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茉是我的一个朋友,也是我离开国企后在第一个公司上班时的同事,她最后一次联系我,是十年前了。那时智能手机还没有出现,聊天工具主要是MSN和QQ。
那天是元旦前两天,我刚刚换了工作不到三个月。晚上孩子睡了后,我坐在电脑桌前,准备把白天上班没弄好的资料再理一遍。这时,MSN小绿人跳动起来。
我点开一看,是小茉。
“瑞姐,提前祝你元旦快乐!”
“小茉,是你呀!元旦快乐!好久不联系了。最近还好吗?”
“挺好的,我现在在嘉兴一座寺庙里,来这里一个月了。我出家了。”
我吃了一惊,不知该说什么好。
“那……快过年了,你还回北京吗?你父母怎么办?”
“不回去了。过年我父母都去海南玩,他们每年都去,那里比北京舒服多了。”
“你不去海南陪父母过年吗?”
“我不去。”
“你呀,真是我行我素。”
“这有什么呀,我觉得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到目前为止我也没有发现什么不好的地方。人在红尘中活得越久,拖累就越多,也越来越难以挣脱。而且,我现在时间比较自由,不需要花什么钱,也不需要买衣服。”
“好吧,只要是你喜欢的生活方式就行。”
“其实,现在好多人都不知道为什么活着。压力很大,到处都是物欲横流。我有时候想,哪天死了才是解脱呢。”
我心里又是一震,她才三十岁出头,就这样看破红尘了?对话到此,我不知该怎么往下接。我想我是没法看破红尘的,我要还房贷,还要养孩子,我必须老老实实上班挣钱,不能开小差。以前听她说过,她的父母是在事业单位辛勤工作了一辈子的知识分子,已经退休,膝下就小茉这么一个独生女儿;她大学毕业后找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我俩当时所在的那个私企公司。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
“你知道小迪现在怎么样了?”
小迪?我想这才是这次对话的主题吧?
小迪也是我俩的同事,他进公司比小茉晚。是来自鲁南的一位北漂,他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地方工地上混了两年,面对工地上人员素质低下、管理粗暴混乱、人际间相互倾轧等乱象,他不想耽误自己的大好青春,辞职来到了北京,在清华附近租了一间平房,想一边打工一边考研。
小迪进公司后,与小茉一起,都在我负责的一个项目组里。每当一个项目开始之际,大家经常在一起讨论项目该怎么安排、哪个环节会出现问题、怎样保证质量及时交付……小迪和小茉都非常聪明,工作也很勤奋,在项目组里与其他人协调得很好,大家合作得非常愉快。那段时间,也是我负责项目最顺手的一段时间。
有一天中午,公司里其他人都下楼吃饭去了,老板突然走到我面前问我,小迪和小茉是不是谈朋友了?我愣愣地回答说不知道啊。老板说他看到他俩一起手拉手逛过街呢!
办公室恋情这种事,对于公司老板来说,是最忌讳的。大概是怕耽误正常工作,影响工作情绪,也怕相互之间营私舞弊,有损公司利益。国外有条谚语:“Don’t dip your pen in your company’s ink.”(兔子不吃窝边草),说的也是这种忌讳。
我悄悄地提醒了小茉和小迪。小茉没有说什么,但显然第二天上班时一整天都闷闷不乐。小迪倒是没什么异样,但再与小茉说话时,小茉开始爱答不理,还经常说一些莫名其妙的气人话。
小迪忍了,工作继续认真做。年底的时候,小迪忽然提出了辞职,说他已经研究生报名了,接下来要集中精力复习考研。
小迪走了以后,有一天我因为工作上的事说了小茉一次,因为她那段时间明显不在状态,出错比以前多了。结果,小茉非常生气地跟我辩驳,还把桌子上的资料和书都噼里啪啦摔到了地上。我看着她失去理智发疯的样子,就像是看着一个丢失了心爱玩具的小孩一样,心里有些同情,但又不知该如何说她。
过了没几天,小茉也提出辞职走了。
在那之后没多久,我也离开了那家公司。
后来,听说小茉没再上班,她利用上班学到的那点技艺,多年来一直在家做自由职业。
小迪考上了政法大学的研究生,研究生读完后,继续读博。
当我跟小茉在MSN上谈起小迪的时候,小迪还在读博,也正忙着找工作,因为他转过年来就要毕业了。
小茉听我说完后对我说,小迪人聪明又勤奋,找工作应该不成问题。我问她跟小迪联系过没有,要不要他的联系方式?她却岔开话题,给我发过来一张银杏树的照片,说这是她所在寺庙里的一棵银杏树,有1200年历史了,人的一生在它面前太渺小了。
我默然。
忽然想起两个月前刚上班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一位陌生中老年女人的电话,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沙哑,听起来有点焦虑:
“你好!你是小茉的瑞姐吗?我是小茉的妈妈,我是从她手机通讯录里知道你的电话的,贸然给你打这个电话,非常不好意思。小茉以前经常说起你,说你人好,热心肠,我想麻烦你帮阿姨一个忙。”
“阿姨好!小茉怎么了?”
“她要出家,我死活都劝不过来。你看看你现在这个公司需不需要人,帮她介绍一个工作,让她上班去。”
“阿姨您别着急,我会帮您问问的。”
“小茉这孩子呀,从小被我惯坏了。自从离开你们以前那个公司后,成天在家自由职业,也不接触外人。有活儿干时,忙得昏天黑地,饭都顾不上吃,有时还熬夜;没活儿干时,在家闷着看佛经书,我说她两句,她就跟我闹脾气,好几天不说话。最近突然又闹着要出家,我真是受不了了,就想让她找个工作出去上班,让我过两天清净日子吧!”
我听得出小茉妈妈在电话中的绝望之情。
第二天,我问过公司人力资源部门,恰好当时没有职位空缺。
接下来,我在MSN上联系小茉,建议她找个工作出去上班,不要再让她妈妈操心。我还给她建议过业内哪些公司容易进,让她把简历通过电子邮件发给我,我帮她找熟人转交其他公司的HR。
可是,她一直没有给我发简历。
十年过去了。
我与小茉早就失去了联系,我不知道小茉和小迪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不明白她究竟为什么出家;也不知道她现在是不是还在嘉兴那座寺庙里修行,过得是否孤独;更不知道她的父母现在怎么样了,算如今该是七十岁的老人了,身边有没有人照顾。
假如她和普通人一样正常结婚生子,现在该是孩子上小学的时候,她的父母可能会帮她看孩子,她可能会和老公一起出去上班,节假日里一家三口到郊外散散心,带着父母一起;或者,也可能和北京大多数小升初家长们一样,周末带着孩子焦虑地奔忙于各个补习班和兴趣班,为了让孩子上一个好一点的中学。
小茉应该是喜欢孩子的。我还记得我生完孩子满月的那个夏天,她来看我,穿着一身素净的白衣,像一束安静绽放的茉莉花。她进门后,把带来的一瓶蜂蜜轻轻地放到茶几上,然后就趴在床边静静地看着熟睡中的宝宝,看着宝宝在睡梦中伸了个懒腰后使劲儿往回缩,手脚并拢,团成了一个小肉球,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目光中闪着温暖的母性光辉,她说她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孩子,而且这么好玩。我说等你将来结婚也生一个,她突然脸红了。
她没有选择结婚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她选择了另一条道路。
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一个地方
我将轻声叹息把往事回顾
一片森林里分出两条路
而我却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
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一个刚刚毕业的大学生因为一次恋爱受挫,从此就看破红尘出家,这事听起来有些离奇;如果说,她因为遍阅佛经书籍,像释迦摩尼那样参透了人生七苦,我只能祈祷佛祖保佑她一生平安,不必再经受尘世之苦。
只是,那养育了她的父母,是怎样熬过了这十年的孤寂岁月,又该如何面对依然孤寂的余生?
(“一元小说训练营” + 088号 典典的蟹妈 第四次作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