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在屋内的阳台上,风衔了许多阳光送进来,若不是玻璃隔绝了凛冽,她俨然会恍惚以为春天竟然到了。
在阳台看书看得发起了呆,客厅的电视声喧嚣起来,铮耳。她从桌面浮起身来,隔着玻璃瞧瞧老太太是否又睡着了。电视机里的毛泽东正在翻云覆雨,换了人间,老太太除了偶尔咳嗽几声,一动不动地定神瞧着。
她扭回头又俯下去,捡起晒得发烫的书皮,瞧着鲜红色的指甲油与书皮正巧呼应了,《女儿红》,顺手拍了张照片,在这本干净的旧书扉页上,提笔写下:2020春。
午觉
不知道海啸来的时候,盘旋的海燕会在何处栖身,亦或是早已察觉,避开也罢。如若天也能塌陷,舔舐天际线的海浪不知还有没有那股子勇气笑纳。
她胡思乱想起来,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日子里。窗外安静得只有白肚子的喜鹊洽洽叫着,不知人间荒诞与疾苦。瘟神一般的传染病从中世纪的传教士古书中,流窜到现在。外面的人们开始疯了,抢购药品、消毒与口罩,蝴蝶翅膀上那点尘埃从一座城震颤到全世界。
手机里滴滴不断的信息爆发着脾气,哄抬物价、克扣物资、前方浴血后方坍塌,上一分钟有人声嘶力竭到世界末日,下一秒就有人嬉闹趣闻至仰天大笑。她恍惚记得这样的场面在历史课本与野记杂文里瞧见过,一点也不眼生。抬抬眼皮,书架上的《寄居者》像是个偷盗者,竟将民国上海的故事照搬套用了此刻的新闻。黑格尔曾令人生气的论调,在此刻竟是一时呆滞:中国是没有历史的,因为历史之义在于前进。
她这几日被这样来回倒流的血液折腾得筋疲力尽,起身回到客厅,把老太太从毛泽东的千秋伟绩里惊醒回来,“婆,睡午觉了”。
她俩一起睡在小屋的床上,两床被子,一头一尾。这个小两居的房子,本没有老太太的房间,她两三年未归,今年冬日里老人身体越发摇晃得厉害,勾罗了颓势沉沉的身体零件,作出召唤的姿势。
“娃儿,后天就走了?”
“嗯”她闭着眼,换了个姿势翻身过去。
“唉,老婆婆可想娃儿了,再回来要明年了吧。”
她那一声“嗯”紧紧闭在唇边,拿牙咬碎了咽回去。想故作轻松逗个闷子,哄她说过两日找个假期也能回来,又实在无法违拗不切实际的希望带来难以承受的希望与自遣。
睁开眼,房间新换的壁纸滢滢发出淡青色的图样,腾升起来搅乱时空维度,仔细看被子上掀翻起的尘埃,攫取分秒的水分,生生吸干,静止得残忍起来。
“娃儿今年多大了?该结得婚了…那孩儿人好,对你好,不爱说个话,个子那么高,他在你边儿上站着,你坐在扶手上乐得屁花子一样…你们好就是好,不管人家别的咋样,对人家家里人好,你都得好…”
“等等,你上哪儿见过了那个娃儿?”她惊得要跳起来。描述得这样准确又生动,如若不是她失忆,从未领他来见过,也从未给过照片。一阵想笑又怔忡的冷颤,怕不是神仙托梦。被挡住的光几乎要撕裂窗帘,进来瞧瞧这心头的惊世骇俗。
“咋没见过,见过的啊,他站着你坐着,你乐得合不拢嘴…”理直气壮的字眼像神庙里的经文,自信被天眼瞧见过,开了光便可俯身而下,颠倒梦境与现实。
她听着这样振振有词的胡诌,眼泪如久埋地窖密不透气的犯人,兴奋叫嚣地冲着天花板跳上去。她去年未归家,春节团圆时只身在外飘荡,日落黄昏坐在云南山间的梯田里,因为俗不可耐又痛无可避的分手。
她张了嘴想辩驳现实,又被绞碎的心酸偃旗息鼓。老太太脸上的沟壑趔趄起来,爬到她心头,恶狠狠掷了一把匕首,如同飞将军在敌阵当头,一箭射穿对岸石头,那是呼啸尖利的警告,勿动勿言。
“嘿嘿,记得这么清呢。”她推开嘴皮子,塞出潦草的应答,像一个不负责任跑了神的访谈主持人。不提悼念,她甚至没空去编造一场误会来解释当下。那就不要说了吧,发肤之痛已如枷锁套上,垂垂老矣的步伐正冒着风寒赶往宁古塔,身上的苦已然够受,又是何苦再让她把心肝掏出来油炸火烹。
她侧躺着,看着眼前另一个被窝里伸出的一只脚,想起曾经与老太太一头一尾睡着的时候,总是来搂住自己的脚,暖热了再抽手回自己的被窝睡去。她想着,把手伸出来,掀起被角给老太太盖上。
“我老了不中用了,除了吃睡,啥也干不了,不行了。等你妈老的时候,提早给她接去你那儿照顾着,啊,让她离你近点,待她好…”老太太碎碎念起她最小的孩子,是如何嘴巴刁钻心肠慈软,如何争强好胜又爱哭鼻子。幻想着小女儿老的时候,如自己一样,腿脚不便,心脏时常不听使唤,肠胃也来捣乱。
她蛇形弯曲的身子在这些浊气的话语间,慢慢收拢挺直,像在床上躺出一个立正。这已不是婆孙之谈,而是女人之间那些关起门来、钻到地下去捏针刻字的絮言,不,这甚至于是平地顿首、言辞叩谢的身后托付。她该起身的,袷衣跪伏,手心朝天,捧起传接的法杖,在雨雪撕咬与烈日鞭笞中,重重磕头。
她倏然一阵晕眩,仿佛颠沛流离一生的魂魄想在这房内扎根,裸裎的枝桠跨越六十年,交缠出不可违逆的誓言。一生峥嵘,胳膊上站过一家老小,后背上顶过国难天灾,此刻却在血液里听不到一丝杀伐之声,一片被孟婆汤灌溉千里的寂静。
“好,放心,睡吧。”
午后
她睡不着,盘算着朋友们在惶惶讨论的快开盘的股市,会不会因为如今动荡封锁的国内局势而坍塌,掰着指头筹划那袋子米面粮油能撑几何,颓然无解。远在意大利的朋友每日都给她发来国内封城的趣事轶闻,还有阳光那边独好的旅行所见。两只鸽子在红砖房顶的凹槽里纠缠亲昵,罗马石柱的长廊边一个姑娘背着包在看书,旁边路过一对刚下课在嬉闹的男女。
黑掉手机屏幕,这些好似都远在隧道深处,那团花簇与腥腐恶臭均不近身,淹没在孤原的荒草的鹅黄里,像那株非洲草原上被天穹压盖而无法长高的树,树冠旁逸斜出起来,在天庭淫威与荒草舔舌中,托起点自己的光泽,让地母看得欢喜,好帮它把根钳住。
“婆!拿着拐杖,起来走走,不能成晌坐着,快点儿。”她站在阳台,借着天光甚好的名义,半哄半命,让老太太摇摇晃晃过来晒暖。
“前年给各家分了四万,净了,这我该走了该走了,到这会儿还没走成,又攒了一万九,各家再分分。”她踅摸着凹进去的嘴唇,忽然咧出假牙抬起头,眉毛拉起冗沉堆积的眼皮,亮起了眸子:“我想着先给你取出两千来,剩下的再给他们分…少了就少分,反正就那么些,哈。”
她不等老太太说完就起身靠在窗台边,摆着手说不要。这几日老太太总嚷着要去取钱,楼也下不动,走路从一屋走到另一屋就当成了运动。问她取钱何用,外面风声鹤唳无人出门,取回一沓现金难不成放屋里当消遣。
“你并嫌少,再多老婆婆也没有了,等你妈老了钱都是你的…”
“我有钱,不要你的,别想着分,哪家都不缺,你自己留着花。”她尽量让话泡着牛奶软和一点,但实在又被这想了无牵挂的念头激了怒气。
“现在也出不了门,外面都是传染病,过两天我好了就给你,明年也不知道你回来还能不能见老婆婆…”
“咋不能见!”她简直要把听到的话从耳朵里揪出来,踩烂在地上,拎起来丢出去喂了那疫情,不得翻身。
她转头迎着阳光,懒得管脸上的斑被勾起来,想起刚看的《二月》戏文里,二月飘雪,天象不顺,“先生,您还相信天的么?…天是没有眼睛的”。收走了庸昧的母子,嚼烂骨髓又轻飘飘稀释,丰沛的尘埃一粒都不曾被惊起。
生命究竟是要怎样,颠簸起女性的柔软摔在地上,刀砍斧劈成强悍,提到马上,在四方的庭院里将锅碗瓢盆摆成阵图,一手刨出城池一手垒砌高墙,合着日夜山顶本该轮班守卫的人,始终是她一个。
神仙菩萨蹑足而来,避开了全家的眉眼,勾着她的执念,忽地在年近古稀时嚷着吃素。渣滓洞里的女烈士大抵就是她的模样,说一不二,宁死不屈,坚守着那点微光的信仰,荤腥不碰,葱蒜不沾,在神明前终日虔诚祈求,日夜不眠,叠了成山的金元宝。
好人终究会有好报的么?她愿意信,却难以信。一屋宁静,山河动摇。新闻里总传出前线的战报,感染人数和死亡人数实时更新,国家调控部署日日严峻,奔赴疫区的壮士在硝烟弥漫里简化成一杆枪、一门炮,救家国于万千。生命在那里敲锣打鼓,与阎王小鬼撕扯高下,四叶草在滚沸的浮屠深层游荡,跌落的人们尖吠着,渴求抓住一叶,以琼浆傍身免遭蠕虫咬啮。
受苦的人啊,何尝有辜,幸运的人啊,谁能无辜。不过是沧海之粟抖落,放过了纷争,昧下了眼眸,山峦为基,梦泽成褥,一手蔽日地了却种种。海啸浮沉里,谁还记得谁贫穷得只有一伐木舟,紧紧抱着的人,才抱住了生命。
求生是需要力气的,魂魄被泡湿的人,无岁月可偷。她怕老太太终要如此。
午夜
老太太嘶吼的咯痰让她难以入睡,点亮手机,又怕被嚷半夜不好好睡觉,蜷成一只蚕,偷埋进被子里跟朋友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忽的,她又惊怖起来,担心加重下垂的眼睑和显现的法令纹,内心无力祈求放纵的同时,青春永驻。
都说她和母亲像极了,尤其是瓜子脸尖下巴,和那一弯眉眼的深情。翻过相册,没见过老太太年轻时候的模样,想来也是类似?帮老太太穿衣时,蹙着如今身上依然皙净柔腻的皮肤,年轻时的英气也是包裹着雪一样绵洁的女儿身。
那些年老太太还是一头黑发,在庭院里前后奔忙,嗓门大得一条深巷外也听得到,几条街巷都知道,这是个掌管大家子的女人,少见的女外男内,老头是个淡然寡言的数学教师。日子苦,可她还撑起了不小的一方沟棚,把里里外外的小姑子小外甥全收拢进来,一捧篝火,暖着一干人马过了十几年冬。
鼾声起得平稳起来,药的浊气胡乱搅和在一起,开始满屋子溜达。自从开始吃素,因怕老神仙怪罪浊气,老太太多年不碰葱蒜。虽无法舌灿莲花让神仙欢喜,至少女人间将心比心,都是喜香恶臭的。仿佛莫大的嘲讽,她总知觉每次鼾声后,房内便会倏然充斥大葱的气味,很快又被后续的化学分子覆盖掉,像腹地小鬼黑了心的玩笑,在僧侣碗里滴下肉油。
她的嗅觉存储里,从不记得有过这样的味道,已成曾婆婆的人,前两年还是干净箱箧底被太阳暖透的樟脑香气。她对嗅觉是有着异常记忆的。枕头上两滴过期的儿时香水,都能让她宿醉难眠,溯回千里,在抓不住的流逝里剥落出一个完整的蛋壳,清晰俊俏的悲喜被和盘托出。
虽是爱香的,可她完全无法对屋内的气味心生烦恼,反在呼吸间如苦行僧一般开始日刑鞭笞,自我申省。如若神明庇佑,无灾无难,长寿安康,如今的她也已渡河三分有余,浪末至膝。晨露已逝,薄雾散尽,热辣的日头开始烧红,清早那只走丢的羚羊已倒下成骨,昼伏夜出的渊鸟已归林栖息,她于原野立下,哪里都是路,便心中无路。
当少女老了,是否还有人原宥她空有做梦的多思,已无践行的气力。大着胆子去做草莽流寇,也会在即将长眠时遁走梁山。梁山的圣坛上,是否有一抔黄土,三柱清香,供奉着节节女儿身的庄重与灵犀。世间诸多缱绻,哪有什么标新立异、特立独行,不过是层层叠叠地覆盖,又层层叠叠地新生,衣冠冢立一个就罢,可叠摞诸多儿女。
她已然是她们尘世的延续,是留给世间的一纸情书。在生老病死的圣经里,无法预习或舞弊,考题做完的时候或许才知,怎么做都是对的。将时空的轭轴抽得长些吧,马车或许能纵跨碎星与弦月,收了冷冽的光,去向朝阳讨杯喜酒,恭贺昼夜不停的洞房在人间流转,床笫繁衍了新的开篇。
老太太无鼾,已睡沉,于凌晨两点。
尾
这个春天还未到,已被众人哀呼倒流时光,重新来过。澳洲山火绵延数月,俄政府集体辞职,菲律宾火山喷发,篮球巨星倏然陨落…北京开始下起了大雪,雪人寥寥,无人踪迹。国内紧俏的物资还是各地告急,倒买倒卖、官家公然抢夺、制假圈钱、造谣辟谣…如此种种像雪片一样漫天飘着,无孔不入。
朋友要去前线应援疫区了,问她,回来后渡过隔离期,一起聚餐吃什么。她说,平安回来,你想吃什么都好。活像一个老母亲,在言切即将告家的少年。
如果世间撕毁了愚人之爱的章节,那请地母保留渡劫指南的全书。砖瓦楣檐下,谁家都有着灶间的热气,氤氲起凡世温度。一池春水里,浮萍与鸭鹅一样欢腾,庆贺夜魅的根茎已脱落。都在拼命活着的吧,渊鸟、池鱼和我们。
“从秋街的败叶里
清道夫扫出了
一张少女的小影”
——卞之琳
二零二零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