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老刀
一个不合时宜者的怀旧呓语
第六章
腊月二十一日。县衙二堂。吴知县胃口好大,六十万两库银竟然全被贷出牟利。
二十万两银款借出后,“广恒通”柜面平静出乎楚一鹤和汪掌柜意料,除少数大储户因需用提走存银,大多人都高兴地同意上浮利息续存,并且热心引荐亲朋转来开户储银。钱庄账面进出相抵,余额反增加近二万两现银。自是值得高兴。三月期满,京城客户军粮生意赚到盆满钵满,按约汇来了应付利息。同时询问,下笔做被服帐篷生意,仍是兵部采购,原借款若肯续借,息口再加一成!档期半年。楚大先生因赴省城参与省咨议局盛会,不在溪西,吴知县也不征询汪掌柜,竟热心做主一口应承。待楚一鹤归来,兹事已定,虽有不快终归无奈。
吴大人在萃华院宴席上把酒道歉:
“楚兄莫怪。莫怪啊。虽说是想帮着多赚钱,终是兄弟孟浪,越俎代庖添乱了。事后想想颇觉无趣。罚!该罚!自罚三杯。岫玉倒酒。”
反倒使楚大先生弄了个不好意思。吴大人后来无人在侧时特意关照,若“广恒通”遇上周转不便,盐务分司存银可作临时支应。清时盐务、茶马、矿业、漕运等专设司道衙门管理专款专账,但银钱例存地方县、府衙门银库,进出库必须两方面共同钤印方可放行。这一来是库兵把守安全;二有引地方辖治监督之意;三可省却建库及仓储人员等等费用。吴知县意思很明显,以后,盐务分司官银进出县衙银库他将一概钤印照准,畅通方便,分司的存银就是“广恒通”的备付存准金,如果楚大先生大胆欲将其作为钱庄本金使用于借贷,也完全悉听尊便。
楚一鹤当然明白这里面的深意,更清楚其中蕴含的祸险,他很不愿意这样做。时局混乱,朝廷规法典制松弛荒废形如虚设,只要敢想敢干,便有无数阙洞可钻。但只要钻了狗洞,便得时时提防虚设在洞口的断头铡,你不知碰到哪根有形无形的弦,铡刀就会“咣当”掉下落在脖颈上!自当年江西栽跟头后仕途坎坷,他常自责懊悔,一直警戒自己守法奉公,清白立世,勿留诟病与人。盐务上的钱经管四五年了,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半步,从没动过半文。而今这笔没收回的借款自此成了他的心病,恒恒惕惕,唯恐有个闪失牵累储户自污清名。
“广恒通”勉力维持柜面六个月,好不容易捱满约期,利息准时一文不少来了,本金却一文不见归还,信函说受托采买德国枪炮,依然兵部订单。然所需款额格外浩大,原借款务请展期续借。这回档期一年,但是许诺另加一成利润分红,利息照付。楚一鹤又气又急,去找吴知县。吴大人看了信函,跌足大骂一顿京城王姓客户,满口答应派人交涉索款,却没了后续消息。
两次收到利息款,楚一鹤都命汪掌柜将上浮多收的那部分兑成银票送到吴知县处,吴大人拒绝不要。大先生让再送,却也就收了。
很快中秋佳节到了。“广恒通”到期兑银的大储户多了起来,柜面终至于无法维持。楚一鹤万般无奈,只好暂时借用盐务分司县库存银周转。开始还是小手笔,几千两的借,借了还,还了借,一年下来不觉竟累计借款近十万两。楚大先生已不止一次大汗淋漓做梦自己泥泞跋涉,艰难深陷。全指望着京城王客户能守信,年底到期清账来纾解困境。进腊月前,京城来信了,却是说现时朝廷汉口用兵军訾巨大,军火采购账目一时无法结清,烦请耐心等待绝不辜负云云。至于利息、分红,届时一并总算。请谅祈晾。
现在不“耐心等待”又还能怎样呢?吴知县“侵染公帑”官银放贷,自己胆大擅为挪借公款,一样是“图牟私利”。一样是仓鼠蠹虫。城门失火,一样殃及池鱼!即便吴知县好汉做事好汉当不牵扯他人,上峰清盘库银账目自己也会敗露。而陷自己到如此尴尬境地全赖此人所赐。看着面前那张面团团油腻腻的肥脸,颠倒过来看也绝非好汉一流。 楚一鹤忍不住真想一口痰啐他个淋漓尽致。心里的憋屈窝火集聚升腾,脸上却尽力做出沉稳平定风轻云淡。翻眼斜睨,按按手掌截住胖知县无休无止的后悔。说道:
“好了好了,停,停。兄弟明白大人的意思了。想问一下,县库账上存银应该多少?”
“六十万两。”吴知县看看楚一鹤脸色,小心翼翼低声回答。
“刻下还余多少?”
“十来万两。”
“这是县库银账。分司的盐款另外?”
“都,都在里面......”知县声音呐呐低到无法听见,楚一鹤本能猜到了他说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