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因为爱,这个世界是快乐的,也是忧郁的。
大自然在轮回中从不同的视角展示时间的样貌,仿佛一组视图,分别从正面、侧面、反面和顶面来表述一个完整的物体。冬季,让世界变得素洁简单。白色起伏连绵,仿佛女人微微凸起的肚腹,孕育着某种欣喜的可能,似乎随时都会生出一声婴孩的啼叫,惊破一个清晨,一个黄昏。
但我还是忧郁的,尽管孔雀鱼还在水草间快乐地游弋,把时光镶在斑斓的背鳍和尾翼,像一朵朵旋转的花;尽管多肉默默地生长在窗台边,依然用一组剔透的绿色,表述存在的欢欣;尽管书架上一排排书本仿佛熟睡中的女人,呼吸之间分泌出淡淡的幽香,让文字组构的故事弥散出一种迷人的情调。我却一直在忧郁。
我始终相信,爱是快乐的,快乐得使人痛苦。因为,这种思想常常是荒谬的。
于是,我为朴素而苍白的世界忧伤。
2
绵绵不绝的雪,时而疏落,时而稠密,飘飘洒洒落了几天。
寒冷让我困惑起来。隔着窗扇思索:东边的海湾是不是被覆盖,波浪有没有冻结,海面上也应该堆积一团团白雪,像雪做的岛屿漂浮。
我忽然冲动起来,有了一种看海的亢奋。我无法想象,冻结的海该是什么样子,还有冻住的渔船和细细的桅杆,冻住的浪花和海鸥的翅膀,冻住的太阳和平静的云朵。孤独感常常让我陷入诡异的遐想之中,总是企图发现一些世界的奇妙,譬如,思想冻僵了,生发出阵阵瘙痒般、灼烧般的疼痛;譬如,时间冻硬了,像冰凌,手指一弹就碎了;譬如,我也像一个雕塑,耸立在冰点的瞬间,也许,我正坐在文字前,手指恰好悬在键盘上。
其实,我一直想寻找一个雕塑家,把我雕刻出来,一刀一铲,塑造额头和肌肉。我也允许,刀刃上捎带一滴鲜红的血液,用以确证一个孤独的基因。
我是一个行动者,总是把诡异的思想变成现实。
我下楼,碾着雪的轮胎把我带到一片陌生的海边。我第一次来这里,之前,只听说过它的名字。
3
那是一座紧挨着城市的岛屿,三面临海,仿佛城市的一只脚丫踩进渤海。
十几分钟的车程,经过一段积雪很厚的斜坡,路旁梧桐树的枯枝摇曳,枝头飘落雪花。拐下斜坡,眼前豁然开朗。
导航对我说:“您此行的目的地——1号情人码头到了。”声音中,充满快乐。我驻车,站在雪地中。
雪像平静的纸张,铺展在世界的表层,创造出一片苍莽的空廓,让我瞬间感觉自己更加渺小,也更加孤独。仿佛一棵静默的梧桐树被雪挤压着,只有枝干遒劲地伸展,向天空表述挣扎的存在。白色海岸弯弯曲曲,围着一道褐色的木质栏杆,一扇工艺铁门立在雪地上,黑色的镂花工艺勾勒出浪漫情调,美丽的门扇落了锁,锁住了通向码头的台阶,也锁住了通往海水的情调,只有半拱形的门楣,在徐徐风中诉说夏日的旖旎浪漫。
雪地很少人的足迹,雪片以落下时的自然样貌积叠,柔软蓬松,只留下风的影子。我踏入雪地,朝围栏走去,脚下发出雪的笑或者呻吟。我不懂雪的快乐与痛苦,更无法读出它们的语言。我只是觉得声音有些诡谲,在寂静的海岸响起,幽幽地,像神孤独的叹息。
我想,我应该是错了,不应该在这个时候来到这里。虽然这片海湾的名字足够抒情,却不适合冬季。广袤的白色,隐喻一种空虚,也潜伏一种孤独。
或许,是雪颠覆了浪漫,让这里成为凄凉的码头。
4
栏杆上也积了雪,厚厚地,像一长条蛋糕。我挥舞手套掸了掸,给自己的胳臂腾出些地方,雪雾纷飞中,我倏然看到了海。
栏杆下面,是浑厚的海水,水面微微起伏,漾出海的气息。海水居然是一大片浓郁的绿色,像一块老年的绿宝石,泛出幽深的光泽。在一片萧索、树叶凋零的冬季,这片绿色像春季的草原,浩浩荡荡,仿佛白色世界的脸庞上眨着一双翠色的眼眸,深情凝视着天空。此时,天空晦暗,只有少许的阳光从乌云边缘处透露出来,绿色的海面不时闪烁出太阳的辉光,一会儿黯淡,一会儿明媚,像卡夫卡小说一样诡异,像贝多芬的交响曲一样浑厚,像普罗提诺哲学一样神秘。
如果说,把皑皑白雪理解为一种严峻的理性,那么,苍绿的海水就表述一种灵动的情感。是的,我们不能总是沉溺于严肃的理性绞杀之中,需要从严谨的逻辑思维中回过神来,呼吸一下感性空气。其实,大自然就是如此安排的,它把一片碧绿的海水镶嵌在皑皑白雪之中,无疑是一种善意的设计。犹如在一望无际的漫漫沙漠中,在一片沙丘的掩映里,藏着一小块湖泊,在绝望的现实中种下希望的树苗,痛苦和快慰缠绕在一起,让人类的跋涉和寻觅的脚步永远移动不止。
沉静的海,平静的雪,优美地契合在一起,像一对恋人相互依偎。这种美妙地融合,只能出现在冬季。而且,这要比夏季的景致更为浪漫,更为壮丽,更为深邃,更为惊心动魄。
5
我沿着栏杆行走,挨着海的臂膀行走,身后留下逶迤的脚印。脚窝深深地,仿佛寻觅爱人一般深挚。
我的脚下一定叠压着夏日里情侣们的足迹,他们就着月色流连在海边,看海中的月亮和月亮中的海。微风吹来梧桐树叶碰撞的声音,当然,还有一阵阵拍击海岸的潮水声,这种情境总是酝酿爱情,让整个海岸弥漫情感的淡香。因为,这是情人码头,适合演奏小夜曲,也适合接吻,但似乎并不适合思考。
我在这个冬季踏雪而来,也并不是为了寻觅爱情。我的爱情已然像不远处那棵不知名字的老树树身上的瘤疤,丑陋而倔强地凝固,内质僵硬,麻木地面对四季。我尚能记起已经凋谢的或者逃逸的爱,但我不想打捞记忆。我依然能爱,而且爱的更为广博。使人幸福的,不是我们所得到的,而是所感到的。这让我对一切生命充满喜爱,总是想沿着时间的线索去追踪生命的故事,像查尔斯·罗伯特·达尔文一样,把目光聚焦在一只昆虫、一片树叶抑或一粒种子上,发掘生命的规律。不同的是,我并不研究生命的进化,只是关注生命的际遇,感知存在的痛苦与快乐。
小小的港湾,像一片宁静的湖泊,沿着海岸停泊许多船只,有豪华的白色游艇,有陈旧的褐色渔船,桅杆树林一样耸立在岸边。情人码头上,停靠两艘乳白色的快艇,上面覆盖厚厚的雪,在海水中微微摆动。我经过的时候,它们没有理睬我,仿佛悠然冬眠。它们和码头一样收敛呼吸,静静等待雪融的日子,等待一双双的情人。
我,不过是一个路人,一个在不该来的季节里造访这里的人,不适宜谈情说爱。所以,它们不必理睬我。对于它们的缄默方式的忽略,我并不在意。它们安静地泊在码头,更适合我的孤独与孤独中的思考。
有些爱,需要静谧。
6
虽然小小的海湾足够幽静精致,但并不能使我满足。我的思想一旦澎湃起来,常常需要更大的背景,更为恢弘的场面。
我询问一家酒店门前扫雪的人,前面的路是否可行。她放下雪铲,上下打量我一番,指着远处告诉我,沿着这条路可以环绕小岛一周,不远处便是宽阔的大海。之后,她继续铲雪,在她最后一瞥的目光中,我看到了一丝狐疑。或许,她一边铲雪一边想:这是个古怪的老头。
我驱车前行,爬上弯曲的陡坡,视野开阔起来,一侧是低矮的山岗,另一侧是辽阔的海面,路边围着高高的金属栅栏。我寻到入口处,把车泊在路边,便扑向大海。
海岸非常宽阔,几百米长的岸边立着亮闪闪的金属围栏。我越过雪地,奔向围栏。围栏间隔不远,就设置一处凸向海面的半圆形观景台,这种延伸让人有一种独临大海的感觉,也引导我直接冲了过去。
手抚围栏远眺,海面一望无际,太阳从云层中透出光线,海面形成色泽上的层次感,明媚与晦暗交织一起,更加凸显海的壮观与神秘。远处,几座大大小小的孤岛,散落在海面上,仿佛一架巨大的弹奏乐器的弦柱。我不知道,该叫它们岛屿还是礁石,无论怎样称呼,都不影响它们的美丽,以及给大海带来的美丽。
观景台离海面很高,黛绿色的海水在脚下涌动,仿佛站在航行海面的一艘巨轮的前甲板上,整个大海一览无遗,一股壮烈豪迈之气油然而生。几个钓鱼人穿得很厚,把长长的鱼线抛进海里,享受雪地里垂钓的惬意。他们无暇关注大海,只关注小小的鱼漂,他们钓的是生活的情趣。如同我沉浸于思考,他们沉浸于鱼钩,我们是一致的,都在寻觅和探索。
我久久伫立在围栏前,面对太阳、云层、大海和微风,孤独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温煦。从海湾的情人码头到直面大海,我阅读了这座岛屿的全部情感,无论纤细还是豪放,都流淌着大自然温暖的善意。
7
风停了,海面一片宁静,雪地一片宁静,我的灵魂一片宁静。
那是一种博大无际的安静,仿佛时间消失。
其实,这个世界就是我们的情人,这种思想应该一点也不荒谬。世界到处蕴藏着深厚的情和爱,包括冬夏季节,游船和码头,雪地和梧桐树,岛屿、礁石和大海,每时每处都应该是情感的码头,摆渡生命之爱,人类之爱。
许久,我转身准备离开海边。一艘小渔船“突突突”地从远处的小岛驶来,蓦然划破寂静,船上似乎有几个人影晃动。
我猜,那一定是正在捕鱼的渔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