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小时候的夏天,秀敏大多在千里之外的东北乡下姥姥家度过。午后院子里望天通常一片白,进得外屋地又是一片黑,黑白分明。
蹲在门口树荫下,蚂蚁和毛虫都是秘密,但没有什么比“她”更可爱的东西。
她隔几天会出现在树荫下,坐那笑着望来往的人,遇到有人看她就嘴里发出呵呵的声音。秀敏帮她吓跑扔石子儿的小子,也替她挡走赖皮赖脸在面前横晃的光棍儿,她似乎不知道这些。
出太阳的日子秀敏常陪她望天,她抬头的模样真是好看,侧脸儿起伏像温柔的稻草垛,大辫儿黑漆漆的跟半夜的水井样,她还有一对秀气的小耳朵,是粉红透亮的鸭蛋壳儿。
他们说秀敏是小傻子,她是大傻子。
秀敏和刚子跟着刚子的堂哥大强他们去河滩放猪。猪们全身滚满泥水很满意地哼哼着,他们就在河滩边把一小片香茅草趟平,再把四周的草尖尖扎在一起,搭个小棚子躺在里面,一次最多只能躺两个人,他们轮流躺进去,做爸爸妈妈。
“那个房子是谁的?”秀敏问身边的刚子。她指着河滩边的一个土坯屋,那屋顶也是苫着香茅草,不似村里的用稻草苫得那么齐整。
“老头和大傻姑娘呗。”刚子奇怪,“你不是天天跟大傻姑娘玩吗?她住这儿你不知道?”
秀敏拉刚子去趴窗户。大强他们在后面起哄,说只要看到里面那老头儿出来就要扔烂泥糊他。
一个老头儿坐在炕上正抽旱烟袋,叭哒叭哒的;一只黄猫在他脚边打着呼噜;呀,她也盘腿坐在炕头儿上呢,梳着她又黑又长的头发。
秀敏喊她,屋里的三双眼睛都看到趴着窗户的秀敏和刚子。
老头儿让他们进来,她也向秀敏招招手。
屋里不是很乱,就一铺炕,一个大柜,柜上叠着被子。跟刚子家差不多,没舅舅家亮堂。屋里有一股古怪的味道,秀敏对这味道一点也不熟悉,引不起任何关于它的联想和比喻。它不好闻,腥,黏,还带了发面饼子的酸,可是,也没多么难闻。
她请秀敏和刚子吃东西:一碗炒蛤蜊肉。河滩上总能踩到的大蛤蜊,那是喂鸭子吃的东西,秀敏摇头,想原来是这东西发出的味道。
秀敏不记得她说了什么有意思的话,好像只是傻笑,倒是记得那老头一直问她怎么到这里来的,城里的爸妈做什么的,还问刚子的姐姐嫁的人对她好不好。刚子没搭理老头,一心研究墙上挂的渔网,秀敏也不想理老头,却回答了他所有问题,比回答舅妈还耐心,她看到老头儿眼里闪烁的光,她已经知道用来形容那种神情该用什么词儿——羡慕。
秀敏还是吃了她的蛤蜊肉,青红辣椒炒的其实很好吃。
秀敏每次去河滩都去那小屋里坐坐,刚子必须陪她去,大强他们在外面“呜嗷”怪叫,秀敏不明白他们在喊什么。小屋里还是那个怪味儿,即使没有炒蛤蜊的时候也没散过。老头白天总在家里,他什么时候去打渔谁也不知道,他给秀敏和刚子讲聊斋,而那个她总是坐在炕头傻笑着梳她长长的头发。
村里人有一天抓了老头和大傻姑娘去游街,说他们 “搞破鞋”。“不是搞破鞋是流氓二椅子!”大强说。秀敏不知道什么叫“二椅子”,大强说“二椅子”就是不男不女,就是男的和男的搞破鞋。原来大傻姑娘竟然不是姑娘而是个男的,老头也不是老头其实才四十多岁。
秀敏后来再也没见过“她”和老头,听说他们是从几百里以外的一个村子逃到这里来的,现在又逃哪去了谁也不知道,“人民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逃到天边儿去也没用!”大强说。
河滩上的小屋秀敏后来自己进去过一次,她很害怕,却爬上满是尘土的炕头,她忽然想起,原来那股味儿是“她”黑油油的头发发出的味道。
秀敏用铁梳子捋过花猫,猫儿在阳光下慵懒眯眼,每次爬梳秀敏都会取得一小撮软毛毛,她小心翼翼将它们攒在手心,直到猫儿 “喵”的一声喝止她,秀敏就打开窗户,将绒毛压成一团,然后吹一口气,给蓝天送一朵袅袅飘升的云……
云没等飘过菜园子的篱笆,就沾到鼻子上,狠狠一个大喷嚏让秀敏骂起窗下那个坏蛋:你把我吸铁石还我!把黑沙包变回红沙包来!你离我家猫儿远点,离我远点!
刚子“嘘”了声,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式。秀敏“哼”一声还是跟他走了。夏天好长,刚子虽然不如猫儿乖,猫儿却没有他不乖。
秀敏闻到刚子身上一股泥土和马粪味,没错,他们现在正向生产队队部走去。你再牵那条小白马驹给我骑。她噘着嘴命令。我现在就带你去看骑马!刚子骄傲地说,大人互相骑马,快点!
夏日的午后,马棚里的马儿们好像都在站着做梦,连响鼻都不打了。秀敏和刚子钻进旁边的仓库。仓库里有一捆散开的稻草,刚才那两个人就在这上面玩骑马的游戏,他们玩得那么有意思,连刚子和秀敏扒窗户看都不知道,可见那真是好玩极了的游戏。
我们也互相骑吧。刚子说。秀敏哼了一声,那你先让我骑。他们试了下各自在上面,秀敏在上面的时候刚子觉得她太重,刚子在上面的时候秀敏说压死了。刚子说你弯腰趴着,这样谁也不压谁,刚子又试着撅几下屁股,想不出刚才那个男的是怎么摆弄身体的。刚子有点急,秀敏在催,你会不会啊?你不是看好久嘛,还学不会。刚子跳起来,别急,你就这样趴着别动,我去尿个尿就来。说完,刚子翻出窗,准备去找大强,他也见过那两个大人玩的游戏。
刚子过小石桥,刚要喊桥下屋里的大强,就被他老爸看到了。家里猪都饿得直叫唤,你还疯跑!刚子只得跟他老爸回家。
秀敏趴在那里,看稻草堆里有个七星瓢虫爬了一条又一条草尖尖,好像一根枯枝一会儿吐叶一会儿开花,窗外是半来半走将升将落的日影,直到远处传来姥姥尖锐声音拖着悠长的调子喊她,她才起身悻悻地跑回家。
第二天太阳早早地就把白天升好,秀敏把小鸡们放出笼,喊住猫儿别逗小鸡。刚子来叫秀敏的时候秀敏正在掐姥姥交待她的豆角儿,两个人很快掐完。秀敏本来在生刚子的气不理他,现在却跟在他后面一起去公社仓库。小石桥上立着只青纱翅膀的蜻蜓,刚子给秀敏捉来,秀敏更笑得甜。
秀敏还是要在上面,她说这游戏他们忘记一样儿,就是骑马时要叫的。她让刚子动,然后她叫,刚子说那个女的是哭的,她说是叫的。她边说边甩着两根辫子模仿,刚子说不对,她是哭的!他也模仿起那女人的哭声,秀敏没有听从他的建议,继续叫。刚子见秀敏不听他的,生气地连说不好玩。秀敏停止叫喊,一副面色凝重的样子,刚子又说你重死了,像只猪!秀敏一听他说她是猪,马上起身说,你才是猪,上次重得要压扁我,你猪猪猪。游戏不得不停止,他们决定一起去问大强。
大强还是带着一群孩子在河滩边放猪,孩子们谁都讲不清楚那俩大人是怎样做那个快乐游戏的,最后小伙伴们吵吵嚷嚷地各自回家。
隔天晚上,秀敏抱着猫儿坐在菜园里,四下里都是黑的,连花猫都是一团黑。她的猫儿被舅舅踢了,小鸡她一整天都忘记放出来,她第一次被姥姥打一巴掌。舅舅和舅妈在屋里说造反派抓了那对狗男女,要游街批斗。黄瓜地的边上有一口洋井,像一只大狗蹲在那里,秀敏想她和刚子会不会也要被批斗呢?
秋天的时候,仓库里骑马玩儿的那个男的被枪毙,女的却没事,那男人说自己“强奸”了女的,骑马游戏原来叫“强奸”这个名字。
后来,大强他们放学路上对刚子和秀敏起哄:强奸你媳妇去吧。
秀敏和刚子从此对面相逢也不相识。
再后来,秀敏爸把她接走了,她回到城里,从此再也没离开过城市。
炊烟在记忆里由白变紫,还有那些看得见分明的季节,认得出变化的星斗,翠绿的田野金灿的蛋黄,瓦蓝的天空洁白的想象,猫儿毛的云朵不知悠悠飞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