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小的时候，一直不能理解爷爷奶奶的关系。夫妻，在孩子的认知里就应该是互相陪伴到老的关系，但他们却总是在吵架，甚至会动手，从铁铲到镰刀，随手一扔就意味着一场大战的爆发，一把火钳可以毫不犹豫地拍到对方背上，怒目对骂时，不像夫妻，倒像是仇人。
那时候太小，对他们吵架打架的印象太深，只觉得这两人怎么会是结婚二三十年的人呢？也就是太过关注这些吵骂，自然而然就忽视了两人之间其他的事。一直到后来，有一次有人无意中提到奶奶送爷爷去上班的事才隐隐发现两人之间有我没看到的感情，爷爷是个厨师，那时候在学校食堂当掌勺师父，他们那一辈的厨师都是同时擅长红案和白案，所以食堂的三餐大都是爷爷掌勺准备。每天凌晨三点，爷爷就会起床去学校，这时候，奶奶也会跟着爷爷起床，然后送爷爷去学校。学校离家只有一百多米，很短的距离，站在家门前就能看见校门，但奶奶说外面太黑（那时候公路边还没有路灯），晚上会有乞丐混混徘徊——我没觉得这个理由正常，爷爷是个男人，他会怕那些只会在白天出现，晚上不知蜷在哪里睡觉的乞丐吗？
那是一种担心——爷爷中年时得过一场大病，按照农村的说法，身体很虚，凌晨三点多，算是“脏东西”乱行时，身体虚的人容易招惹这些脏东西，奶奶送爷爷，是想着多一个人能让“脏东西”离爷爷远点。也就是明白后，我才发现爷爷奶奶之间有很多被我忽视的东西，比如爷爷虽然是厨师，但他一般不进家里的厨房，除了三个日子，这三个日子是除夕、奶奶的生日和他自己的生日。又比如爷爷从不会嫌弃奶奶做的饭，即使奶奶切的肉片有小拇指粗细，他也不会多说一句话，反而吃得津津有味，还会告诉我们：“你奶奶当年在家可没有吃过苦，第一次做饭还是嫁给我之后。”——直到现在，奶奶的厨艺还是家里面最差的。
爷爷的脾气不好，奶奶的脾气也答不到好的标准，这也是他们一直吵架的原因。本来在镇子边的家，虽然是农村，却没有多少土地，爷爷退休后，一下闲了下来，闲下来的爷爷脾气更像小孩，因为没有事情做，他在家里面左右闲转，一不顺心就发脾气。每每这时，奶奶就出门去，留下爷爷一个人在家。爷爷脾气发完，转身在家里没看见奶奶，他就沿着镇子街道走，去找奶奶。若是找到了，两人会一块儿回来，若找不到，他会买一包奶奶喜欢吃的面包红枣之类的带回来，等奶奶一回来，立马指着柜子说：“那儿有枣子。”——这场景就像一个犯错的小孩，捏着衣角，扭捏着讨好大人一样，每一次我都看得想笑。
奶奶嫁给爷爷的时候，才十九岁，那时候爷爷二十四岁，已经是那个年代可能会打光棍的年纪。奶奶说她嫁给爷爷时，爷爷穿的那套新郎装，裤子还是借的别人的。本来就不是一个富裕的年代，奶奶本没有对爷爷家抱多大的希望，却没想到她嫁给爷爷的第二天，爷爷的爸妈就将他俩分了出去，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房和不到三十斤的稻谷，是爷爷和奶奶得到的家当。奶奶第一次去烧柴火时，那个七兄弟共用的灶台，奶奶根本不会用，一团柴火塞进去，一厨房的浓烟，奶奶就坐在浓烟里掉泪——不是没有干过活，但奶奶的父母很少让奶奶干活，除了带带弟弟妹妹，去不远的山上捡写柴禾回家，奶奶根本没有进过厨房。
近几年来，爷爷经常念叨着奶奶跟着她吃了不少苦，但念叨完不到半小时，两人又会拌嘴。
上大学时的我，放假期间因为听爷爷奶奶拌嘴听到心烦，直接喊了句，你们离婚好了。这句话一喊出来，爷爷奶奶止了声，两人的脸上竟瞬间生出了茫然的表情，良久，奶奶才说他们没有结婚证——当年结婚时去拿结婚证，政府那一天的结婚证刚好发完，让他们隔几日去拿，隔了几日后两人就没有再去。即使户口迁到了一处，户口本上是夫妻关系，但实际上，那个能证明他们关系的本子，四十几年了他们一直没有。那时候的我听了这件事也没觉得有什么，现在想起来，他们那瞬间的茫然是因为从来没有想过分开产生的。
即使吵架打架，他们也从来没有想过分开，即使结婚时没有爱情，现在的他们之间，也有一种深深的感情。
2、
想到爷爷奶奶的事，是因为看了《陆犯焉识》。
陆焉识和婉瑜之间的关系，是那个年代常见的关系。就像爷爷奶奶之间一样，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个年代，真正因爱情去结合的，很少很少。陆焉识比我爷爷大四十几岁，两人的婚姻除了没有爱情这一共同点外，没有其他类似的地方——这也是爷爷奶奶虽然吵闹却从没有想过离开对方而陆焉识直到年老时才意识到自己离不开婉瑜的原因。陆焉识是归国知识分子，而我爷爷只是普通农民，陆焉识女人缘不少，而我爷爷在同龄人孩子都能打酱油时才与我奶奶订了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看这本书时不断地想到爷爷奶奶之间的事。我不喜欢陆焉识对婉瑜感情的转换，就像是自己嫌弃了很长时间的东西，忽然发现它是一个宝贝，后悔莫及。老实说，我觉得这对婉瑜不公平。但我由不得不承认焉识对婉瑜感情的转换是事实，事实就是总有一些人、事，在某一个特殊的点，在经历了很长时间后，才会被比人意识到它们的重要性。
爷爷奶奶不一样，在很早以前，他们就意识到了对方的重要性，只是，他们不懂，不懂这一份重要的感情，所以不断地用争吵、用暴力去伤害对方，破坏这段感情。——值得庆幸的是，即使伤害了对方，即使感情被破坏了，但时间也很长了，长得他们足以将对方的存在当做习惯，从而彻底产生了一种叫“夫妻”的情分。
爷爷奶奶不是婚姻中的特例，在那些年代里，甚至在现在，都有很多像爷爷奶奶一样的夫妻。相比于爷爷奶奶，陆焉识和婉瑜，尤其是陆焉识意识到自己对婉瑜的感情倒更像是一个特例。
我的大爷爷在我上初中时去世。大爷爷是爷爷的哥哥，生前和他的妻子大婆婆（方言：婆婆就是奶奶）天天吵架，两人闹过无数次离婚。大爷爷的死因很大程度上归于饮酒过度，他去世的前一天，大婆婆将他乘酒的瓶子藏了起来，两人还大吵了一顿，第二天，大爷爷就突发疾病去世了。大爷爷去世后，葬在镇子附近一块高崖下，在我初中毕业前，好多次经过高崖边，都能看见大婆婆坐在崖旁的石坝边望着山崖下掉泪。大爷爷去世后的那段时间，奶奶经常去大婆婆家陪她，回来时会告诉我们大婆婆又在责怪自己没有看好大爷爷，又在说自己不应该放纵大爷爷喝酒。有好几次，我和奶奶看见大婆婆在石坝边坐着时，奶奶都会说：“看吧，多可怜，先走的那一个人不会知道还有一个老太婆在想着自己。”
即使是没有爱情的夫妻，共同生活了几十年后，被扔下的那一个，在这场关系中，也只剩可怜。
3、
前几天和朋友聊到爱情婚姻时，说有一个男性朋友和他女朋友在一起近十年了，现在提到自己的女朋友，也还是会说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欢女孩这句话。朋友说这很正常。
这确实很正常，虽然这种男人更多的时候是被称为渣男、被评价为身在福中不知福。但现实就是这样，你和一个人在一起好多年，并不是因为你爱ta爱得不可自拔，可能只是因为习惯，习惯两人在一起，也可能只是因为责任，毕竟两人上过床见过家长，也可能只是想找个伴，或者其他可能。
那位男性朋友就说他是习惯了女孩在他身边。中学时女孩追的他，因为女孩追着他的自行车跑时，摔倒在地，他停下自行车回头，正看见女孩抱着擦破皮的腿仰头望着他，那一刻他就觉得如果自己不和这个女孩在一起，自己也太不是男人了。——很没有逻辑的一个想法，却是近十年还在持续着的一段感情。
男孩总说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女孩，却从没有在女孩面前提过分手。想想身边的很多关系，很少有两人坚定地说是因为纯粹的爱对方而维系着的，那些被维系着的关系中，多多少少掺杂了其他的东西。而那些总以爱为纽带的关系，却总是没有坚持到最后，总是被很多东西打败。
人的感情太过纯粹，就少了很多东西。
只提爱，不提柴米油盐酱醋茶，只提爱，不提责任义务，到最后，只剩下一个空架子，不得不走上倒塌的道路。倒不如一开始就掺杂上一点私心，像奶奶选择爷爷是因为知道爷爷家位置不错，像陆焉识意识到自己爱婉瑜有因为婉瑜很漂亮和自己脾性很合的原因，像大婆婆明白老来要有伴儿才行。——双方都掺杂上私心，互相包容，互相体谅，也许更能走下去。
爱情说到底就是一个虚无的东西，爱这个字，又有什么准确的定义呢。
现实中的爱情，就像爷爷奶奶之间的婚姻，像陆焉识和婉瑜之间的爱情，像大爷爷和大婆婆之间的感情一样，看起来莫名其妙，却又理所当然，即使花费很多笔墨，依然说不清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