈不动声色地锅前灶后,忙着炒花生、煎鸡蛋、煎鱼干……发伯爱喝点小酒,当他喝到脸颊微微泛红,爸爸吩咐我沏茶,捧着清香滚烫的茶杯递给发伯时,我见发伯眼眶里噙着点点泪花。年少懵懂的我,总以为喝醉酒的男人不是哭就是笑,哪能体谅一个人孤苦伶仃渐渐老去的路上,怎能不为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感伤呢?
我童年时代多么羡慕别人有姑姑,埋怨爸爸为什么连一个姐妹都没有。但我从不羡慕别人的叔叔伯伯,仔细想来,发伯一点不亚于亲伯伯。
我们兄弟子妹长大后各自奔波,难得见发伯一面。回想1994年农历十月初八,弟弟结婚请客,我去厨房给女儿挑点不辣的菜。发伯趴在烟雾弥漫的灶台上叫:“丫头回来啦,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单独做。”问询里充满了慈爱和亲切,我望着两鬓斑白的他感激不尽……
1995年春节过后,我和哥哥、弟弟举家来到厦门。从此至今,我欠下了父母乡亲巨额人情债,1998年元旦我们回家为大妹妹完婚,怎能忘得了她的救命恩人发伯呢?妈妈黯然神伤滴着眼泪说:“孩子们,发伯上个月走了,你们注定永远欠他的……”
妈妈说发伯刚领了政府两年低保,他养了小小一堰塘鱼,眼看着捞起来几条,被他的邻居抢走了,还骂他孤老,五保户……我们家乡骂无儿无女的人最恶毒不过“孤老”,发伯气得当晚喝了农药。
那个孩子多得像阴沟里老鼠一样的年代,只有发伯乐意跟我们玩得热火朝天,他鲜活的音容笑貌永远浮现在我眼前,他才不是“孤老”哩!
发伯如千千万万老百姓一样,不曾有参天大树的招摇,只有一颗小草的朴实;然而,我坚信:一个无论多么默默无闻的人,只要尽情付出他的爱心,就一定有人尊敬他,热爱他,多年之后依然怀念他。
作者简介: 菊香,1966年出生于湖南省临澧县一个小山村,90年代迁居厦门。平时乐于钻研营养美食、健康养生,喜欢读书写作、跑步旅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