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译练习】一个人的好天气 春

**原文作者:(日)青山七恵**

**原文来源:【ひとり日和】河出文庫**

我是在一个雨天来到这个家。

门楣上摆着一排好看的相框,里面全是猫的照片。从左边的墙壁经过中间的窗户再到右边的半边墙壁,挂的全是猫的照片。照片实在是太多了,都没心情去数。照片里有黑猫、白猫,还有其他颜色的猫。有的猫不屑一顾,有的猫死死地盯着我。整个屋子像佛龛,让人不安,我就待在门口,一动不动。

“这围巾不错啊!”

身后有人在拉我的围巾。我回过头,看见一位小老太太凑在我身旁,眯着眼瞧着。

她拉了下日光灯的灯绳。咔嚓一声,白色的光立马布满整个房间。然后她打开窗。从窗外,能看见小院篱笆墙和地铁站之间夹着一条小路。一时间,微风起,细雨抚过我的脸颊。

我和她一时无话,两人默默站在窗前。此时,“当当”的警报声响起,车站的广播声传了过来。

“电车进站了,”老太说。我看到她面色苍白,脸上的条条皱纹深如沟壑,吓得向后退了几步。

“你就住在这个房间吧。”

说完,她就走了。

那人老成这样,怕是活不久了。说不定下个星期就不行了。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刚到这个家的时候,我没有介绍自己的姓名。长这么大,我几乎没有介绍过自己,也没有人问过我名字,所以我不好意思介绍自己。


出了车站,我按着妈妈给我画的地图,故意慢慢找路。细雨打湿头发,湿发贴在脸上。即便裹了围巾,穿了厚毛开衫,还是觉得冷。四月都过了一半了,可这一年还没有一天暖和过。我在路边放下包,想把雨伞找出来。可包里的衣服和化妆品塞得太满了,我怎么也找不到,还把硬塞在上面的纸巾弄散了一地。

妈妈把一条一条小路都细致地标明出来,像画地图。在这地图下面,她用女初中生似的圆体字一笔一划地写下路线。比如沿着北口的商业街一直向前走,比如在正骨医院的街角左转等等。啰里啰嗦,是在担心我吗?真是的!我都二十岁了,还把我当成一个人在外就会害怕哭泣的小孩!妈妈应该是等我睡着了,在客厅调暗了灯写的吧。肯定自己还觉得这就是母爱吧。真是的,我在心里嗤笑。

地图纸沾了湿气变得皱巴巴得。我把纸张抚平,字迹却模糊了。我又用手来回弄了几次,结果弄得纸上全是灰色的墨团。


今早,我和妈妈在新宿分别。“要注意身体啊,”她说着摸了摸我的头和肩。我不知道看哪里好,一边挠着屁股,一边“嗯嗯”的答应。我和妈妈站在检票口正前面,车站行人摩肩接踵,有的撞到了我们,还朝我们瞪眼睛。我碰了碰妈妈的胳膊,示意她换个不挡道的地方。可妈妈忽地站直,装作没感觉到,朝检票口的电子屏幕看。她好像还要跟我说点什么。我却朝她扬扬手,为了摆脱她似的朝她说了句“那你要加油啊”,便一路小跑地出了检票口,下了楼梯,乘上电车。电车启动后,我还能感觉到妈妈从我身后投来的视线。

从车站出来,与三个走在一排的阿姨擦肩而过。她们穿着宽松的白色圆领衫,外面罩着带衬肩的外套。她们三个像是要去超市买东西。经过她们身边时,我闻到一股浓浓的香水味。但我并不讨厌这种人工的、香甜的、让人怀念的气味。突然,一股寂寞感涌上心头。我总是这样,刚还沉浸在怀念中,瞬间就会不安。阿姨们穿着的拖鞋样式的鞋子,看起来应该挺舒服。无意间发现身旁鞋铺里摆着好几双相同款式的鞋子。

从正骨医院拐过去,穿过好几条小街,再走到尽头就是我的目的地。那家的院门油漆剥落,门上吊着个红色小竹筐,应该是当邮箱用。本来这房子是在站台的对面,却不得不从商店街绕道走过去。沿站台也是有一条路通过去的,但有篱笆墙围着,不能从那里直接进院子。

门上没有门牌。进门后,有一条小路通向后面的院子。大大小小的花盆占了小路的一半,花盆里只有土没有种花。房子外墙的油漆剥落下来,黑红掺杂。玄关旁有个灰色的水池台,上面堆着几个水桶。在对面,一株山茶花长得又大又高,高得快要顶到房檐,十分壮观。雨打湿了路边绿油油的叶子,粉红色的花朵在各处绽放。原来山茶花是在这个季节开花的啊。

“真不想来这儿啊。”我是真的这么想,不由得说出了声。可一旦说出来,反而觉得假。其实怎么样都无所谓,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妈妈让我来,我就来了。只要能在东京生活,怎样都可以。


带我参观完房间,老太给我端了一杯茶,接着帮我整理行李,然后给我洗衣、做饭、准备洗澡水。整理行李的时候,她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无非是些天气啊治安什么的无关紧要的话题。我聊天的兴致不高。老太把我纸箱里的衣服一件件地拿出来,抻直再叠好。我看着她的背影心想,回头还得感谢她的吧。

我俩之间话越来越少。等气氛就快要尴尬的时候,她离开了房间。我深深吸了口气,仰头吐了出去。之后,我就一直待在房间里,直到她叫我吃饭。


晚饭很朴素,量也很少。

“再添一碗?”

“谢、谢谢。”

我把手中的碗给她,她盛了满满一碗饭给我。

“能吃是好事啊。”

“额,”我回了一声,然后接过碗继续吃,心想菜再多一点就好了。

“我也再添一碗吧。”

说着,她给自己也盛了满满一碗。我嚼着咸菜,也是回了声“额”。

“要看电视吗?”

她拿着遥控器的手满是皱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手看。

“没什么好看的节目呢。”

她打开快速换台,电视转到最后一个台,放的是棒球夜场比赛的转播。老太吃饭的时候完全不朝电视那边看。也许上了年纪的人看画面还不如听声音吧。

她吃饭的声音很轻,不是吧唧吧唧地砸吧嘴,而是安安静静地细嚼慢咽。我不知道老人的晚年生活是什么样。但我决定了,不管和她的代沟有多大,我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不过还好,差距也没我想的那么大。饭后甜点是自制的咖啡果冻。她把奶油挤成旋涡状的动作还蛮熟练的。

吃完饭,我钻进没插电的被炉,一会看着电视发呆,一会读读从老太那儿借的书。头一晚,该跟她说些什么好呢?我盯着书,反反复复读着同一行字。

我还没有意识到今后就要和这个人一起生活了。虽说是自己来这儿的,但总感觉像是暂放在邻居家等着晚上被家长接回去的小孩。一想到这,就不痛快。

电视里,解说员情绪高涨地在嚷着什么。

“知寿,喜欢棒球吗?”

听到有人叫我名字,我吓了一跳。好久没人叫我名字了,突然有人这么叫我,弄得我提心吊胆的,总觉得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不怎么看呢”

“啊,这样啊。”

我不好意思地笑。

“我还以为你喜欢呢。”

说完,她关了电视。然后从围裙的口袋里拿出毛线和织针,织起一个圆圆的东西。

果盘里推了满满一盘粉肠。我虽然吃饱了,但受不了这么沉闷,又实在是无聊,只得把粉肠拿来吃。粉肠很咸,像是吃了一口盐。小猫靠过来叫唤着,老太把吃进嘴里的粉肠吐在手心给小猫吃。

“那个不好意思呢,要让你跟我这么一个老太婆一起生活。我叫荻野吟子。”

她突然做起自我介绍,我为了不让话题中断,急忙接过话回答说:

“啊,我叫三田知寿。今后,要给您添麻烦了。”

“我先去泡澡,行吗?”

“啊?”

“我喜欢泡头澡。”

“啊,是是。请吧,请吧。”

“那,我先去了。”

她一出屋,我倒头就躺下。看来她不是那种古板的人啊。想到这儿,心情多少轻松了些。与其处处拘谨,不如把自己当作在家啃老的女儿。这样跟她还好相处些。刚一直对她不好意思的笑,脸都有点僵了。我伸出手使劲拍拍了脸。刚吃了粉肠的茶色小猫在房间的一角警惕地盯着我。

等浴室响起哗哗的水声,我从厨房开始,把能看到的抽屉一个一个打开。没有一个抽屉是装的满满的。洗碗池下的抽屉里放了两双长长的筷子。地板下的储物箱里放了三大瓶自酿的青梅酒。红色的瓶盖上用万能墨水笔写着“平成七年六月二十一日”。

她的房间就在我房间的对面,我也顺便摸进去看了看。茶色方格花纹窗帘旁挂着一串褪色的千纸鹤。走近一瞧,发现这些千纸鹤好像是用广告单折的。我用手拨弄了下,落下不少灰尘。旁边有个小佛龛,我尽量不去看那里。

小小的衣柜上放着一个带玻璃门的柜橱。里面摆满了旧式汽车、东京塔还有其他城市的模型。最里面放着个俄罗斯的娃娃。叫什么我忘记了,反正就是娃娃里面套着娃娃的那种。以前去苏维埃出差的叔叔给我买过,所以有印象。

老年人的晚年生活原来是这样啊。就在我抱着胳膊环顾四周时,浴室的门“吱”的一声打开了。我赶紧打开柜子的玻璃门,顺手把放在最外面的木制小丑人偶抓了过来,然后溜回自己的房间。我靠在窗边,一边等着窗外的火车进站,一边摇着抓来的木偶。木偶的脑袋啪叽一声掉了下来,身首异处。

我趴在淡绿色的榻榻米上,用鼻子蹭着榻榻米,尽情地闻着。一旁,干净的被褥已经铺好了。

我翻过身仰面躺着,挨个看门楣上猫的照片,自顾自地给它们取名字玩儿。米奇,布奇,黑子,小斑,茶喵,小红鼻,阿肥。细细一数,一共有二十三张。这些猫是何方神圣啊?刚来的时候还有吃晚饭的时候,都没能开口问。

我闭上眼,想着以后的日子。


“我搬到老太婆那儿去了。”

阳平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只回了声“哦”。他在电脑上玩麻将。说些“碰”啊,“吃”啊什么的我完全听不懂的话。他还叫唤着“见鬼!”,“真的?”,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自从两周前搬到吟子家,我们一面也没见过。即便如此,他刚打开门迎接我的时候,还是一副刚见面不久的样子。从吟子家到这儿要转三趟车,花一个半小时。所以我一犯懒,就不愿来了。但我今天排除万难、千里迢迢地来了,总该表扬几句吧。

“你干嘛一定要住在这儿啊?”

我捏阳平的背、挠他的头、舔他的耳朵。不管我怎样,阳平他都不理我。

“你觉得我很讨厌吧?”

“啊?!”

他好像烦得要死,看都不看我一眼。

“算啦!我回去了。老太婆还等着我呢!”

我抓起包,狠狠地摔门,可他什么反应都没有。我一只手拿着手机在外面稍许等了下,手机什么动静也没有。我朝车站跑,像要逃离凌冽的春风一般,像要逃离可耻的战败感一般,逃走了。

车站前的樱花树,白色的花瓣纷纷飘落。有的落在我身上惹得我烦躁。我才不要春天这种不上不下的季节。天晴了也还这么冷。冬天过完立马就是夏天该多好。人们总说樱花如何美丽,款冬花径和菜花怎么美味,新鲜的洋葱头多么好吃。一听到这些,我就来气,真想怼他们几句。我对这些就没什么感觉,不知道他们有什么好来劲的。

治花粉症的药弄得我口干舌燥,搞得我更加烦躁。我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血的味道。

和阳平交往有两年半了,可我们没出去约会过,去年也没有互送过生日礼物。我俩基本上就是宅在屋里。从没有热烈地讨论过什么,也没有激烈地争吵过什么。彼此之间就像空气一般。但互相都觉得对方是可有可无的,这跟空气又有着本质的区别。我不知道有什么分手的理由,也不知道有什么分手的方法,但总感觉这段感情差不多到了尽头。总归是要结束的,还不如顺其自然。不用自己去主动结束吧。

阳平是我高中的学长,现在在大学学系统工学。他对学习不怎么上心,整天在房间里玩电脑游戏。我常靠着他的背,自己看书或是空想。他玩得差不多了,就会和我做爱。他没什么技巧但精力旺盛。

差不多三次里我会拒绝他一次。


回到家,吟子在被炉前做刺绣。被炉上盖的被子格外厚。上面盖着的毛毯起满了毛球,毛毯上面还搭着一件褐色的毛毯。褐色毛毯上面又加了层和服外套似的红色羽绒被。

“我回来了。”

“啊,回来啦。”

吟子把滑到鼻头的眼镜推了回去。我尽力掩饰住,不让她发现我在阳平那儿受了委屈。我笑嘻嘻地把外套挂在衣钩上。

“要吃羊羹吗?”

“哦,谢谢。”

吟子小声的喊了句“哟”,然后站起身来。水壶在火上烧。她左手撑着椅背,右手扶着腰,静止在原地。我在旁边也站了起来,从水槽的小窗子那儿看着对面的路,在看其实也没在看。其实也没有什么可看的,我不禁小声地嘟囔了几句。

“看来,你有什么事不顺心呢?”

“诶诶?”

我怕解释起来太麻烦,就“哈哈”的笑着,想蒙混过去。吟子也吟吟的笑。

厨房桌子的一角,放着吃剩的一长条羊羹。有一半羊羹从玻璃纸里露了出来。

“我来切羊羹吧。”

“厨房处,正沸腾,热水鸣声悲。”

“啊?”

“不错吧。”

“什么呀?”

“这是我侄子中学时写的俳句,还在学校拿了三等奖呢。”

“厨房处······”

“厨房处,正沸腾,热水鸣声悲。”

“热水在厨房沸腾发出悲鸣声吗?怎么感觉很寂寥呢。”

我用水果刀把羊羹切得又薄又均匀,像切鱼糕一样。突然心情轻松了起来。心想,如果所有的事都这么沉静、明了、坚决果断、不拖泥带水,那该多好啊。

一旁的吟子又和刚才同一个姿势,僵住不动了。

吟子她又瘦又小,柔软的白发一直披到肩上。

她系着土黄色的厚围裙,背总是挺得直直的。一看就是那种会耐心仔细捏饭团的人。她围裙的口袋里装着织衣针和深灰色的毛线球。那只茶色的小猫还时不时的钻进围裙口袋里。我按猫的样子给它取名叫“茶色”,还有一只小黑猫叫“黑岛”。这两只猫没有血缘关系。

喝完茶,吟子又开始刺绣。她好像给自己规定了,早上刺绣,晚上编织。我凑过去看,发现她在绣拖鞋。

“是拖鞋吗?”

“对啊。知寿不是说过喜欢这种小兔子吗?”

之前吃晚饭的时候好像是说过这样的话。好像她听完这句话后,立马就去附近的洋货店买了双米菲的拖鞋,然后特意在原图案的旁边绣了一个相同的。

“一对。”

“诶?”

“是一对呢。”

“是啊······”

她把右脚绣好的那只给我看。吟子绣的米菲比本尊瘦,眼睛和嘴巴也绣小了,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那些猫都是你养的吗?”

我突然想起来了,就问了她。

“猫,什么猫?”

“我房间里的猫,照片里的。”

“啊啊,那是,那是切洛基的房间额。”

“诶?”

“那房间挂着的都是切洛基的照片。”

“啊,是指死了的猫吗?”

“不是,哎,也算是······”

“······”

“那些猫的名字我都忘了嘛。”

“是忘了吗?这样啊······”

“很可悲吧。只是我最开始养的猫叫切洛基,这名字我忘不掉啊。那只猫还是侄子从外面捡回来的。”

我哈哈哈的笑着假装不在意,可心久久不能平静。总感觉是触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地方。


总以为老人都会早起,好像也不是这样。吟子有时候也起得很晚。要是我先起,我就吃点奶油面包或者红茶,绝对不会到厨房做玉子烧还有味增汤什么的,更也不会准备吟子的那份。但如果是吟子先起,她一定会用心地给我准备好早餐。我自己起来热热就能吃。吟子不用保鲜膜而是用碟子把做好的菜盖起来。她做的菜味道都要比妈妈的淡。大酱汤好像是用熟沙丁鱼干汤汁调味的。

受到热情款待只限于头一天晚上,之后吟子基本不怎么管我。有时候盘子堆在那儿两三天不洗。她嫌吸尘器麻烦也不用,弄得家里到处都是猫毛。刚开始我装作看不见,后来实在看不下去,索性就把家里打扫了。但她也没特别感谢我什么,弄得我心里不痛快。原来她是这样啊。打扫什么的就随便应付下了。反正她一点都不关心,也就懒得去多管了。

整理庭院她也不怎么上心。蒲公英、一年蓬什么的还好,可不知从哪儿来的杂草在院落的一角蹭蹭地生芽。这些杂草到夏天怕是要长疯了。同时,冬天的时候院子满是枯黄杂草的场景,也在我脑子里浮现出来。院子的一端有一颗丹桂树,吟子把晾衣杆的一头捆在树上。

在家的时候,电车和喇叭的声音不绝于耳。特快车飞驰而过,震得玻璃门哐哐直响。不过这些我都已经习惯了。自由职业者和老人的家就应该喧闹点吧。早上刷牙的时候,我在外廊那儿站着,单手叉腰,目送电车驶过。时不时会同电车里的乘客四目相合,只要我瞪眼,对方肯定会转移视线。

从吟子家能看到新宿方向电车的最后一节车厢。这个车站只有一个检票口,而且车站在家的另一端,所以几乎没有人来这等电车。篱笆墙和车站前厅之间有一条小道,这条小道只能到这家的前面,再往前就没有路了。所以有时不熟路的人好不容易来到这儿,结果发现前面走不通,都会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一番然后原路折回。


来这儿之前,我和妈妈一起生活。我五岁的时候,父母离异。从那之后,一直就是我们母女俩相依为命。因为父亲不在身边,有时也会同情可怜自己。也想过做不良少女,但不知道该怎么做,就放弃了。也会把自己的不开心归咎于父母,又觉得和他们抱怨会很麻烦,就这样马马虎虎、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自己的青春期。

爸爸在福冈做事,将近有两年没和他见面了。如果他要来看我,我也愿意见他。但要我特意去找他的话,那就算了。

妈妈在私立高中教国语。这次去中国好像是想尝试下教师交换留学。

妈妈要去中国这事是去年年底提出来的。我高中毕业后,就在外面到处打工。妈妈想要我和她一起去中国。

“想去吗?”

妈妈剥开锡纸,咬着巧克力问我。

“算了,不去。”

“去嘛。”

“算啦。”

“你一个人留在日本怎么办啊。”

“我打算去东京,在那儿找份工作。”

说完这句话,觉得有点尴尬。我把瓶子里的热水倒入马克杯。“顺序反了”,妈妈边说边把装着速溶咖啡的瓶子递给我。

“东京跟琦玉也没多大差别嘛。”

“差别大了!”

“从这儿到东京去上班不行吗?”

“路上要两个小时呢。不行的。”

“现在是怎么了,就这么想去东京?”

“是啊,要去东京。”

“像你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就算去了东京,到最后也只会弄得精疲力尽然后灰头土脸的回来。东京物价高,房租也贵。”

“刚才你不是说跟琦玉没什么差别吗?哎呀,东京我肯定是要去的。就算妈妈不去中国,我今年也要去东京。现在不是正好。再说我已经是大人了,不是被你指手画脚的年龄了!”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眼睛眨都不眨地盯着妈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道:“你啊,还是太年轻。”

见我没有反驳她,妈妈好像得胜似的咬了口巧克力。我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鼓捣着耳后根。

“不怕实话告诉你,去不去东京关系到是你自己打工养活自己还是去上大学。只要是在我能力范围内的,妈妈都会尽量帮助你。”

“啊,为什么要上大学······”

“这是条件啊。只要你去上大学我就资助你点学费。”

我不想上学,所以就很干脆地告诉她说:“那我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妈妈数落了我好一会儿,我一直沉默着不说话。不知什么时候,妈妈说了句:“既然你这么决定了,那我也就不拦你了”。最后,她告诉我说,她有个亲戚在东京市有座房子,还说暂且先告诉我这些。她说这话的表情活像车站前的房产中介。这是做母亲的对子女的爱呢,还是遥控?我想着,啜了口微热的咖啡。

“那位阿姨,我年轻的时候跟她见过几面,不过她在金泽的亲戚里是相当有名。去东京的姑娘们都会先去她那边落脚。”

“什么啊,那她算是我在东京的妈吗?”

“这不是做母亲的担心嘛。突然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大都市去,还那么花钱。这阿姨人很好,不会啰里啰嗦的。啊对,现在应该叫她婆婆了。”

“阿姨一个人住?”

“对。听说她年轻的时候丈夫就去世了。”

“妈妈没在那边住过?”

“这个嘛,妈妈刚到这儿的时候,也准备去她家的。登门拜访的时候,她家一股死猫的味道。我嫌味道太大,就搬到你爸爸家去了。”

“那家,死猫的味道?”

“那时候,感觉她还是蛮期待我去的。阿姨一个人应该很寂寞,你去不是正好。我先跟她联络下。”

“突然就去麻烦别人,不好吧。”

“不要紧的。是亲戚嘛。再说每年都有给她送贺岁卡。去年还送了她仙贝。还记得吗?名古屋的叔父不是给我们寄了好多乌贼仙贝吗,那时候就给她送了一些。”

妈妈站了起来,去找通讯录。我想看看有什么电视栏目,就把妈妈手边的报纸拿了过来,不小心碰到了打开包装的巧克力。巧克力碎末散在桌上,我赶紧把巧克力末抹到妈妈椅子那边。

第二天,我打完工,打开手机,看见妈妈给我发的短信。“阿姨同意你去住。”我回她说“那就去呗。”听说在东京租房子要好几十万日元。不光要应付房东还要交水电费什么的,就觉得很麻烦。妈妈也有妈妈的想法,有可能是想让女儿来完成当年没有去她家借宿的约定,洗刷自己的罪恶感吧。

那位“阿姨”是妈妈家祖母的弟媳妇,已年过七十。我搞不清楚自己应该怎么称呼她。

干脆就跟妈妈一样叫她“阿姨”吧。知道她的名字“吟子”是这之后的事。


“说是要你去上大学。”

她这句话吓了我一跳。吟子托着老花眼镜的镜腿,读着妈妈的信。妈妈的字圆圆的,写得很用力,从信的背面都能看到字迹。

这是妈妈一个月以来第一封信。我去区政府办完居住证迁入回来的时候,看了下门口的红篮子。妈妈的信和必胜客的宣传单还有《区政府报告》混在一起。我把信从篮子里拿了出来。

“妈妈写是这么写···”

“是吗?”

“学习呢?”

“不学。”

“学习总归是······”

“不学习。”

她把寄给我的信丢在饭桌一角。我俩之间的对话好似被电视画面吸进去了。电视里在介绍筑地市场一家便宜又新鲜的寿司店。我和吟子都对这家寿司店来了兴趣。

“啊,好想吃寿司啊。吟子喜欢吃寿司吗?”

“喜欢啊,但是有好一阵子没吃寿司了。”

“明天,要不要去这家店?”

“明天?”

“好像是早上七点开始营业。”

“啊要这么早起来,有点······”

“觉得麻烦吗?”

“也不是这样。”

“······果然。早上七点有点那个。”

吟子咬着湿煎饼,不置可否。总感觉她还想要说点什么,我直勾勾地看着她,等着她回答。可她就是不说话,不知怎的我俩之间的话题就这么结束了。

我们又陷入沉默中。沉默的时间太长,都有点难为情了。吃完饭我和她简短交谈了几句,就闷声离开了座位。毕竟我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沉默。我先是装模作样地看了会儿电视,之后横躺下假装自己睡着了。

“我要去打工了。”

我装着精神饱满地站起来,准备出发。

来这家的第二天,我就在一家叫“伙伴的兼职中介所找了一份工作。我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份工作。和阳平见面太麻烦,也就懒得去见他。已经有两个星期没和他见面了,不过也没觉得什么。

这份兼职一小时4千日元。就是在宴会上给大叔倒倒酒,添添沙拉,唱唱歌什么的。我想多赚点钱。来年的春天,应该可以攒到一百万左右吧。比起阳平,存折上的数字,更让我开心。

今天的宴会七点钟开始。所以我们五点半就在调步市(位于东京都中部)集合。换好衣服,化好妆,我们碰头后还得准备会场。我没有跟吟子说是在兼职中介找的工作。这些新新语言,她老人家也听不懂。我就跟她说是给人洗盘子什么的。免得跟她讲明白了,反而会觉得我干的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那再一一解释起来就太麻烦了。反正等攒够了钱,我就搬出去。在这段时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猫儿们也不怎么亲近我。

黑岛是只混血的黑斑猫,它的毛水滑水滑的像蛇的鳞片很有光泽。黄色的瞳孔,漂亮的尾巴,浑身透着一股野性。有时它会叼着老鼠到人类面前把老鼠活生生折磨死。吟子会摆着手,对它说不要这样。黑岛玩腻了,就把折磨死的老鼠扔在榻榻米上。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在晚饭前把老鼠的尸体埋在庭院边。我是真不愿意做这种事,就故意装作没看见,可最后还得轮到我头上。“老鼠死啦!”我横着眼瞪着她,反而觉得自己占了上风。那我来之前是谁来处理这些死老鼠的呢。猫是肯定不会自己收拾的,那还是吟子做这事的咯。埋老鼠尸体,我倒觉得没什么。但是用纸巾包着满是黄褐色血迹尸体的瞬间,我手上就会猛起鸡皮疙瘩。也许年岁大了,就会变得更加钝感了吧。

另一只叫茶色的猫,浅茶色的毛,毛茸茸的,脖子上挂了个小铃铛。茶色还很小,所以吟子心血来潮时就会把它装进口袋里。围裙的口袋传出猫细微的鸣叫。我心想是不是猫觉得不舒服才一直叫唤。想要提醒她吧,又怕把事情弄得太麻烦,只能在一边为小猫感到可怜。

这两只猫儿,将来也会成为我屋子里诸多相片中的一员,然后埋在其他切洛基的旁边吧。

和吟子在一起生活将近一个月了,总觉得这老太婆有点薄情。那些从金泽到她家借宿的姑娘们,现在她还认识几个?想必我自己也会成为其中一员,然后被她忘记吧。突然觉得很虚无。老年人的世界我是真的不懂,刚想叹气,但转念一想,也无所谓,于是把刚想叹的气又咽了下去。

像吟子这么柔弱的老太婆,她怎么看我都随她去,不是什么大问题。也许到她这个年纪了,感情只会变得粗糙吧,我呆呆地想着。


五月下旬,暖和的天气好不容易才持续了一段时间。结果到五月底又下起雨来。春天这种不干脆的季节我是真的讨厌,不由得心里恼起火来。同时,吟子的身体也不舒服,在被窝里躺了一天。

“身体还好吗?”

我在吟子枕前正坐着,问道。

“没事。”

“还是去看看医生吧。”

“算了,没事。”

“医生今天出诊吗?你叫医生了吗?”

“······”

“喝药了吗?”

“没喝。”

“常备药有吗?比如医生平时常开的那种药?”

“脖子围一圈葱睡一觉就好了。不用去找什么医生,吃什么药。这样就能治好。”

“这什么啊······”

难怪房间里一股葱味。我看了看枕头那边,她好像是把拍碎的生葱裹进毛巾,再把毛巾围在脖子上。

之后再怎么问她,她也不答话。我心里很是不安。心想,这人不会就这么死掉吧。生病的老人该怎么照顾,我是一点也不知道啊。

那一晚,我决定每隔一小时就会看她一次。我从隔门的缝隙朝房间里看,勉强能听到她规律的呼吸声。房间还满是葱的味道,葱的味道中还混杂的一种不可名状的味道。这就是所谓的病人的气味吧。

午夜三点,等到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我静悄悄地坐在她的枕头旁。我把手放在她的面前想确认下她是不是真的睡着了,能感觉到她微弱而潮湿的呼吸。

我站起身来,凑近凉席上的玻璃橱柜,朝柜子里窥探。柜子里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这些东西对老太婆而言恐怕有什么特殊意义吧。我回房间的时候,发现吟子枕头旁有个小盒子,盒子上用藤绳系着一面镜子。我把盒子打开,把手伸了进去,碰到一些纸和凉凉的塑料,还摸到一个小小的盒子。小盒子被一块方巾盖着,方巾的手感很好。我悄悄地把小盒子放进我的口袋。吟子仍睡着,还能听到她的呼吸声。

我打开洗碗池的电灯,在厨房喝了一杯水。水从嘴边溢出来,滴在睡衣的前襟上。屋外雨还在下。我闭上眼,听着雨声。不知怎的,突然想到电视里看过的恐怖电影。我抖抖索索地摇了摇头。

为了尽量不让自己想那些幽灵鬼怪,我在电灯下高高举起小盒子,细细地观察。盒子是绿棉绒的,正中央绣着白色的玫瑰。打开盒子,里面有一条项链。虽然项链上镶嵌着绿色的小宝石,但在洗碗池的荧光电灯下,多少显得廉价。我戴在脖子上试了下,感觉不合适,又把项链放回盒子里。准备回房间的时候,注意到洗碗池边放了两个杯子。心想她自己还是能过来接水喝的。我顺手把电饭煲打开,里面只有昨天的剩饭,我用保鲜膜把饭包起来放进冰箱里。

等回到自己房间,我从壁橱里取出鞋盒,把那个小盒子放在我第一晚拿来的小丑人偶旁边。鞋盒里面还装着铅笔、小鸭贴纸什么的,全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东西。


我从小,就有小偷小摸的毛病。

但是我不敢偷商场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对身边熟人下手。拿他们的小东西来增加自己的收藏。这是我小时候最大的乐趣。我收集的不是新出的笔袋和运动鞋,而是橡皮擦、画笔、夹子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物件。我怀着如拍摄纪念照一般的心情,把地上落下的、桌上放着的那些小东西全都偷偷地装进口袋里。我深信,这不是偷,而是回收。这样就能消除我的罪恶感。要是没人发现,就更让我开心,但我也为他们那么不小心而恼火。

直到现在,我也会时不时的犯这个毛病。

我把收集来的这些破烂儿都放在空鞋盒里。现在我房间的壁橱里,这样的鞋盒已经有三个了。

一有机会,我就会把盒子拿出来。看着那些小东西,细细回味一番。此时会想起物主人和我的关系,有时会伤心,有时会自顾自地笑。从其中取出一件放在手心,会不可思议地觉得安心。

可在乐享一番回忆之后,又会骂自己是小偷,没出息、小心眼。从而陷入深深的自我厌恶中。每到这个时候,就感觉自己的脸皮又厚了一层。

不管别人会说什么,我都要不为所动,我要做我自己。

我这么做就是为了训练自己,我边把鞋盒盖上边对自己说。


吟子在床上躺了三天,第四天早上她病好了,恢复到以往的状态。

说实话,我是真的松了一口气。我甚至在想,如果她真的死了,那我是不是因为和她住在一起,还得给她安排葬礼,拿那种大花圈啊。

星期天是二十八度的大晴天。能穿短袖出门了。讨厌的春天终于完全结束了,我心情大好。趁着好心情,在去做兼职之前,我去阳平家看他。用钥匙打开门的那一刻,我看到一个不认识的女人穿着内衣坐在阳平身边。

“哎呀!”

我吓了一跳,不知道说什么好。

“哎呀!”

没想到我们会这样撞上。穿着脏衬衣的阳平学我说话,像个傻瓜!那双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胳膊,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也让我看的着迷。

那女的,头发蓬松有型,脸上有好好化过妆。我本打算上班的时候再化,把头发随便束在脑后,穿了件旧T恤,素面朝天得就来了。

这能算作是我们分手的理由吧?那女的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真没想到。”

阳平还傻兮兮地笑着。

“真渣!”

我说完,就跑了出去。恋情的结束竟这么简单。我等的顺其自然,是这样的吧。话说回来,他也没我说的那么差。我既不悲伤,也不憎恨,要说具体是什么感觉的话,就像考完期末考试回家时的心情。

我在去车站的路上停下脚步,环视身边,来往的行人基本上不是成双成对,就是带着家人。前面,穿制服的情侣搂着胳膊,身体紧紧地靠在一起,紧到连空气都透不过去。我坐在花坛边,故意恶狠狠地盯着他们,这两人谁都不敢看我。

其他人的恋爱是怎样的,我想象不出来。他们的感情是基于什么结合,因什么而长久的,对我而言真是个大谜团。至少,就今天在我面前经过的那对情侣,他们做的事我以前也做过,但总感觉有什么不同。怎样才能把恋爱最开始的那份喜悦保留下来?怎样才能不依赖惰性而长久地在一起呢?

和之前来的时候不同,樱花树下没有堆积白色的花瓣。抬头看,能从新绿的空隙之间看见天空。阳光炫目,分不清天空是蓝色还是白色。天气太过清爽,感觉荨麻疹都要出来了。而我不想要这阳光,也不想要这微风,我想要食人皮骨的深冬寒风毫不留情地刮遍我的全身。

这边看都不看我一眼,从我面前笔直通过的行人,像是用铅笔画的画。这画好似乘着微醺的风哗啦哗啦地飞走。但这张不可名状的画纸在不知不觉中将我的皮肤浅浅地割了一道口。我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抱着胳膊,快步向下走去。


今天的会场是日暮里一家酒店的宴会大厅。

我穿着酒店发的劣质粉色制服,把头发高高盘起,涂着和制服一个颜色的口红去接待那些大叔。大叔们应该是好好谈过恋爱,然后结婚,组建家庭的吧。我在大厅的一角发呆,前辈薮冢姐走了过来。她把长发盘成好看的晚会式卷发,穿着派头十足的白色长裤套装,套装上嵌着亮闪闪的金色纽扣。

“怎么站在这儿发呆啊。过来好好招待客人。”

“是······”

“胸针歪了。”

我胸前别着玫瑰形状的胸针。高个子的薮冢姐半蹲着帮我把歪掉的胸针带正。

“薮冢姐”

“怎么了?”

“恋爱该怎么谈才对啊?”

“真是的,在说什么啊。好好干活啦。”

我被她拽进大叔当中。等他们都差不多快要喝醉了,我从他们当中离开,去装了几盘沙发,然后给他们送了过去。


在饭桌上,我向吟子坦白。

“男朋友他”

别人怎么想我不管了,反正就是有许许多多的话特想说。餐桌上原本只有筷子和盘子相碰的声音,我突然开口说了句话,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做错了事。

“跟别的女人上床了。”

“啊”吟子蠕动着嘴,边嚼着芋头边回答。看她这个样子,好像这事不值得特意提起。我沉默着,搅弄着盘子里的芋头。

吟子做的菜,口味都很淡。我吃得有点腻了。我现在本来是长身体正能吃的时候,就很想吃些有味道的东西。我想吃奶汁烤干烙菜,烧肉,意大利面,不是这些萝卜干,鱼干。

“今天有点心吗?”

“啊?”

“今天,点心,有吗?”

“没有额。”

“刚才的苹果······”

“啊,那个,那个还没好。”

“为什么?”

“不放一晚的话,味道不会好。”

我吃完饭,就去看厨房的苹果。吟子把煮东西的锅从炉子上端下来,会给锅围上一圈毛巾。她说,这样的话,到早上煮的东西还是热的,而且味道能够很好地渗透进去。橙色的毛巾把饭锅团团包住。朝锅里看,仍带着余温的薄苹果片全都泡得软塌塌的,在砂糖水中漂浮着,泛着光,散出香香的味道。阳平身旁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啊。在那么暗,那么脏的房间里,竟充斥着那般香甜的味道,也是有够违和的。反正阳平是个笨蛋。要找做爱的对象,其他的女的那么多,为什么要找上我啊!我自己也是,这两年半,和那个人到底在做什么啊?

我拈出一片苹果片,尽情地闻。苹果片贴在鼻尖上,还是温温的。


吟子在公民馆报了个社交舞蹈班。一到星期四,吟子就会高高兴兴地化妆然后出门。大围裙肯定是没穿了。本来是应该称赞她一番,我却在一边“啧啧”的咂嘴巴。都这个年纪了,还想干什么啊。

吟子总叫我去看她跳舞,说是很有意思。有时候,想去关心下她,就去看了,结果吟子和不知道哪来的老爷爷先走了。

失恋后想换个心情,于是就去剪了头发。我剪了个超短的短发,像个走路飞快的小学生,样子也更凶了。回家时,我准备吓吓吟子,就“哇”的一声冲进厨房。厨房里一位不认识的老人在用玻璃杯喝绿茶。他惊得叫出了声,呛了一大口。

“对不起······”

我向他道歉,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我一会儿“这个”,一会儿“那个”的自言自语着,眼睛也四处瞎看,这时,吟子进来了。

“啊,剪头发了。”

“嗯······那个,好像把他吓到了。”

我指了指那个还在咳嗽的老人。

“怎么了。你把芳助先生怎么了?”

“我还以为是吟子,结果是别人······对不起!”

没关系,没关系,那位“芳助先生”强作笑脸说道。吟子温柔地给他捶着背。

“那个,真的对不起!”

我回到自己房间。他们是好朋友?舞伴?还是黄昏恋?我洗完黏糊糊的脚,在檐廊对着电车剪脚趾甲。听见他们出门了,我戴上耳机,尽情的摇着头。我闭着眼,双手上下晃着。头摇晃着的时候没有头发跟着动的感觉很新鲜。晃久了开始有点难受,发觉有动静,睁开眼,看到吟子纤细的脚。抬起头,发现吟子一脸疑惑的看着我。

“你在干什么啊?”

“嗯······”

吟子站在檐廊旁,朝车站的方向望。

“刚才的爷爷,回去了吗?”

“刚走。看到他了。”

吟子挥着手。车站那儿,刚才那个老人也挥着手。我也坐正了,朝他行了个正礼。心想这场景怎么跟三途河(传说生与死的分界线)的此岸与彼岸一样啊。我瞎想着,视线晃荡晃荡的。

两人一直在那儿挥手,看着让人担心这俩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

院子里的杂草逼近廊檐下。地面如薄荷巧克力冰淇淋一般,绿色中夹杂着点点褐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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