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我们教师来说,过年的幸福指数似乎很高,因为和学生一起放假,而且是长假。在这里,所谓的快乐学习和快乐工作,被放假轻松打败,没有任何悬念。学生离开学校的时候兴高采烈、轻松愉快、满面春风,因为可以摆脱学校的禁锢、规矩的羁绊、老师的说教、试卷的捆绑,不管坐立起居还是吃住行,都可以无拘无束了,除非被父母琴棋书画了。一想到过年期间可以在高速路上纵情驰骋,不用交钱,我也灿烂,我是一个特容易满足的人。
我小时候,物质匮乏,特别期盼过年,因为可以穿新衣新鞋、放鞭炮烟火、吃饺子,菜里可以有肉了,大人还给点一角两角的压岁钱,说不定舅舅大姨还能想变戏法一样从口袋里摸出几块糖块来,那叫一个甜,甚至拿着向小伙伴炫耀,这其中的妙处不是如今富足的小孩所能够体会的。
一跨进腊月,就开始数日子,腊八节可以喝上腊八粥,稠稠的,香香的,粥里能站住筷子,馋人。我到现在还是喜欢熬那种稠稠的粥,放很多豆,在新疆援疆期间,很多人弄不明白我为什么喜欢,这是传统。腊月23就到了“辞灶日”,也就是“小年”,这时一定要吃盼望已久的饺子,要送灶王爷去西天汇报工作,当然希望灶王爷在玉皇大帝面前多说好话,于是,在饭碗盛上小米,插上三柱香,在饺子出锅后,先盛出两碗供奉灶王爷,让即将上天的灶王爷尝点甜头儿,然后烧些事先已打好的黄表纸,也包括一张灶马,淋一点饺子汤在纸灰上,然后磕头拜祭。小时候总见父亲虔诚祭拜,一边烧纸,还念念有词:“今天腊月二十三,灶王爷爷上西天,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祭灶完毕,我们的馋虫子早就被勾出来了,好不容易吃到饺子,终于可以大快朵颐了。祭完了灶,就把那张从“灶马”上裁下来的灶马头儿贴到炕头上,也有的贴到房门内,其实就是一张木版印刷的印得实在不怎么样的农历年历表。
接下来的几天,腊月“日程表”安排很是紧凑,“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糊窗户;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宰杀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快打酒;三十日,包饺子。”
过去腊月二十四扫房子是家中非常重要的事情了,把房内的东西统统一股脑搬出来,然后扫扫房顶、房梁、内墙、门窗、家具等等,还要擦洗一下搬出来的东西,然后再搬回去归拢归拢。再找一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把地窖里的白菜搬出来晾晒一下。
记忆中最深刻的就是看父亲杀鸡了,一般过年杀两只,为了做蒸鸡。杀鸡以前,父亲总要先磨好刀,选好鸡,一般选雄鸡,五颜六色的鸡翎鸡毛是不能扔掉的,要留出来做鸡毛掸子用,还要把比较软和的地方的鸡毛拔下来做风箱用。杀鸡前,要把鸡的脖子处的毛拔光洗净,父亲口中念念有词:“鸡呀鸡,你休怪,你是人间一道菜”, 有时候杀鸡前,先给鸡灌上一盅白酒,让鸡处在麻醉状态,据说这样放血放得干净,肉嫩,还要拿一个碗接着鸡血。父亲经常把鸡尿泡吹起来,像气球一样,让我拿着玩儿,那时候我一样玩儿得很带劲儿。这是我们老家很特别的一道名菜,一只鸡放一棵白菜,还要放咸菜疙瘩、海带、松菇、粉皮等等,鸡蒸得很烂、香糯,要蒸两个小时以上,蒸好了,还要把鸡肉和骨头分离出来,肉要撕得一条条的。那诱人的味道,香飘四野,害我睡不着,就等着吃拆骨肉、咂吧骨头的味道了。这道菜历经六七百年,现在已经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了。
这期间,家中可能不断有人来送财神,一般人家都只供奉一个财神,但可能会有很多人来送,人家一进门就喊着“送财神来了”,你怎么能不要财神?只要家里没有财神的,一定要供奉。我父亲说:“我们家有财神了”,人家就走了。记得有一年送财神的来我家的时候,就我和姐姐在家,那个送财神的进门看见我姐姐就喊:“大嫂,给你送财神来了”,那时我姐还没出嫁呢,没好气的说:“我们家有的是财神”,把人家打发走了。
到了腊月二十八,我们一家开始发面蒸饽饽。我们家的饽饽面是母亲用老面发的,往往面很硬,但蒸出来很好吃,直到现在我回家,姐姐都给我带回很多来,我们都爱吃。我们家的人都很会揉面,面很劲道,很难揉,揉得越多越好吃。蒸了饽饽出来看看,白白的,很光滑,很香,正月串门走亲戚都带上,现在串门走亲戚都不带了,改成烟酒茶奶蛋等东西了。
终于熬到了年三十,也就是除夕,我们都很是兴奋,上午开始贴对联,用糨糊,自己用面糊糊做的,半小锅。父亲用炊帚往门上刷糨糊,我和哥哥用新小米苗子做的笤帚粘贴。我们家的对联,都是父亲写的,他在村子里是写对联高手,每年都给很多家写,后来我也曾经写过几年。猪圈门上要贴“六畜兴旺”,小房门上、粮囤上贴“五谷丰登”,大门外正对大门要贴“抬头见喜”或是“出门见喜”,门上方、窗户上方还要贴过门钱,很好看的。那时候,父亲经常往卧室的窗台两边贴花纸,在窗户里边做孙悟空智斗猪八戒,类似于皮影,用一根很长的发丝通到外边,连到过门钱上,只要风一吹动,就牵动着孙悟空、猪八戒斗起来。这手艺我没学到手,就如同父亲的挷拂尘手艺一样失传了,很是遗憾。下午,有一个重要的仪式,请家堂、放鞭炮,尤其是后者,那时候对男孩子很有吸引力。男人们带着男孩子,拿上挑鞭炮的竿子,带上饽饽、饭菜,用大概四十厘米见方的饭盒子盛着,去给先祖上坟,邀请先祖回家一起过年。你别觉得瘆得慌,这是对先祖的很好的纪念,过年了,不能忘记他们。有些人口比较多的人家挂起了家堂轴子,供家人和族人祭拜,轴子前摆着香炉、蜡烛,还有供品,地上放置一个蒲团跪拜用。家家还要蒸一碗米饭,把菠菜栽在米饭里,还要把一颗菠菜放水缸里养着,生机勃勃的样子,具体意义我就不知道了。
晚上,母亲做一桌子好吃的,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其乐融融。一家人酒饱饭足之后还要包饺子,发纸马。发纸马的饺子,个儿很小,很精细,父亲把这样的小饺子包成元宝、麦穗、花边饺子等各种形状,很精致,煞是好看,我跟父亲学了包麦穗、花边的了,好像以后也没有包过。母亲每年都要洗几个硬币包在饺子里,谁吃了,意味着谁发财,谁新年的运气好,我们吃的时候都小心翼翼的,害怕咯了牙。大门口台阶上要横着放一根棍子,据说是拦门棍,拦住祖宗的骡马不要跑出去,拦住坏人不能进门,一切邪魔鬼祟、魑魅魍魉都要拦在门外。12点的时候有一个发纸马的仪式,父亲亲自上阵,在院子里摆上桌子,供上水果、点心、饺子等等,然后焚香、烧纸。发完纸马,我们开始上炕给父母磕头,父母就每个人给一毛两毛的磕头钱,也就是压岁钱吧,今天看不多,但那时候已经让我们们欢呼雀跃了。吃罢饺子,我们到外边放鞭炮、烟火,到各家转,吃好吃的,一夜不睡,这就是守夜,第二天早早穿上新衣服出去拜年。
有一些特别有意思的事情,这时候蒸的粘糕,里边尽管放了很多枣,也不能叫枣糕,防止别人误会叫糟糕,一定要说粘糕,也就是年高,一年更比一年高,芝麻开花节节高。如果饽饽干裂了,不能说裂了,要说笑了。饺子如果煮破了,不能说破了或者烂了,要说挣了,挣钱的挣。可能是忌讳吧,这时候所有的语言都要捡好的说,这叫说过年的话,图个好彩头。煮饺子要用好木柴,不用风箱,大概怕惊动了先祖。这几天,先是蒸鸡,再是蒸好几锅饽饽,还要下饺子,炕都烧得热热的,睡起来舒服极了。
小时候,感觉长不大的我们特别盼望过年,因为有好吃好喝好玩的,还有新衣服穿。过了年串门走亲戚,能跟着大人吃好吃的,挣几毛钱压岁钱就很知足,过了年就感觉下一个春节很遥远。而大人们好像不怎么喜欢过年,甚至惧怕过年。现在我完全能够理解了,我们长大一岁,逐渐走向生命的辉煌,他们就老了一年,而且过年意味着一笔巨大的开支,有压力。
现在,饺子可以天天吃,还有速冻饺子,自己包了吃不完的也放到冰箱里,再也不需要等到过年才能吃到了。衣服平时就是五彩缤纷,款式繁多的,没有了吃的吸引和对于穿新衣的渴望,过年的兴趣就去了大半,再加上那些神秘的仪式逐渐消失,人到中年,更感到时光的难留,过年的乐趣,聊胜于无。想过去,年年难过年年过,看今朝,好过的日子好过的年。想当年,李自成他们恨不得每天都当成过年,现在,我们的生活可不就是每天像过年一样?其实这取决于自己的心态。今天上第一节课,讲了很多不属于教材的东西,学生说,老师就像开百家讲坛一样。对于我来说,这也是过年一样的褒奖。
时光在飞逝,转眼间又一个新年渐行渐远,日子也像流水一样,平淡索然,又不时充满惊喜和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