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岁以前，我只记得他不爱抱我。

最早最早的记忆就是在刚刚学会走路时，摇摇晃晃的我像只企鹅，不长不短的一段路总是走的跌跌撞撞。

然而，这一路上回应我的只有走走停停的等待和跌倒后语调平和的一句:来，自己站起来。

妈妈面前的撒娇哭闹在他的面前完全无效。如果那时你问我，爸爸妈妈同时掉进水里你会先救谁？我相信年幼的我一定会回答：妈妈。

7－12岁，他是严厉的代名词。

军营里生活过5年的他，总是那么的一板一眼、一丝不苟。

从上小学开始，6点起床成了我的必修项。无论是多么寒冷的冬日，只要我选择赖床，他都会毫不犹豫的掀开我的被子，直至把我冻醒自觉起床。

10分钟的穿衣叠被洗漱，被子从一开始的整齐即可，到后来的豆腐块规格，如影随形的陪我度过了漫漫时光。

30分钟的晨跑成了我每天生活的必要条件，无论严寒酷暑。

7岁的我从袜子开始，渐渐学会清洗每一件衣服。

他不爱笑，也十分吝啬表扬，就算我拿回第一名的奖状，他的表情也永远是淡淡的。还记得我十岁生日时许下的愿望还是希望希望爸爸笑着夸我一次。当时的我是那么渴望他的肯定与夸奖。

13－15岁，他依然是冷漠的，但突然发现原来他是那么的博学。

上了中学的我，虽然学校离家很近但他依然选择让我寄宿。

比起其他爸爸妈妈害怕孩子吃苦、不能适应，他却看似毫不在意我能否适应新的学习生活环境。

中学的学习内容似乎与小学相比有了一个质的飞越。我开始学习时事与历史，开始接触电流与分子，开始了解祖国山川河流与身体内部构造。那时的我却修炼养成一个习惯，每个回家周坐在沙发上和他交谈。

时事政治他总有让我耳目一新的观点，历史事件他比老师讲的还要深入和全面，正负极和化学物质他谈起来也照样头头是道。

我好奇的问他，为什么会懂这么多？他只是淡淡说了一句：部队图书室里的书我至少都看了一遍。一句话，坚定了多读书的决心，而他身体力行更是给了我潜移默化的影响。

从那时起，他的形象好像不再是单一的严厉和刻板。他的博学，他的从容，丰满充实了他的轮廓，似乎连那坚硬的线条都变得柔软。

我爱上了每半个月一次的谈话，而他也在不知不觉间变成心底的一块柔软。

16－18岁，在现在的大环境下对于每个孩子来说至关重要的三年。因为三年后我们将面临一次人生的大考。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也迎来了人生的终极考验。

高二上学期寒假前最后一次回家周，我像往常一样推开家门。离门最近的餐桌上并没有迎接我回家的饭菜，妈妈的亲热也没有如预想中一样出现。

可能真的有心电感应，在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的情况下心脏突的疼了两秒，随即出现在眼前的是妈妈红肿的双眼和他平静的神色。

他把我叫进卧室，问了我一句：程程是不是长大了？已经是男子汉了？

我似懂非懂，在当时的气氛下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知道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但这个确是给我一万次机会也猜不到的结果。

他又开口说：爸爸这次体检，检查出了胃癌，已经是中晚期，可能时间不长了。

当时的我脑袋轰的一声，全世界静音，我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声音，只有爸爸开开合合的双唇。

我的内心一片死寂。

爸爸身体不是一直很好吗？爸爸不是每天都坚持锻炼吗？爸爸生活那么规律，烟不抽酒也少喝不是吗？

我不愿意接受，我也不能接受。一个月前还和我高谈阔论的父亲，一个月后突然告诉我可能随时就丢下我和妈妈…我的脑子一片混乱，像是失了神丢了魂。

爸爸双手握住肩膀把我拉回现实，他轻轻开口：程程马上就成年了，是家里的男子汉了，以后就要靠你保护妈妈了，我罗志强的儿子不会这么点挫折都抗不了。

我怔了怔，抬起满面泪痕的头，听着门外母亲的抽泣声，看着眼前这个平静却又给人无限力量的男人。

总听人说一夜之间长大，就在那一刻，那一个瞬间，一个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教会了我成长。

我尽力平复语气，抹去泪水，努力发出和父亲一样平和却又坚定的语气：爸，你好好治疗，我可以照顾妈妈。

然后我看见父亲笑了，这个笑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它包含了欣慰，骄傲，爱和还有挥之不去的浓浓的不舍…

后来的我依然努力学习，闲暇时间开始学习各种生活技能：开车做饭，安电线，通马桶，打理小花园…爸爸的状况也比所有人想象的要好。按时吃药，定期复查，心态积极，生活健康且规律。

说实话，到现在我仍不明白为什么疾病会找上这样一个如此自律健康、热爱生活之人，但我也一直坚信这样一个人一定可以创造奇迹。

高考结束，我如愿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而且是在离家不远的省份。节假日抽空我就会回家，陪父亲吃吃饭，聊聊天。

让人意外的的是，从这以后他变得爱笑了，对我也是毫不吝啬的夸奖。虽然生活给了我们暂时的黑暗，但我们仍然坚信太阳就在不远的前方，一心向阳。

后知后觉中，我渐渐想起，我初学走路跌倒时他紧锁的眉头和担忧的目光。无论前一天工作到多晚，第二天的晨跑他永远在我身旁，数年的岁月中从未缺席。

后来才慢慢知道，小时候的那次高烧不退，是他守了我两天一夜从未合眼；初学洗衣时的衣服都是他在我洗后再洗一遍；初住宿时他每周都会和我们生活老师通电话，了解我的情况；高中每一次回家周的饭菜都是他亲自买菜，亲自下厨。一直都知道父爱无言，但它的沉默和厚重竟然是如此的深沉。

我们都在期待奇迹，渴求着奇迹，但现实是奇迹并没有发生。

2020年这个特殊的春节，成了我一辈子无法抹平的痛。

没有了病痛的折磨，最后的表情是安详的，我会遵守我的承诺照顾好妈妈。

爸，一路走好。下辈子，一定要陪我久一点，再久一点。

他的背影告诉我，不必追，是因为他一直都在，从未离开。

文:頁甴

来源:凡间小客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