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雁,孤雁,你要飞到哪里去呢?秋天到了,你为什么南飞啊?”
何雁秋看着前方越来越小的背影,突然想起儿时仰头望的孤雁,他也是孤雁,她不能陪他远行。
姜家在姜灯南十岁那年败了。一夜之间姜家的铺子全被抵押,姜宅被收回,大门前堵满了讨债的人,闹事的人。
谁也不知道姜家发生了什么,犯了何错,惹了何人,外人都道姜家犯了忌讳,惹了不干净的东西。
姜家败了的第七天,姜宅起了一场大火,火势滔天,把姜家的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灰烬里的尸体面目全非,没有府衙过问这件事,姜家几代行医,造福一方,却败得不清不楚,谁都知道这事有蹊跷,就是没人敢处理,只是叹息一声罢了。
姜灯南是姜家的唯一幸存者,火起得诡异,一圈火包住姜宅,谁也逃不出去,姜灯南的母亲死命护住他,抱着他穿过邪火,将他扔了出去,自己则被火苗吞噬。
姜灯南趴在火外,看着母亲的皮肤一点一点被火烧焦,他流不出泪,眼泪已经被火烤干,最后看见母亲的口型说:“活下去。”
再次醒来姜灯南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远处钟声余音袅袅,隐隐约约听得到鹤鸣。
姜灯南的脑子里还是最后母亲的眼神,以及那一句活下去。层层叠叠仿佛要成为他终身的梦魇。他攥紧拳头,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
他正打算先起身,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顾盼流生,一袭白衣。小姑娘先开口:“小兄弟,你别急着起身,昨天我父亲救回你的时候,你吸了太多烟,身体虚弱的很,得多养养。”
姜灯南问道:“你父亲是......”
小姑娘接过话:“我叫何雁秋,我爹爹是何念山,这里是慕云山,我们门派世代除妖,爹爹路过你们郡时发现你家宅上空有妖气,便要上前除妖,结果去的迟了,只来得及救下你。”
姜灯南咬牙:“果然不是天灾,姑娘,能否带我去见你父亲?”
何雁秋犹豫了一下:“那好吧,不过你得好好注意自己的身体。”
何雁秋引着姜灯南穿过曲曲折折的长廊找到了何念山。何念山正立在山崖俯瞰,山谷的风呼啸而来,藏青色的衣袍翻飞。
他微微闭目说:“我知道你为何而来,想做什么做吧。”
姜灯南立即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在上,弟子姜灯南,请受徒儿一拜。”
何念山睁开双眼,神色疲倦,缓缓道:“灯南,你今年几岁了?”
“弟子刚过十岁。”
何念山转过头:“雁秋啊,你长他三岁,以后便由你来带他吧。”
何雁秋轻轻应道:“是,爹爹。”
远处的天边乌云压顶,似是雷雨欲来。
一名男子刚刚收起手中的剑,衣袍上沾了些血,眼神平静如死水,没有一点波澜。
“灯南,还是让它逃了。”女子遗憾地叹气,“否则就能找到赤璃了。”
姜灯南淡淡地说:“何雁秋,不急在这一时的。”这些年姜灯南勤学苦练,却始终达不到他预期的高度,何念山说他戾气太重,没有慈悲心,所以始终差一层。
何雁秋远远看着姜灯南,当年他初来的时候明明那么小却处处一副大人的模样,让他叫自己姐姐他不肯,偏执着叫她的名字,何雁秋,一字一顿。后来眉宇渐渐长开,成了慕云山多少少女的春闺梦里人,也有不少大胆点的女孩子向他表露心迹,无一例外被他拒绝,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她知道他,他有血海深仇,他负着一个家族的使命,他没有办法去想一些与报仇无关的事情。她从来都懂他。
“何雁秋。”姜灯南唤她,“怎么了?”
何雁秋回过神来,闷闷说:“我在想赤璃当初为何要灭你家门。”
姜灯南摇摇头,近些日子他总是梦到父亲,远远地站在一边微笑着看着他,身上还有记忆里好闻的药草香。他回想当初事情发生前的一段时间里,父亲身上已经没有药草香,而母亲对他好像是恐惧多一些,目光里几乎没有爱意。
他煞费苦心,追踪到当年灭他门的是一只狐妖,名为赤璃,赤璃手下还有很多小妖小怪,他一般不亲自动手,可是当年灭门惨案却是他一人所为,很明显是在报复,可他姜家世代行医,结的都是善缘,何时惹了这样一个妖孽。
姜灯南颓然转身:“何雁秋,走吧,今日是不会有收获了。”正说着,远处响了个滚雷,大雨倾盆而至。
姜灯南和何雁秋随便找了一个破庙躲雨。庙内昏暗,各个菩萨罗刹怒目而视,闪电之下更加狰狞,似是不满有人闯入。姜灯南打坐歇息,何雁秋倚柱而站,两人皆闭目养神。
何雁秋的铃铛突然开始摇晃,发出清脆的声音。何雁秋看了姜灯南一眼,两人极有默契地抽剑向中间斩去。
一阵烟气散开,出现一个玄衣男子,慈爱地看着姜灯南。
姜灯南一愣:“父亲。”
玄衣男子嗓音低沉:“允汝。”允汝是姜灯南的字,自从姜家灭门之后再无人叫他表字了。
姜灯南急切地问道:“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都没有死对不对,我娘亲还活着是吗?”母亲的死一直是姜灯南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梦魇,他总是在想,如果母亲不是为了救他,那么她是不是可以不死,就算是死也总可以留个全尸吧。
玄衣男子摇摇头:“允汝,姜家只有你我了,你母亲的死不是你的错,这么多年苦了你了。”
姜灯南突然想起了什么:“父亲,你知道赤璃么?”
玄衣男子的眉间缠了一缕黑气,突然大笑起来:“赤璃,不就是我吗?”
姜灯南一惊,质问道:“你究竟是谁?”
赤璃邪笑着:“我是你爹爹呀,不认识我了?”正说着,手一挥,一道火气窜出包裹住姜灯南。何雁秋大骇,急忙上前想用剑刺穿火焰,火光滔天,庙外电闪雷鸣,轰然作响,赤璃转过头:“小丫头,你未免太多管闲事了。”说罢手一抬,何雁秋被扔出了破庙,外面大雨倾盆,何雁秋摔得站不起来,满脸泥污。
赤璃继续说道:“本想一下解决了你的,现在我好像更喜欢先废了你,看你挣扎了,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东西一是姓姜的,二是除妖师,你正好全占了。”火随着赤璃的心意,缠上了姜灯南的手腕脚腕,姜灯南的皮肤刺痛不已,耳边又传来赤璃的声音:“你以为就凭你能找到我?我只是好玩,给了你一点稻草而已,不然你根本不可能知道我的名字!”
姜灯南垂下头,一阵无力感袭来,他以为上天留他活是让他报仇的,可是那只是仇人玩弄他的;他以为父亲回来了,他不用背负重担了,可父亲是假的;他以为自己天赋过人,可现在连仇人的一招都过不了。这十几年来,他是不是南柯一梦,一事无成。
他绝望地闭上眼,姜家的仇,他来世再报。火焰灼着他的皮肤,他想起了母亲,当日明明那么痛,她为什么会笑?
何雁秋在庙外看着火球一般的姜灯南,想回庙里去救他,可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是死死抓着泥土,一点一点往里爬,膝盖被磨破,血和泥混在一起流了一地。她大喊着姜灯南的名字,声嘶力竭。
待姜灯南的手筋脚筋全断了以后,火自动消失了,赤璃也不见了,空气了里只留下他的声音:“我等着你来找我报仇。”
何雁秋心乱如麻,她爬回姜灯南的身边急切地问:“你怎么样?”
姜灯南不说话,瞳孔里尽是漠然。这好像是他第二次绝望了,第一次绝望之后的十几年来他日日苦练,酷暑悲秋,母亲的眼神总是出现,他不敢放弃,他是慕云山天赋最好的也是最刻苦的,怎么如今连仇人伤一分都做不到?
他突然抬眼望见远处的山崖,一道闪电劈在天边,有一种凄意的美感。他默念着口诀,身边的剑托起他的身体,直直冲向前方坠入山崖。何雁秋看清楚他的意图,大喊:“不要。”可姜灯南根本不听。
何雁秋眼睁睁的看着姜灯南消失,心口一空。她理解姜灯南,她知道他的骄傲,也知道他的骄傲刚刚被打击,她懂他的心事,可是她的心事呢。骄傲如她,是世界上最懂他的人,因为懂得,所以她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自己的心事,可现在她要怎么办?
她木然躺下,闭上双眼,连她自己都没发现她已经泪流满面。脑海里回忆起她和他的故事,当初他初来乍到有人欺负他,他从来倔着不说,后来她知道了帮他出了气,他什么也没说,却送了她一个照着她用木头雕的小姑娘,小姑娘鞋底刻了小小的谢谢。父亲要她带他,她便日日陪他练功,春日杏花满天,夏季接天莲叶,秋季枫叶如血,冬日暖阳倾城,周而复始,岁岁年年。
何雁秋是喜欢姜灯南的。
何雁秋被救回慕云山后,闭关修炼,拒绝见任何人,何念山知道了也只是叹息一声没有过问,他的女儿,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何雁秋想,既然姜灯南已经死了,她便要替他报仇。
她还记得有一天梨花落了一地,她远远看见姜灯南坐在石桌前煎茶,茶香满园,少年如画。她问他今日为何偷懒,他咧嘴笑着说今日她及笈,自然要庆祝。
“报仇之后,你还想做什么呢?”
“复兴姜家吧,可惜我医术不好,恐怕不能凭医术复兴了。”
“你可以自立门户呀,教人除妖。再然后呢?”
“去地下陪我母亲,母亲没有全尸,别的魂魄恐欺负她,我要去护她。”
何雁秋理了理心思,远山雾蒙蒙,鹤啼上九霄,或许物是人非吧。
她知道姜灯南的未来没有她,所以她从来不说报仇以外的事,可后来连说的机会也没有了。
三年以后,除妖师界突然出现一个叫孤雁门新门派,专收狐妖。何雁秋一下子想起了姜灯南,可是当日她不是亲眼看着他落下悬崖了么,她苦笑,大概是太久没放松了才这样胡思乱想的吧。
孤雁门派人来慕云山请人,说是要收一个大妖。何雁秋自然首当其冲。
何雁秋风尘仆仆见到了他。他戴了面具,手执一柄长剑,负身而立。
她站在他面前,他缓缓开口:“雁秋,我找到赤璃了。”
什么时候,他不再倔着喊她何雁秋了,她心潮起伏说:“那真好。”她有点难过,他无声无息三年,第一句话却不是问问她啊。
姜灯南介绍他的剑,叫黎昏,当年落到崖底,肉身已毁,魂魄无意中附到黎昏剑上,得以留下一命,后来慢慢休养,黎昏剑与他融合,他才又有了实体。
何雁秋心里钝钝地疼:“所以你现在,算不得是人了?”
姜灯南微微点头,脸上云淡风轻。
他带着何雁秋到了锁妖阵前,赤璃在阵里昏迷着。何雁秋问姜灯南:“要我做什么?”
姜灯南咬牙切齿:“他灭我满门,我要他消失。”
“所以要做毁魂结,你等我一段时间,这个结不简单。”
姜灯南笑笑:“好。”
这时赤璃转醒过来,幽幽地说:“你不能杀我,因为这是你父亲。”
何雁秋一惊,姜灯南却瞪着赤璃:“才不是他,你身上没有药草香。”
赤璃讥笑:“你真的这样认为吗,否则你早就让我灰飞烟灭了吧,怎么会费尽心机要毁我魂魄?我不妨告诉你,你父亲的魂魄早与我纠缠在一起,当年姜家的火便是借他的身体放的。”赤璃话没说完突然抽搐起来,再抬头却是另一个人了:“允汝,杀了他,光毁魂魄是不够的,必须连我的身体一并毁了。”
姜灯南摇摇头:“父亲,不可以,姜家不能再少一个人了。”他紧握着黎昏剑,不停摇头。
何雁秋想上前抱住他,纠结了几次,终究没有上前,她已经陷进去,不能再跌入深渊了,她不能在他脆弱的时候趁虚而入。
一下子赤璃又回来了:“你知道了吧,你不能杀我,兴许我心情好还可以日日让你们父子团聚一会儿呢。”
姜灯南无力地垂下头,耳畔响起赤璃的声音:“上一次你能抓我全是靠偷袭,不如你放了我,咋们再来一次,你输了放了我,我输了便把你爹还给你。”
何雁秋紧张地说:“不可以,若是他骗你的呢?”
“总归要一试。”姜灯南毫不犹豫上前解了锁妖阵。
赤璃一跃而上:“姜允汝,不要后悔。”空中火焰四起。
姜灯南冲着何雁秋喊:“雁秋,你先出去,这是我和他的战斗。”何雁秋无奈地后退,脑海里却是当年在破庙她爬得太慢帮不到他,如今她亦是帮不到他啊。
姜灯南手持黎昏剑,破空而来,同时祭出血咒画符。画符包围住赤璃,赤璃吐了一大口血:“这几年倒是长进不少。”姜灯南冷笑两声:“当初没杀了我是你最大的错误。”
赤璃现了本体,凄厉地叫着,利爪直接扑向姜灯南,姜灯南手臂被抓伤,咬着牙刺了赤璃一剑。赤璃重重摔到洞口,愤怒地唤出火焰冲向姜灯南,姜灯南顷刻间成了火球,皮肤袭来刺痛感,之前被抓过的地方皮肉翻开,露出森森白骨,外翻的皮肉被火焰烤焦。姜灯南几乎要晕过去,他最后控制着黎昏剑从上而下刺向赤璃,赤璃邪笑道:“这可是你父亲。”黎昏剑没有半点犹豫穿过他的身体。
何雁秋从洞外跑进来,不管不顾抱住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的姜灯南。姜灯南双瞳赤红,喃喃自语着:“我还是杀了他,我杀了父亲。再也没有人叫我允汝了,谁来叫我允汝啊。”何雁秋不住地唤着允汝,允汝。
姜灯南晕了过去,何雁秋看着紧闭双眼的姜灯南,她知道他有那么漂亮的眼睛,她忍不住轻轻吻了他的眼皮,这是她最后的放肆了吧,也是她给他最后的纪念,她知道他做完这件事以后还有别的事,他以后不会再用到她了。
早晨江面雾大,冷风吹起何雁秋的长发,她微笑着看着姜灯南。
“就此别过吧。”姜灯南淡淡地说,然后转身不回头。
大概是风太刺骨,何雁秋眼角有泪,她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几次哭了,每次都与他有关。他总是惹哭她,可她不敢找他负责。
雨过天晴色的身影在江面越来越远,终于看不见。
何雁秋什么也没告诉他,她那么理解他,他此生注定是孤雁,他终于要南飞了,她不能缠他。
姜灯南乘舟而下,突然想起当年从山崖摔落,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何雁秋,他想若是不死便放下一切,和她执手一生,可到底他没放下。
情字害人,他只记得,赤璃临死前和他说,他的眉毛真像他母亲,到最后他唤起了母亲的乳名,那么深情,像是唤他多年的情人。爱恨两难,他最后原谅了赤璃,可他不放过自己,孤身一人,南下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