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陟岳麓峰头,朗月清风,太极悠然可会;
君亲恩何以酬,民物命何以立,圣贤道何以传,登赫曦台上,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归。
———岳麓书院讲堂联
踏上这三湘楚地,却没有看到好脸色。
早上6:20分列车即抵达长沙,一步出车门,凄风冷雨扑面而来。昨日离筑时艳阳高照,热浪滚滚,今晨扺潭却浓云低垂,寒气袭人,老天也像是对我这数典忘祖的不肖后人给一点颜色看看。
随着出站的人流走到车站广场,回头望了望,看那名气很大却俗称小辣椒的火炬是否还在?在,还在红红地燃烧,今天这么大的风,火苗却纹丝不动,依旧笔直向上,不偏不倚。这是那革命年代的奇特造型,无甚美感可言,只引发了无数的调侃和戏言。
在1975年长沙火车站建设之时,上面要求在车站主楼顶上必须要建一个巨大的火炬,因为中国革命的熊熊烈焰主要由湖南点燃,到具体设计时,火焰的“朝向”却成了绞尽设计师脑汁的难题。一般火炬为了生动形象,火焰都会朝一个方向偏,可这样一来即使正面看去是往左,但从反向来看却是“右倾”了。在政治风险面前,火炬的风向问题谁也没办法解决,只好集体讨论。讨论来讨论去,总也商量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为了尽早定下方案赶工期,当时的铁道部长万里最终拍板,拿出了一个令所有人都拍案叫绝的方案——长沙火车站没有风,火焰不左不右,不东不西,冲天燃烧。
这个奇葩的火焰到今天仍然直直地燃烧了四十多年,并将继续燃烧下去,只要长沙老火车站还在,这火焰永远不会熄灭。因为谁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拆除熄灭这燎原神州的星星之火。
打车到了入住酒店,刘君早早来接,就餐后即栉风沐雨去到岳麓书院,因为岳麓书院乃长沙最负盛名和最有历史积淀的去处,且长沙临时大学的工学院即位于此处,我们寻访联大的初始必然要追根溯源,由此滥觞起步。到书院时不到九点,天冷,雨大,人稀,冷清的环境中坐落着白墙黛瓦,予人一种肃穆和悠远的历史感,抬头仰望,宋真宗所书“嶽麓書院”四字匾额厚博雄浑,庄严稳重。这是北宋真宗皇帝召见书院当时山长周式,颁书赐额,岳麓之名始有“潇湘洙泗”之誉。两侧的楹联“惟楚有材,于斯为盛”更是用典精当,气势凌云。其上联语出《左传》“惟楚有材,晋实用之。”下联语出《论语》“才难,不其然乎,唐虞之际,于斯为盛”。上联一目了然形容三湘大地人杰地灵,下联则突出展现岳麓书院的出类拔萃。
书院到南宋张栻主教,理学史上颇负盛名的“湖湘学派”即发展于此;朱熹两度来此讲学,书院盛极一时,甚至出现了“座不能容”、“饮马池水立涸”的盛况。作为世界上最古老的学府之一,其传统历经千年而弦歌不绝,学脉延绵,虽其古代传统的书院建筑历经多次毁焚,但动乱之后旧础基上再筑榭阁,重开讲堂,文化的血脉虽一时阻塞,但却没有被斩断。今日所见之书院大部复建于明代,历经三百多年风风雨雨,至今被完整保存,每一组院落的石板,每一块石碑的漫漶,每一片砖瓦的苔痕都沉淀着岁月,历史,文化和先贤的遗存,挥之不去,思之即来。
然而,在潇潇春雨里漫步其中,又滋生出这样一种相反的感觉——时过景迁、物是人非。旧器古物虽历历在目,但书院的昌盛景况已是昨日黄花,繁华不再。虽然挂了许多湖南大学的人文历史哲学研究院系的牌匾于此,但感受不到昔日张朱论辩的争呜氛围,难以再现阳明宣扬心学的盛况,更见识不到船山讲学听者蜂涌的盛况。虽然慕名前来观览者甚多,但怅然而归者定不在少数。
联大主委梅贻奇在论及大学精神时援引孟子语“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回看岳麓书院千年来的历史渊源,其发展无论在宋元明清都是当时先进文化和先进思想的传播源泉,从人性,到理性,到科学都领先于当时代,这正是“惟楚有材,于斯为盛”的真实写照。可如今,亭台楼阁犹在,大师安在哉?精神何在矣?如今的书院只是徒有其表,徒有虚名而已。
参观中有二插曲,可由此窥一斑。
书院的展板中有这样的介绍:王阳明曾来岳麓书院拜谒张朱(张栻朱熹),同行李君不禁讶异,问解说员王与张朱相隔三百余年,何有拜谒之说。可见书院之管理者对谒字的词意理解不透,想当然地马虎而就。
另刘君多次询问管理者与解说员长沙临时大学旧址何在,均答曰不知究竟,连临时大学为何也一脸茫然。看来到此寻访者寥寥,他们对此也就不求甚解,不知所以了。
寻不到旧踪,于是步出书院,到清风峡中名满天下的愛晚亭一览。此亭当是得名于杜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之句,与陶然亭、湖心亭、醉翁亭并称中国四大名亭。亭虽盛名,然已非旧物,乃一九五二年复建后又经八七年重建的水泥石材建筑,名虽犹在,古风不存。而到此时已近中午,游人穿梭如织,步行二百米到得亭前,挤满了拍照留念的游客,于是走马观花,穿行而过,离开了人声鼎沸的景区,也离开了这静谧但却空虚的书院。
没有找寻到临大旧址,心中不免有些怅然,然而心中明白,由彼及此,时间已流过了八十载,岁月早已磨净当年的痕印,即使找到,也必定风物不再,即使去到位于韮菜园的临大办公地点,也定是挪作它用,抑或片瓦不存,更可能一问三不知。因为那所大学确实不负“临时”之名,只存在了短短的两个多月便已告别长沙继续南迁。谁会为一个远方而来又短暂停驻的匆匆过客留存碑铭或实物呢。我等怀旧寻觅者在这芸芸众生中若沧海一粟般细微渺小,且那一段历史早已被众人遗忘,寻访自是极其不易了。
不过,长沙作为联大的滥觴之地,我们们只要循着这条溪流前行,必定会发现当年的遗踪,听见历史的回声,纵使一切物质的寄托都已𣵾灭,但追随前人的行踪一路走过,往事会日益清晰,情怀在心中激昂,精神与曰月同光。
用书院的大门的楹联形容临时大学在此地虽然短暂而后来却众星璀璨,大师辈出的历程,应当也是比较贴切的吧。
唯楚有才 于斯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