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或者女孩

图片发自简书App

舅舅今晚不见得会来,但妈还是让阿嬗去窗口守着,好在第一时间下楼去给舅舅开门。阿嬗很麻利地爬上窗台,她明知道舅舅今晚多半是不会来了,但她还是乐意去守着,心里盼着他来。倘若今天等不到舅舅,阿嬗明天就得上舅舅家去了。

阿嬗的腿挂在窗外,一荡一荡的,画着弧状,两条腿各自为政,不时碰在一起也很快就分开了,彼此都没有什么反应,很和气的样子。舅舅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阿嬗的腿,细细长长,没走路也显得轻快,像某种鸟类。再往上就是她穿着的一条红裙子,前面的裙边到她的膝盖,后面的裙边及她的小腿,上面是两根细细的肩带,一直吊到她微蓬的乳的边缘,随意但不至于失礼,偶尔被她的头发一甩过来遮住了,就更看不出什么。她的整个身影映在灰色的,原本丑陋但在夜色里别有一种清楚的美的墙面上,身后没开灯的窗户比周围的色调低一度,像是道撕开的口子,而她是流出来的血,凝而不固。

她的手边放着盆热闹的栀子花,夏天的晚风吹过来,满含爱意的样子。阿嬗往下看去,她们家在三楼,说高不高,说矮也不矮,但她从小这么爬上爬下习惯了,总觉得脚尖一点就落地了。妈是从来不管她的,舅舅看见了就有的说。

舅舅有意要不从站着的阴影里出来,他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天色是靛蓝的,墙是珠灰的,阿嬗自己是种冷红,好像四处生来都是为了衬她。舅舅是个画家,一点儿名气都没有的那种。他走出去的时候阿嬗马上就发现了,她像是猛地被风吹了下的烛火,欢乐地叫起来,让人担心她要跳下去,但她一转身就钻进了屋内,像个什么小动物一样灵活。舅舅还没能走到阿嬗她们住的楼,阿嬗就已经把门打开笑盈盈地等着了。

“今天怎么样?”舅舅进门第一句话永远叫人疑心家里有个病人。“下次……”,这句也是老调子了,阿嬗立马就接上,“别坐窗台上!”光听这几个字就知道她一定是很快乐。

接送舅舅是阿嬗的任务,天已经黑了,楼道里灯还没开,阿嬗拉着舅舅的手,小心地带他上台阶,一双眼睛只看着舅舅脚下。舅舅微微笑着,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许对自己被当做小孩对待感到很新奇。

细望的时候,人对自己身体总是有股莫名的爱怜,阿嬗的母亲叶徕,在阿嬗牵着舅舅进门时正满含感情的看着自己的脚。阴绿的丝绒沙发,看得出上了年头,有种含污纳垢的不明显的脏。叶徕穿着一袭黑裙,横躺在沙发上,黑暗里分不清哪里是她哪里是沙发,只看到她的白胳膊白腿,这里一横那里一杠。她的视线所及处正是她的脚,红色的指甲油已经斑驳了,然而她在这斑驳中觉出一种美来,好像是个美人被吹乱了头发。

阿嬗伸手拧开了灯,叶涞迎接女儿和弟弟叶淣的方式是把头抬了起来,她抿了抿嘴,又躺了回去,这次是仰着躺了,不看人,看着天花板。她的头发在移动间被压住了,叶淣走上前帮她把头发轻轻地扯出来,放到一旁细细的铺好。叶涞不耐烦起来,“得了,得了。”她说,“你舅舅就是个贾宝玉。”前半句话是对弟弟,后半句话是对女儿。

阿嬗坐在旁边的小沙发上,依旧荡着腿,不过地方不大,施展不开。她闻言笑起来,把一条腿架在了另一条腿上,这下荡不成了。她们俩各占山头,叶淣没有地方可坐,这个房子里到处都是一摞一摞的书,他挑了两本厚点的垫着坐下了。

“嗐!”阿嬗站起来,“舅舅你坐这来,我坐吊床去。”吊床是她晚上睡觉的地方,妈睡沙发。她把吊床拎了个底朝天,把毯子枕头都一股脑倒在地上,坐上去荡起了秋千。叶淣没动,仍坐在地上。

“嬗嬗今年多大了?”叶淣问。叶涞眨了眨眼睛,“我怎么知道。”“我十八了。”阿嬗边晃边说,声音透着风,像从水里传出来的。

“妈怎么样了?”叶涞重新开口道。“妈死了两年了。”“好吧。”叶涞躺着耸了耸肩,意思是,看吧,我也不知道和你说什么好。

“你可以问我阿凝怎么样?”

“阿凝是谁?”

“阿凝是我儿子。”

“你什么时候有了儿子?”叶涞奇道,把头也偏了过来。

叶淣不说什么了。叶涞见他不理她,呼地一声出了口气,把挡在她脸上的头发吹开,又把头偏了回去。

阿嬗这回没说话,她在想外婆。外婆姓叶,以前在一个小城里当教师,没有结婚就有了叶涞叶淣姐弟两个,受了不少冷言风语。直到叶涞没有结婚而有了阿嬗,外婆才终于明白大隐隐于市的道理,带着他们搬到了大城市。就是在这里舅舅遇见了现在的舅母。

舅舅是个穷画家,在没有舅母以前,叶涞总要出去干点活供养他。舅母对舅舅一见钟情,舅舅长得像外婆,人比他的画好看,舅母先是买他的画,舅舅画一幅她买一幅,后来就把他整个人都买了回去。当然是划算的,因为舅母的钱对她来说是顶不要紧的事情,舅舅的自由也是。婚姻不过是两个人各自把自己不要紧的事情做了交换。

阿嬗最不喜欢的是,如果舅舅有时间不来了,她就得上舅舅家去,舅母虽然有钱也大方,愿意供养着她们一家,但她不喜欢舅舅和她们见面。她最希望的是阿嬗按月上她家来,由她自己把钱给她,或者更好,直接把钱寄过去。舅母总觉得他们姓叶的一家好看得有点排外,就连外婆老了也不难看。他们三个,阿嬗,妈还有舅舅在一块的时候,舅母在一旁总是格格不入,她是有钱,可她也有自己的自卑,因为从小不好看。更何况在他们有钱的圈子里,有钱并不算得什么,倒是她的不好看被凸显了出来。

有了阿凝之后情形更坏了,因为阿凝长得像她,没有一点半点父亲的神韵。叶淣当然不至于嫌弃自己的儿子,但他是画家,他天生爱美的东西,所以他对阿凝没有表示出格外的疼爱来。这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他没有那么喜欢阿嬗的话。平心而论,舅舅不能不算作一个好丈夫,可他越好舅母越是不满,因为他对所有人都那样好,并没有显出她这个妻子的特殊来。更何况他对自己的姐姐和外甥女是那样亲近甚至于狎昵。

阿嬗上舅舅家的时候一定是舅舅又为了哪个难得的画展飞去了哪里,家里只有舅母一个人,还有一个不讲话的阿凝表弟。舅母招待阿嬗时总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得意,她不再觉得来自她相貌的排斥和威胁了,因为阿嬗只有一个人,而是一个人的好看是单薄的,像个什么水晶瓶子一样容易摧毁。所以她从不肯轻易地放阿嬗走,一定要把她留下来吃点心喝茶,上的点心一定是不能快吃的,有时候是碗滚烫的黄鱼面,有时候又是一大块黑森林蛋糕。阿嬗看着坐在对面笑呤呤的舅母,舅母不吃点心,光喝茶,快四十岁了,还在减着从少女时代就开始并且未成功的肥。同样是减肥,好看的人总是一边说减肥,一边为自己的美丽找了出口,而不大好看的人则是一边说减肥,一边为自己的丑陋道了歉。舅母就是这样,身上老有一股歉意。

阿嬗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舅舅已经挪到了妈的跟前。他把脸搁在了叶涞的头旁边,下巴枕着她的头发,一边轻声细语地和她说着话。絮絮叨叨,像喂东西给小孩子吃,把什么都掰碎了。阿嬗鱼一样地跃起来,挨到他们两个身边去,她一手环着叶涞的肚子,感到一种热水般的来自母亲子宫的温暖,一边听叶淣讲话。说昨天晚上下暴雨,屋檐上的雨结成一珠一珠滴下来,还没落地就被狂风卷上天,像飘了一大片的玻璃球。这是他最近创作的素材。

听了一会,叶涞腻了,她推推阿嬗,打发她出去买粉回来吃。阿嬗不动,她又推叶淣,叶淣笑嘻嘻的只是不起身。叶涞心里明白,她坐起来,把靠在她身上的两个人拉到一起抱住了,止住了他们的歪缠和絮叨。他们抱在一起的时候,就看得出来阿嬗的舅母其实是错了,他们是三个不通晓世间春秋的纸娃娃,红的纸黑的纸,小银剪子剪出来的眼和鼻,各有各的单薄,一点火星子就能将他们焚烧殆尽。

叶涞用力地在阿嬗的头顶上吻了一下,“去,买粉去。”她说。

阿嬗把头伸到窗外去看有没有落雨,空气里有股湿润,像谁浸透了一块薄而透的灰色纱罗,晾得半干,从你脸上拂过去的感觉。丝丝凉凉,然而到底没有滴水。阿嬗出门前拿上了钥匙,尽管叶涞几乎不出门,但她从来不肯不拿钥匙。

走到巷口的时候阿嬗常去的那家店已经熄灯了,阿嬗知道她要是上门的话他们仍会亮起灯来做生意。店主的儿子同她差不多大,平时少爷似的光叉腿坐着,十指不沾阳春水。但阿嬗去了他总是格外殷勤,端茶倒水,明知道她只是要两碗粉。就因为这点殷勤,阿嬗才不愿意这个时候上门去。

阿嬗继续往前走,然而这个时候开着的店是很少了,街上没什么人,但地是刚扫过的,洒了水,闪着灰黑色的光。阿嬗盯着地上看,她忽然想到,这水也许不是水,也许是一坑一洼的血,或者是一滩一地的石油,在这样的夜色里,让人以为是水。她想象着,走在一条铺满了血或者石油的街道上而一无所知,直到走过了,走回家才在地板上发现一个一个红或者黑的脚印。真够恐怖的,像一个无辜的文明人去了不讲秩序的社会,这条街是走过了,是别人,然而说不定还有下条街。阿嬗忍不住蹲下来沾了沾地上的液体,水到底只是水。

前面拐角的地方有黄颜色的灯光,晕晕地,像还没来得及散开的蛋黄,旁边围着一圈蛋清。阿嬗心想,很好,黄色是食物的颜色。但她走到面前却遗憾地发现,这是一家书店,装满了没有用的,填不饱肚子的书。但阿嬗走了进去,叶涞喜欢看书,阿嬗只喜欢看小说,浅显的,但一定要是有来历的。讲农夫和工人的故事她从来不看,她要看太太小姐,将军和少年。故事并不一定和他们的来历有关系,但有一个淡淡的背景摆在那里,像墙上落了一层浮雕,平白无故地走过去,也觉得人漂亮了起来。

书店的老板是位瘦瘦的中年男子,阿嬗望过去一眼,只觉得这几根稀稀落落的头发,比人家的胡子还不如。按理说瘦子是不怎么掉头发的,她想。那老板见她只在通俗小说那一块转悠,心里不免多了几分鄙夷,可到结账的时候,却发现她捧了一摞萨特加缪和福克纳,他抬头再认真地看了阿嬗一眼,阿嬗眉毛一扬,有几分得意。

阿嬗出了书店就开始往回走,她没买到吃的,但买了一堆书来堵叶涞的嘴。快走到家的时候,却看到起先熄灯了的店子又亮起来了,她犹疑着走进去,店主夫妇都不在,唯有那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坐在柜台后面,阿嬗环顾了一下准备退出去,“关门了吧。”她说。“不不不,还没有。”他慌忙地站起来。“吃什么?”他问。

“算了算了。”阿嬗说,她从没看见过他下厨。“别啊。”他急起来了,从她手里把书抢过来,又塞了张菜单过去,像是灵活地运用着三只手。阿嬗心里觉得好笑,但她却认真地看起来菜单,好像真要点一桌席面出来。两个人隔着张桌子站着,明知道结果是什么,但一个看一个等,都觉得生命里有那么多无穷无尽用不完的时间,愿意花点在无意义里。

“要一份酱烧排骨。”阿嬗沉呤了半天说道。“没有。”对面答得很干脆利落,他抓了抓后脑勺,那种青春期男孩子常做的,把命门大开,放到人面前的单纯动作。阿嬗想,如果她现在决定杀他,他的反应会比平时慢上0.1秒。“那红烧猪肚呢?”“也没有。”阿嬗报了一长串菜名,最后遗憾地跳着坐上桌子,晃着腿说,“那我只好吃粉了。”他笑起来,眼睛弯弯地,有种可以让人原谅的傻气。真是不可思议,阿嬗想,到晚上了,他还这么朝气蓬勃。

他用的是一个银色的长筒锅,很深,里面装着煮了一天的粉汤和面汤,煮开的时候是种干净且能激起食欲的温暖的白,不开的时候淀粉都沉下去,透出一层洗刷过东西的不澄澈的脏来。他嫌不好,双手捧着出去倒掉,直接倒在街上。倒完才发现,这一动作并不太文明。他抬眼睛去看阿嬗的反应,阿嬗翻着手里的书,百无聊赖地。重新煮一锅水要花不少时间,她有点不耐烦了,她有时候愿意逗一逗他,但逗完她就想走,因为她到底不喜欢他。倘若他不喜欢她呢,她或许又自然愉悦一点,可是知道了对方是对她有意,再相处起来,总有一种粘稠的感觉,像是吃糖画的时候手指沾了糖,拉扯不清。

等水开的时候阿嬗一直低着头翻书,她有意不说话,也想断掉他说话的机会。他似乎也没有说话的意思,只沉默着,将酱料调好放在塑料碗里,又撒上一层葱花,撒完他后了悔,应该最后撒的,最后撒比较好看。他又抬头看了阿嬗一眼,阿嬗低着头,脸不知不觉板起来了。她不喜欢这样频频被看上一眼,像是检查似的,有什么好确认的呢。

出锅的时候,阿嬗发现他只做了两碗,才想起来她忘记说要舅舅的份了。但她站起来付了钱,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地走出了店门。再加一碗对他来说并不麻烦,对阿嬗来说还是麻烦。她提着两碗粉,还抱着几本书,好像不费什么劲一样爬上了三楼。推开门的时候,舅舅已经走了,桌上放了一摞钱。阿嬗走过去,把钱都扫进一个放香烟的盒子里。

叶涞照旧躺在那里,明明是一动不动,却给人感觉晃晃悠悠。她瞥了眼阿嬗带回来的粉和书,终于站了起来,走到桌子边坐下,两人一句话也没说。外面忽然来了阵夜晚的穿堂风,很有劲似的,把她们都打了一下,把还没说的话给打断了。

叶涞又躺到沙发上去了,她的粉没吃完,阿嬗一并给丢到外面去了。“外婆怎么样了?”叶涞问。“外婆已经死了两年了。”阿嬗头也不抬。“哦。”叶涞躺着耸了耸肩。

阿嬗又爬到窗台上去了,两条腿荡啊荡,好像脚尖一点就能落地。阿嬗点了一下,没能成功,她又点了一下。叶涞看着她的背影,转头抬起了自己的手,红色的指甲油斑斑驳驳,像个美人被吹乱了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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