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失控

李书耳没有双卡双待的手机,因此,当她用着家书送的手机号时,看不到母亲的信息。那条错过的信息上写:不要回来。
她进了家。安静,空荡。一开灯,地上几粒血点子很是扎眼。她颤抖着往前走,还好,血迹到此为止。父母的房间亮着光。她小跑过去,只见母亲对窗坐着,鼻子上塞着一截浸了血的纸。
“妈。”,她唤。
徐小芜把头转过来,另半张脸的陷入光影斑驳……可哪来的光影呢,那分明是一块块乌青,“你怎么回来了?”
“妈。”,李书耳不知怎么表达。她怕极了。不知是谁下的狠手。但光是母亲的两颊凹陷、眉角乌青就足以让她害怕了,“妈,是谁啊?”
徐小芜眯着一只眼笑了,“没事,摔跟头了。”
”摔客厅了?我看到有血。”
“对,没什么事。鼻子流血而已。”
李书耳是相信的。她放松了,便背着书包打算从房间退出来,“我去把客厅擦一下。”
“等一下,书耳。”,母亲拍拍床,“过来坐一下。”
李书耳坐到母亲对面。坐近了,便摆脱了阴影的捉弄,母亲脸上的情色淡了、更自然了,甚至衬出肌肤的白,气色更好了。还是熟悉的慈眉善目。
徐小芜望了她好久。她都快笑出来了。看她微微笑,母亲也笑,可带动了眉毛上三角形的小伤口,又忍不住龇牙。
“妈妈。你有事情要说?”
“对,我有事情要说。”,母亲伸出手,她乖巧地把自己的手扣上去,“我问你啊,书耳。你以后想不想出国念书呢?”
李书耳从没想过这事。于是她挺困惑地望着天花板上薄云般的一张蛛网,开始临时想起来。可不出五秒,她便定了心,“我不想。”
“为什么?”
李书耳掐紧母亲的手,“我不想离开你。”
李书耳以为母亲会开心的,可徐小芜不说话了,还挺悲伤地望向窗外,瞳孔涣散、无法聚焦。
李书耳问,“妈妈,你想让我出国吗?”
“对,”,徐小芜把女儿手悄悄撒开,试探着提议,“你现在读书太辛苦了,进步呢,有点慢。我是觉得一个宽松点的环境好一点。”,看女儿点头,逐渐地她语气放开,像是刚越狱的逃犯越跑越快,“你很适合出国的。那边有挺多时间去做自己的事。你有挺多自己喜欢的事吧?写诗啊,唱歌啊。只要不耽误学习,你都可以做。”
李书耳觉得一切很不真实。唱歌写诗的事她许久没在心里念叨了,满心只想老老实实学习、学习、学习。至于出海远洋,她的心脏不许她胡思乱想--李书耳两年前随母亲去安徽亲友家拜访,结果飞机一离开北京,她就感到明显不适。看似挺安稳地住了几天,可每个没梦到北京的夜晚,都极大地消耗了她次日的精力。长久地离开这儿,她受不了,肯定受不了。可李书耳说,“妈妈,你说得对。”
徐小芜把这话当成一种期待。小孩子肯定是喜欢出国的,这点她十万个保证。要是她十多岁时,有人愿意把她往国外推一把,那她真的是要磕头鸣谢的。
今天,她跟李书打架,也是因为这事。她要送孩子出国,李书骂她不知天高地厚,“家里哪里有钱送孩子出国?”
可徐小芜近期明明看到李书为那叫米西的网友汇去个带好些个零的数。她好生气。其实她无所谓李书给不给自己砸钱,她也想不起来爱情是什么甜苦味,更别提吃醋品酸了。可若要因此让女儿得不到命数最好的结局,那她得反抗。反抗得再傻里傻气、底气不足,也要反抗。
于是她开始吵架。要知道,男人夜不归宿、偷她钱、甚至半夜爬起来在自己身边给野姑娘打电话,她都是咽咽气就不羞臊了。可女儿比她自己,更代表自己的尊严。不,不是尊严,也不是个人价值,这些虚头巴脑的她都不在乎。只要能为女儿发声,什么就都无所谓了。
她骂李书肮脏、不配当爸爸,于是吃了两下连环掌掴。第二下简直是下了狠手。她晕头转向,总觉得智齿松了,嘴里有血,是口腔破了。她想去够身后的一个留声机,那是李书旧货市场淘来的宝贝。她要拿李书而宝贝砸倒他。
李书明白这女人的意图,也明白刚刚那两拳任是多么能隐忍的人、也会被羞辱,出拳瞬间他是有羞愧的,可再羞愧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藏品被砸。于是他再接再厉挥出第三掌,成功打到敌人,保全了留声机和尊严。
可这还没完。徐小芜没有胡闹,只是一味地要抓他。可因为太晕,几次都钩住小手指,都没能顺势抓住手腕。
徐小芜没办法,冲到厨房拿了刀。那一瞬,李书盯着向自己走来的黑色消瘦剪影,仿若穿透时光,看到十年前的王小红,惊觉已经过去十年了。
徐小芜把刀驾到自己脖子上,”我知道你挺想让我死的。”
徐小芜鼻血淌了满脸。她甚至加重呼吸,任血漫到胸膛。
“哎,你们女人啊,一不如意就装疯卖傻。”,李书走到门边去取衣帽。
“我会把你的事告诉李书耳。”
李书停下了,把身子一点点转回来,“你敢。”
“我一直跟她说,你在忙。她还在信任你,不过很快就……”
“你连孩子都愿意伤害?”
“伤害孩子的,是你。”
“是你。”
“不,是你。”
李书把帽子以摔,“我怎么了?我是犯了点错。可是,我走我这年龄该走的路,犯我这年龄该犯的错……而且,我说离婚,你也不同意啊。”,李书甩掉靴子,“你呢,也别太来劲。是个母亲,受天大的委屈,也不能伤害孩子。我犯点错,我不对,可你想一想,电视里的男人都是我这样。你以为电视里、书里讲的都是个例吗?不,那些都是常态,这就是人生。你得理解一下这个世界。”
徐小芜也放下刀,“你简直不是人。”
“我承认,小芜,我就是个动物。行了吧?至少我坦诚。你当初不就看上个动物吗?你为什么看上我,我还不知道?”,李书走过来,一步一个脚印,“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装了。”
徐小芜叹口气,“无所谓了,我们这岁数怎么着都能活下去。但是得给孩子想想,这是责任。给她底气、给她扬眉吐气的资本,就是给她未来从新做人的机会。她和你一样,和我一样,未来都会犯错。要是没底气,错一次毁一辈子。”
李书去厨房给自己烧了一壶水,,”我也想给她最好的。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可是咱家没法供孩子出国,你又不是不了解。你要是搞你那个店搞出名堂来,孩子爱去哪去哪。”
“咱家有钱。”
“你有钱还是我有钱。”
“你爸妈有钱。”
“你可真是有病。”
“你去找你妈要钱。要多少算多少。我看看能把孩子送哪去。”
“为什么非要出国。再国内也挺好啊。谁说国外的就好。”
“李书耳,六科考试,科科不及格。学什么啊?她不适合这里的教育。”
“国外更难,还是外语的。她更不会好好学。”
徐小芜沉默了好久,“不,李书耳,必须出国。”,又是更久的沉默,“只要出国,前两年我们分分担学费生活费。之后我自己承担。出国了,我们就离婚。你爱和谁好和谁好。我们夫妻财产对半分。”
李书正对着掌心的茶叶挑挑拣拣,这下全撒了。
“如果不出国,我们现在就离婚。你做过的事、外面乱睡的人,我都有证据。我不告诉李书耳,你说得对,保护孩子是底线。但是我跟律师说、跟法官说,你无权当父亲。没工作,出轨。你会失去李书耳的监管权,净身出户,还要上交抚养金,我不会饶过你的。你自己考虑下吧。”徐小芜不敢看李书的眼睛。李书是犯了大错,但自己却要拿走他的家,同样可恶。她竟想起十二年前俩人相爱时的一些情话,比如“你要是出轨了怎么办”,或者“离开你我就去死”。如今她下了决心,就等于要逼死他了……
李书果真红了眼眶,“你真能同意离婚?”
徐小芜最后的一点温情也被掐灭了。她坚定地点点头,下了再也不爱、不挽回、不留恋的决心。
为什么送李书耳出海呢?因为送李书耳出国能解决好多好多问题。比如女儿的前途问题。徐小芜还抱着让女儿做医生律师工程师的想法,但她自己都不信李书耳还有机会跟得上课堂进度。其次,这孩子当真是不懂社交,说话不中听,也因此无朋无友,看着很是凄惨。如果仅仅是独自一人也罢,关键她身边竟是些带着恶意的小孩。淘宝群的妈妈们都说国外的学生争着做惹眼的怪人,不合群倒成了种不错的技能。若是李书耳在正确的方向移动,如果她真是兔子群里的蜗牛,那当妈的也要让她做个舒服的蜗牛。
除了这,徐小芜也有不纯洁的想法。这心思她谁都没分享,也谁都想不到。有些想法不说出来,人还能像个人。这心思她是要烂肚子里的。这心思起源于一次她和女儿的谈话。那天李书耳从奶奶家回来,母亲例行问了问奶奶家的情况,吃的什么,喝的什么,那个李烨茴有没有又鼓动她唱歌。女儿说一切正常,唯一值得说的,就是李烨茴考了好成绩,奶奶狠下心买了一整套世界名著送给她。她笑了,“为什么下狠心?”
“全家人一起去的。奶奶从兜里掏出一堆零钱。平时攒的。三四百呢,全花出去买书了。”,李书耳说这话时没带着妒心。她心疼奶奶,平日看着老人省吃俭用、点心渣都能凑成一顿饭,她再木讷也感动了。她想告诉母亲,李烨茴究竟是多不懂事,竟挥霍奶奶的钱,去买她根本没时间看的书。
徐小芜不同情老人,但心疼老人的钱,竟都给了不在户口本上的外人。淘宝群里的妈妈们,谁家的孩子不是吃着老人牙缝挤出的涓涓细流长大的,唯独她的小孩,在老人家活得像外人,要防被欺负,还要眼睁睁看钱给别人花--钱给谁花得多些,就是爱谁多些。更何况,凭什么,她才是正牌儿媳,她女儿才是李家每分钱的合法继承人。
徐小芜把苦恼在妈妈群里说了。大家一如既往地被她高级的诉苦手法抓得死死的,恨不得扑到从未谋面的刘炎炎面前争论一番。最后,群里那位离婚三次的智囊团来了:送你孩子出国。让你老公管老人要赞助。一下子全掏空,省得以后再操心。孩子的事,老人不会不出钱的。
徐小芜觉得这招太阴,不想用。群里的人说她心软,说她是好女人。她便顺着这话聊下去,聊到最后心里真的变善良了一些。可到了晚上,她还是不甘,又想不出别的痛快办法,最后还是去找了智囊团。先是闲聊下婆媳的斗智斗勇,尔后直接讨论起执行细节,到了天亮,婆家价目表和孩子留学等级都配上了对,事情就这样不可倒退地飞速进展。到了当天晚上,她便嘲笑起善良的人,“人善被人欺啊”,群里的妈妈觉得这样也说得通,便也都支持她的反抗行动。
就这样,李书开始了筹钱。他就一个念头,想个办法让刘炎炎掏出些大钱,像个真正的父亲一样给孩子争取个机会,然后离婚--至少他这次是决心为孩子下血本了,比起上一个孩子,这是个大进步。但给刘炎炎打电话前,他先给米西去了电话。米西现在离开了过客酒吧,正在做模特。淘宝模特,车模,什么都做。接电话时她正在赶场休息,往嘴里拼命刨饭,和李书讲电话时只能快言快语。连续工作十二个小时,她太累了。
当李书说明年要娶她时,米西产生了吞咽困难,咳得双腿发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客户的衣服上贱满菜汤,“你说什么?你不是总说自己不可能离婚?”
“我想了很久。我不能总是委屈你。我是个老头子了,别人说我无所谓。你还是年轻,得给你个名分。”
“所以你提了?”
“对。”
“她同意了?”
“很艰难。但是我跟她说了,我真的不爱她了。”
“你提起我了?”
“我说我早就爱上别人了。”
“你说我了?”
“不,我要保护你……你希望我说吗?”
“不,那不重要。”,米西这才缓回点力,发着漂进了厕所,抽了好多纸玩命擦着身上那套看着可不便宜的白色羽绒服,“我真开心。”
“但是……”
米西又停下,“什么?”
“但是我有件事要办。”
“……说吧。我就知道不会那么顺利。”
“父母离婚,对孩子挺不好的。我想补偿李书耳,想送她出国。接下来一年我要好好工作赚钱。我们可能开销要减少一些……”
如计划中那般,米西畅快地笑了,“这是应该的。你是个好父亲。这就是为什么我爱你。没关系,我工作很努力。我来养你。”
李书眼皮颤抖两下,“你真懂事。”
“因为,你让我梦想成真了。”
“哪个梦想?你有好多梦想呢.”
“最放不下的那个。实现了,简直死而无憾。”
“嫁给理想中的父亲?”
“是嫁给理想中好父亲一样的男人。那就是你,李书,我的梦想就是嫁给你,”

徐小芜挺满意的。她甚至去看了一次公婆。提了很多卤肉,自己做的,还准备了老家的泡菜。李书没去送,她便一个人提着大小包袱坐着地铁,从朝阳到了海淀。
李烨茴得知这女人要来,便一早就出门晃悠了。奶奶说孩子不懂事,作业不写就出门乱逛。李烨茴大吼,“我不要见那个贱人!”
“小孩子不能说这种话。”
李烨茴和奶奶伶不清,便发泄般地使劲写字,把好端端的作业本划烂了好几页,还时不时对在缝纫机上写作业的李书耳丢去两句不中听的话。李文龙明白孩子的心思,他也乐得避免争吵,便爽快地掏了二十块钱,让李烨茴在外面吃了饭再回来。
李烨茴可是欢欢快快地走了,把徐小芜即将来访的恶心事给忘了,只挂念着这二十块要买哪些小说,心情算是飞上天。
家里,刘炎炎和李文龙吵开了。刘炎炎来回来去地嘟囔,“这孩子肯定要去吃垃圾食品了”,“外面可都是地沟油啊”,“乱出主意”……
李文龙本想图清净,可老伴扫地、拖地、做饭都在念叨,他算是彻底恼了。俩人吵了一架,把一直老老实实坐在缝纫机旁写作业的李书耳吓坏了。她心里埋怨那个不安生的李烨茴,每次家庭落得平静,都要再经受这家伙的大闹天空。
徐小芜来了, 很是规矩地坐着。老人说的话都听在耳里。李文龙还是不理睬她,但她也不再像十年前那样刻意讨好了。望着泛黄的墙,她有些动容。这是七八年来,她第二次迈入这房子,这个世界上不属于她的一个家。
徐小芜很恭敬地对待两个老人,感谢他们对李书耳的栽培。吃饭时,她也是很有礼地让老人先动筷。刘炎炎让她先吃,她说,“我又不是客人。应该您先吃。”
四个人围坐着吃了无言的一餐饭。就连李文龙都拘谨起来。徐小芜很平静,坐得端正,细嚼慢咽。她也确实有点享受这苦乐参半的家庭氛围。她看向女儿,李书耳也正埋头吃着。女儿不爱吃鱼虾,因为爱走神,便总是挑不尽刺,或者吃虾只吃皮,但这次,李书耳耐心地像刺绣似的,把细肉里的小针儿都拾出来了。
这次会面,算是她内心和这家的一场告别。今后,她也会再来,因为她还是不愿将如此能干的老人彻底让给敌人。李书耳出国前,还是要用用这个家的资源。可这次,算是她最后一次不含杂念地来访。
离开时,她在门口静站许久,殊不知女儿在门内透着猫眼看她肩膀抖动。
徐小芜在地铁站前的报刊亭看到了吃着烤肠翻杂志的李烨茴。她不知哪里来的情趣,径直走过去:一份是《幽默大师》,一份是《男生女生》。
徐小芜叫,“李烨茴。”
李烨茴看到她可是彻底呆掉了,简直像是个被抓包的小偷,平时给徐小芜量身定做的一肚子坏主意、脏句子,现在一点都想不起来。
“你在看书?”
“……对。”
“给我看看。”
李烨茴就乖乖站到一边,抹抹嘴,果真一脸酱。她脸马上烧起来。
“多少钱啊?”,徐小芜问报刊亭老板。
“二十五。”
徐小芜又拿起摊上其他几本看着挺花哨、挺招小孩喜欢的书,扭头问李烨茴,“喜欢这个吗?这个呢?”
李烨茴不说话,她也不多问,直接说,“这些都买了。”
徐小芜把成摞的书往李烨茴怀里一推,“你奶奶说你很喜欢读书。以后要当作家吗?”
李烨茴想说不,但还没张口,徐小芜就接上了话,“加油啊,你会成为好作家的。”
丢下这没头没脑的祝福,徐小芜走了。
李烨茴抱着一堆书,心中翻腾不息。她玩命揣摩对方的用意。这个徐小芜,肯定是把她羞辱了。她觉得我诱导她女儿唱歌,她就诱导我去做作家。还有她刚刚的笑,明显一边嘴角要翘到天上去了。多阴险啊。
李烨茴想丢下手头的书,但靠近垃圾桶几次都下不去手。她便叫报刊亭给她退款,人家经不住她胡搅蛮缠,便给她退了最贵的《乌龙院》和《儿童文学》,加起来要三十块。李烨茴攥着飞来横财和飞来横书急匆匆回家,提心吊胆地打开门,像是逃兵回到敌人扫荡过后的家乡。
爷爷奶奶都在午睡,桌上虽只有残羹剩饭,但也是极丰盛的。李烨茴抵抗不了,满屋子跑一遍,确定李书耳还在缝纫机上、半眯着眼睛挣扎做题后,一屁股坐在饭桌前,大快朵颐。她越想越气,越气越需要点快乐东西解气,结果一桌子剩饭她一点没剩。
两位老人醒来,李烨茴又开始耍无赖。她追着爷爷问,“那女的来这说什么了?你们为什么不回答我?”。她甚至掏出二十块要还给老人。
这钱李文书收了,但还坚持说“没说什么”
李烨茴再激,“你们就是被拉拢了。就几盘子吃的,你们就被拉拢了。丢人,丢人!”
两个老人不搭理她。李叶茴便趁爷爷不注意,又把二十块钱偷回来了。

接下来几天,李书耳受了大难。每当她和姐姐擦肩而过,总是提心吊胆。对方不是给她使绊子,就敲她脑门,要不就是正写着作业呢,一抬头,就对上李叶茴极狠毒的眼神,吓得她脑袋里那不多的思路全没了。
李书耳开始找自己的家书说话。她留了很多言,发泄似地说了许多李烨茴的坏话。其中有几句格外刺了“家书”的心:“不知道有什么神奇的。就是成绩还可以……也不过是还可以。我的同学听了她的高中是绝对不要去的。”、“她腿好粗。我上次比了一下,比我的腰还粗。看她走过来我都害怕。怕她把我踩没了。”、“有时候感觉她就是个白眼狼。我奶奶那么辛苦,攒点钱,她全给拿去买书,前脚买了书,后脚还是对老人大吼大叫。平时说自己喜欢奶奶,其实就是需要用的时候才喜欢。特别虚伪。”
家书:这都是你的真实想法?
李书耳思考很久:曾经不是,现在是了。
家书:以前什么样?
李书耳很久很久没再回复,直到当天晚上,才收到句:以前真的还挺好的。
李烨茴抱着又爱又恨的心情以家书的身份继续和李书耳保持着联系。她曾经希望家书的回信里说的那些话,她便都说给了李书耳听。那都是女生爱听的,也果真把妹妹抓得牢牢的。姐妹俩甚至养成了彼此发早晚安的习惯。
李烨茴不知道最终这段关系会走到哪,但这绝对是个筹码。她花很多时间经营这莫须有的在线友情,不知不觉地,她心头开朗起来。一部分是自己又有了个新知己--若不考虑俩人的特殊关系,她们很多事上观点特别一致。更重要的是,李烨茴像是穷光蛋捡到聚宝盆,运动员搞到大力丸,面对不定的命运,她有了自己的筹码。

米西把即将结婚的事告诉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她们结识于一个淘宝爱豆拍摄群,但彼此都性格挺怪,随群拍外景时,一直都被人群孤立,于是就相互陪衬下,让彼此的出场不要太难堪。然而,她朋友却说,李书没使好心眼。
“为什么?”
“你真是傻。男人要想甩掉你,可都是一步步来。明白吗?”
“不会吧。他说要娶我。”
“你是真傻还是假傻?那是缓兵之计。他说要赚钱给女儿花,所以,先断了你的财源。”
“瞎说,我不怎么花她的钱。”
“不怎么花他的钱?咱赚那点钱,够你买那些衣服的?”
“那些衣服不贵。”
“他也不是很有钱。”
“对。他是不算富裕。但我和他在一起可不是图钱。”
“废话,你要是图钱,你也不找他。可是你不图钱,不代表他就不这么想。而且就是因为你不图钱,他才跟你在一起。要是有个图钱的,他也养不起。消费能力摆在那,你图不图,对他都是负担。”
这话米西听者可她不会走心的。她和李书是真爱。真的是有感情。很多好听的话都说给彼此,很多不值钱的玩意都留给彼此,就好比西瓜,李书会挖边上的吃,平时带她去的,虽不是豪华的场所,但也都是她随口提过的、充斥着人生回忆的老馆子。倘若真是图点别的什么,就压根不用费心思做这些感人的事。
米西不想让别人看低自己的爱情,把感情中被打动的时刻一项项列出来,朋友不以为然,就差直接说她没见过男人了。
米西忍着不跟别人吵架,又怨自己太没心眼,怎能把最宝贝的秘密掏出,给别人嘲笑自己的机会呢。然而,朋友的话,她口头上否了,但心里还是忘不掉,等下次和李书约会时,她便也开始提着颗心跟对方相处了。
越相处越不对劲。李书真变小气了。他再次带她去了家充满故事的小馆,可这次是个绝对的苍蝇馆子。他们和几个流着臭汗的人挤在一起,筷子在面碗翻动,肉没挑出几颗,苍蝇和蟑螂倒是各收获一只。
李书看她一脸作呕,倒是宠溺地笑笑,“都是蛋白。”
放在以往,她可不矫情,甚至会说句,“这都是老店的秘诀。”,可这次,她确实很介意,人家给她换了面,又陪了不是,她忍着委屈,把面条一根根地挑着吃,吃着吃着又发现一颗不知哪来的黑胡椒,恶心得眼泪汪汪。
李书明白自己闯祸了,便想法补偿。他想带米西去爬香山,这是米西最喜欢的项目。他年轻时也会晚上逃票去看夜景,可现在老胳膊老腿,爬山真是要命。
可这次,米西并不高兴,左问右问才明白,原来她要去逛商场,李书问是不是想去五道口韩流街,米西要去金源燕莎。最后他们折中去了新光天地。那可真是个豪华地。闻着奢侈品独有的皮革子味,感受带香的空调冷风,被各种商品灯光拍打脸庞,米西感受到了点爱的佐证。
李书开始打趣起那些不切实际的价签,“我原来自己做过衣服。这材质不是很好。其实和金五星没什么差。”
过一会,他接过米西在身上比对的连衣裙,“这件不错。在动物园都得两三百。我上次看着了,怕你不喜欢。下次我带你买。”
米西一直沉着脸,李书便一直说着玩笑话。他和米西平日最爱嘲笑那些高档人,和高档人身上的高档货。可这次,米西觉得,穷人的情趣,听着真没意思。
李书察觉到了有问题,也不再多说。一开始他还是紧张的,毕竟他真的喜欢米西。后来他有些害怕。因为他和曾经每任对象的分离,都起始于对方的突然严肃--这意味着他必须足够诚恳地观察,才能知道问题所在。他不喜欢这样。他喜欢有一说一。他不喜欢原则太多。他喜欢无忧无虑……更何况,他都提出要诚心娶她的事,这次是抱着接受感恩的心来的。
李书心生无趣,便提议带米西回去。米西本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控,想回家冷静下。但听到李书先提出结束约会,她气坏了。于是,从未在礼物价格上斤斤计较的米西,非要李书送她个贵重的包。一开始,还是颐指气使的模样。意识到自己态度不好后,她又软磨硬泡,先是提起过往,“你没有送过我贵重的东西,就一次好不好”,又扯到其他人男友的慷慨,可李书知道,对方是在跟自己抬杠。他可以花点大钱,缓和这突如其来的感情风暴。可他不愿花冤枉钱--如果为取悦女人,没问题,但为了平息无理取闹,买了自己看不上、甚至对方也不一定喜欢的奢侈品,那就是做傻事。
李书明确地拒绝了。
米西看到一向爽快的自己,今天破天荒地放低身价、也没能打动对方,就不得不想到自己不被爱了。她本来心里就燥,这下越来越烦,最后像是被魔鬼裹挟了般,竟然流泪了。她哭着求李书把自己送回去,只说自己好难受。
李书也慌,怕米西工作受了委屈、又或是家里有人害了什么病……反正不是自己的问题。他好心疼,差一点就说,“这个包我们买了”。但手都摸到卡了,还是退却了。他紧紧搂着米西,嘴巴一遍遍重复着用了半辈子的安抚女人的话,终于重新给了爱人一份“父亲般的感觉”。这段爱情便被米西的眼泪,和他的演技给拯救了、甚至加固了。
然而,这次是运气好,下段约会中米西更加坚定,而李书耳少了些耐心。他们之间沉默多了,唉声叹气也多了。很多情感都要靠揣摩了。彼此都累,但都无能为力。李书怪米西变了,米西觉得是时候做些改变了。于是有天,米西提出要双方冷静段时间,李书同意了。
商定冷静期时,米西赌气似地立了些条款:不相见,相见不打招呼,把彼此手机存号姓名从昵称改为真名……李书又气又笑地同意了。待俩人回家,才齐刷刷地想起没给这冷静期定个截止日期,便都心里有苦地笑了笑,等着彼此给通知了。

朋友叫米西去试试直播。说的是长得凑合、身材尚好,就能出头。
“会说话,性格鲜明,就能翻身。一场直播,至少五百。”
米西不相信。朋友又给她看收账记录,“你看,这是我做直播的平台。就是表演一些舞蹈啊、才艺啊,就会有人打赏。一个火箭,赚一百。我一晚上肯定能收三火箭。”
米西瘪瘪嘴,“这不是跟艺妓一样。”
“对,这就是艺妓!”,朋友拍掌叫好,“其实啊,还不如艺妓那么专业。人家那是从小练的。我们也就是个副业。”
米西不太能接受,”我没才艺。“
“你还没才艺?你那舞多勾魂啊。”
“那是乱扭,不是才艺。”
“乱扭,就是才艺。扭得好看,就是本事。而且你看,咱俩都说话不招人待见,太直。可网上那些人,就喜欢说话直的。一帮怂蛋,自己不说,我们替他们说。你就不用怕得罪什么人,你就说,有人不喜欢你,你就让他别看,但只要有人喜欢你,那就没完没了地给你礼物。明白吗?这就是你的风格。咱走的就不是平庸路线。你太适合了!”
米西动了心。她最近对钱这字比较敏感,总觉着因为没存款,就要受制于人。她预感到未来的婚姻不会一帆风顺,她得替自己考虑点。
想到未来,米西心灰意冷。她不知不觉也三十出头了。虽然家里没人管、也没人敢参合她八字没一撇的婚姻大事,但想要活得像二十岁那般潇洒,可是越来越难了。已经显少有二十多岁的人愿意和她玩了。甚至有些小孩,都称她为老师,而不是姐姐了。
身边同龄人接二连三地成家立业,她感觉自己的成长滞后了。好多身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的话题,她都插不上嘴。一开始还能豪情万丈地说两句,“谁缺谁都能活,谁也不看谁脸色做事”,陷入婚姻牢笼的女朋友们笑着给她鼓掌。可后来她再这么说,人们就只会笑了。她不得不承认,女性一生中的众多角色,她大多都没体验过。她做了三十年的女孩,越来越不引以为豪了。保持青春固然也好,但她也会好奇,从另一个角色看待人生会是什么样子。有时她期待身边人能用世俗观念推她一把,可没人敢碰她的闲事--“我老了,要做流氓奶奶”,这话她可是说了十几年,谁笑她,她就给谁吃亏。
米西没怎么想过结婚。可当李书提了这茬后,她便越来越严肃地看待这份感情。她忍不住。可她越留心,越发出全方位测试,李书的毛病就暴露得更多。她不懂哪几点不足为提,哪几点决定成败,便问朋友。朋友们都各有侧重,而且都是经验教训,言之非常有理,结果就是每条都不容小觑,这让米西很是为难,便在交往中处处设雷。每次李书踩雷,她便更清晰地看到悲惨生活画像,再也无法快乐。这次他们在冷静期,米西便有空进行更深度的思考。她和李书的往事像画卷在眼前缓缓展开,画卷上也无一例外都是雷点,惨不忍睹。
米西都想就这样离开李书了,可往往这样想时,画卷上的图景流动起来,颜色鲜明起来,整体看来美过了人类时间轴上任何一帧画面,甚至美过自己生命的意义。为了这美,被这些雷炸碎又怎样呢?二十多岁的米西又蹦出来搅乱试听了。
就这样任不同年龄的小女孩在大脑里随意发论,米西彻底迷茫了。她想起年轻时关于爱情的定义:爱情,就是帮助对方成为对方想要成为的人。
她决定就这准这个条件继续判断下去。于是,她在自己直播间小有起色时,给李书打了通电话。
“嘿,米西。”,他的声音让她彻底软了,“我好想你。”
米西让自己稳住,“我跟你说件事,你不准笑话我。”
“我永远都不会笑话你。”
“你发誓。”
“我发誓。”
“我开了直播。我很喜欢这件事。我做得很好。比别人都成长得快。我想一直做下去。你得支持我。”
李书那边安静了许久,“啊,那也挺好的。”
“什么叫那也挺好的?你是不是瞧不起?”
“不是不是,我就是挺吃惊的。我不太了解直播,是不是唱歌跳舞?”
“还有聊天。”
“这……我年纪比你大,你玩的东西我都不太懂。但我听过这东西。我觉得有点怪……”
“你不支持?”
“哎,这……我管不了你,但你要是喜欢……”
“你就给个准话,你支持不支持。”
“啊,我不反对你这样。你喜欢就好。”
米西加重语气,“那你支持吗?”
“支持,支持。”
“那就好。”,米西心中泛起一股子甜,但又被新近的疏离感给压了下去,“谢谢你,大叔。”
李书语调更加温柔,“小西,你做什么我都支持。”,对话空了一秒,李书接着问,“冷静期结束了吗?”
米西说,“看你表现。”
“你真是会折磨我。”
“我还有事,先挂了……对了,我的网名是我们给未来小孩起的名。”
“李张望?”
听到对方还记得那名,米西被心中涌出的快乐灌溉了。她挂上电话,迈出几个新学的舞步,转进了自己的卧室,笑得很是明媚地进了镜头中的世界,网上的“李张望”上线了。
接下来一周,她都在等待。
”感谢牛魔王叔叔!”,“感谢阿浪阿狼!”,“感谢卡卡猫!”
她谢着慷慨的来访者,并在本子上一一对比。都是熟客。
她直播内容很丰富,多数时间在做情感解答,少数时间是唱歌跳舞。情感解答时来围观的大多为女孩,也免不了一些喜欢调戏、嘲讽的男人。以往她会毫不留情地把那些捣蛋鬼骂出直播间,其他粉丝也会一同刷屏,把那些讨厌的留言全顶上去。可这次,她却没理睬他们。她在直播间动态中一条条仔细读着,生怕漏了任何线索。
当晚直播结束,她照旧给打赏的人做了表。所有大额打赏都来自几个老粉丝。接下来一周,她都心怀希望地等着心上人的到来,跳舞更加卖力,情感解读时也更加知性。她想着,肯定是舞蹈时的某个转身错过了李书的到来,毕竟她越来越火,每晚都有上万观众了。可她等啊等,还是没有。她想,他应该是不支持的吧。
米西很难过。她不想跟朋友说这事,怕被嘲笑。但无人能倾诉,她很孤独,一次,竟直接在直播间哭了。网友们挺友好,说了许多鼓励话,这才给了她些力量。
夜深了,她跳得筋疲力尽。关了摄像头,她给自己斟了酒,对着窗外喝着。
米西家里大部分时间只有她一位。自从做了直播,父亲就更少回家了。因而每次喝醉,第二天,她会从房间各个角落醒来。偶尔是洗手间的污秽物中,偶尔是父亲床头柜上,甚至还睡过衣柜。这次,她喝得更畅快,把上下左右的邻居挨个骂个够,又用脑袋玩命锤墙,口里喊着“猪!猪!”。其实是“李书!李书!“。
邻居们看她这架势,谁都不敢出头,在被窝默默忍着。家里有孩子的,那可是整宿不要睡了。小孩子简直要被夜半尖叫吓坏了。
米西摸出手机,要给李书去个电话,可脑子已然不清醒了,总也划不准这个号,一下打给李波,一会打给李署云,最后可算看准下手,却又拨给了李叶茴。
李叶茴当晚正冒充家书和李书耳套一些很重要的内容:李书耳透露自己要留学的事,李叶茴以为李书发财了,想方设法地要搞个明白。
电话来了,李叶茴想挂,一扫名字,发现是同盟,赶紧接了。
“李书,你这个混蛋……你滚蛋吧你,不负责任!”
李叶茴可是吓一跳,“啊……”
“你他妈为什么不关心我!”
“我……”
“我告诉你我在直播,我就是想等你来直播间。可是你呢?我等你一周,你一次都没来过,你是不是想甩了我?你说!”
李叶茴赶紧打开手机的换声装备--这是她想着以后冒充家书跟李书耳语音聊天用的。她随便切换个男人的声音,“啊,那个那个……”
“你是谁啊?”,米西听出这是个年轻人的声音。
李叶茴赶紧滑到”成熟男人“,“那个……宝……宝贝,你真是冤枉我。那个……我搜了你的直播间,我找不到。”
“胡说八道。李张望三个字,绝对找得到。”
“那,那就是平台错了。你……你是哪个平台?”
“你搜的哪个平台?”
李烨茴急得眼睛直转,“啊,我搜的人人。人人没有你。”
“傻不傻,现在谁还用人人,土老帽!”
李烨茴苦笑了场,“我看李烨茴啊,李书耳啊,小姑娘都用。我以为你也用。”
“你也把我当小姑娘啦?”
“啊,这……”
“我其实挺喜欢你把我当小姑娘的……”
“哦哦,好……”
“但是你不能再糊弄我!要想娶我,你就得拿出点诚意来!我知道你要送你闺女上学,你是要攒钱辛苦,我也没要求……但是你不能敷衍我,你得……你得……力所能及的……要做到……”
“啊,做到,做到。那你是哪个平台直播?”
“嘻嘻娃娃。”
“啊,好。我明天……”
电话那头传来呕吐声。李烨茴对着听筒吼了两句米西的名字,随后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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