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一年级,就再也没有进过学前班的小院。虽然有那么多好玩的东西,我却更羡慕小学生脖子上的红领巾,以及他们脸上的什么都懂的表情。
中午放学,六个年级,共十二个班,都要整整齐齐地面对旗台排队。旗台有我们半个身子高,它的后面是一堵墙。墙原本应该是白色的,只是上面印了一行行红色的字。当时,我们只是认识每行开头的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后来,老师告诉我们:那是《小学生守则》,并教我们读:“一、热爱祖国,热爱人民,热爱中国共产党......”
一年级的时候,我们站最边上,除了密密麻麻地脑袋,根本看不见旗台上那个大声讲话的人是谁,有时甚至都听不清他讲了什么。所以,我常常就仰着头,看高高飘着的红旗。蓝天很蓝,白云很白,红旗飘呀飘......
终于开始放行了,我们排着队向那道大大的铁栅栏门走去。
正巧,学前班的木门也刚好开了,里面也走出两列队伍来。带队的,还是那个看起来高胖的张老师和矮瘦的李老师。队伍里,有个熟悉的身影——军娃!他也上学前班了啦!看到他充满新奇的眼神,突然感觉自己高大了很多,感觉就像大师兄看到刚拜在师父门下的小师弟一样趾高气扬。
两支队伍靠近了,我只是冲着他得意地眨眨眼,他就那么崇拜地看着我。
我伸出手,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嘿!你干什么?”老师冲着一声大喝,我赶紧退回自己的队列里。我再偷看老师的时候,发现她还在瞪着我。
可心里还是有些控制不住的激动——我终于不是大铁门里最底层的人了!
虽然这样想,我却从来没有欺负过比自己年级低的人。
可是,好人总会遇上坏人。
放学回家,要经过一个市场。那里是买卖猪的地方,大猪、小猪、笼子猪,也卖猪饲料、红薯藤子......逢双号,市场特别热闹。中午放学回家的时候,老远就能听见嗷嗷猪叫声。越走近,那些惨烈的嚎叫也就越加刺耳,同时还伴有浓浓的猪粪味道。
这一天,下午放学时,猪市早已散了,没有猪,没有人,只有空气中的猪粪味儿还是那么浓——那味道,几年间从没消减过。
正要捂着鼻子冲过去。红砖柱子背后却突然闪出了两个人——杨永福和杨光田。
他俩是堂兄弟,虽然他俩年龄相差差不多一岁,但都跟我在同一个年级,同一个班。他俩的家就在猪市背后。杨永福的爸爸,是杀猪卖肉的。他跟他爸一样,矮矮胖胖的。杨光田的爸爸跟我爸一样,也就种种田,可是他却足足比我高了三个头。
兄弟俩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可学习成绩都一样糟糕:杨光田,不管用什么字组词,一律在后面加一个“了”字,比如杨(杨了)、光(光了)、田(田了);而杨永福,总是把自己名字中的“福”字写成“兽”,后来就连老师也叫他“杨永兽”了。
俩人就那么站在红砖柱子之间,像两个拦路抢劫的强盗。
“把你的‘符’拿出来!”杨光田走到我跟前——我要看他的脸,得仰着头。
所谓“符”,是用香烟纸叠成的三角形折纸。它是那时风靡了很多年的玩具。为了它,我们到处捡香烟纸,路边、街头,甚至垃圾堆里。有时,为了那一张香烟纸,就一直守着大人,等着他抽出最后一支香烟,立马从他手上抢走瘪瘪的烟盒子。捏着折好的“符”,又三三两两围在一起“拌符”——一个人把符放在地上,另一个人用自己的符狠狠地往地上摔,如果能把对方的符扇来翻个面,那个符就是自己的了。
昨天我赢了十几个呢!加上自己的,已经有厚厚的一叠了。
“我的,我赢的!为什么要给你们?”
“不给,我们就抢!”杨永福跟我差不多高,现在站在他高大的哥哥旁边,很得意。
他们不是第一次抢别人东西了。
我捂住自己揣着符的裤包,想要跑。可杨光田已经抓住了我的衣服,杨永福开始掰我的手,往外掏我的符。尽管我拼命反抗,然而双拳难敌四手——符还是被他们抢走了。
我紧紧抓着杨永福的衣领,可他还是挣脱了。
他俩跑了,猪市里只有我带着哭腔的怒号:“杨——永——兽——,你个野兽!”
很快,他俩没影儿了。
我手中剩下两样东西:被撕烂的半个符,两根从杨永福头上拔下来的头发......
我想叫爸爸帮我报仇,可是他整天都在田里忙;我又想叫上高中的幺爸帮我报仇,可是他早出晚归。他们可没闲工夫管我这点事。
于是我琢磨着,改天用臭稀泥在他们两家的大木门上抹两个大花脸——他俩的爸爸,不是忙着种田,就是忙着杀猪,也没功夫管谁抹的稀泥......
可是,过了好久,我也没干出那件事来。
又一次放学了,再次路过他俩的家门口时,我已经没有了咬牙切齿的恨——在路边捡了几个小石子,准备扔进他们家的院子里。
本以为扔了石子,可以在听到一声声惊呼后胜利大逃亡。哪知道扔进去的石子石沉大海,门里一点声音也没有,连鸡鸭鹅都没有叫一声。
一时间就没有了兴致。
走过院子不远,有一口泉。它本来叫五珠泉,但是大家都叫“母猪泉”。夏天,这里特别热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会到这里来游泳。
可现在不是夏天,这里很安静,泉水很平静。泉边有个人正在一铛一铛地往桶里舀水。每一次铛铛(舀粪水的长柄大勺)碰到泉水,水面就荡起一圈圈波纹,像一张渐渐张开的网。
兜里还有一块没有扔出去的石子。我把它扔进泉里,一个小小的圈就慢慢扩散开去。可没变多大,就消失了。我想要更大的水波,就从泉边的田里捡来更大的土块扔进泉里。
土块越来越大,水波越来越大,劲儿就更是越来越大。
轰隆一声,一块比我拳头还大的土块被我砸进了水里。浪花飞得很高,溅得很远。
“嘿,那个娃儿,不许扔泥巴了!”那个舀水的人突然冲我吼了一句。
原来,我一路捡泥块儿,一路走,已经走到离他不远的地方了。听到这有些愤怒地吼声才认真看了看他:个子比那个杨光田还高,像个大人;但脸看起来可没有大人那么黄——哦,这张脸见过。他家就在不远处的宋家大院里,他应该姓宋,但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听说他已经没有上学了,就在家里帮大人干活。
为什么不能扔泥巴?我嘴上没说,心里却不甘。
趁他不注意,我又扔了一个大土块进去。这一次,还有几滴水溅到了他的身上。
他瞪着我,眼里在冒火。我也瞪着他,没动。
他把铛铛一扔,我拔腿就跑。
再回头看时,他已经回到泉边,正在拾起铛铛。
“大傻瓜!来呀!”就这样被他轰走,心里一点也不甘心,我冲着他大喊。
这一喊,他提着长长的铛铛就向我追来。
我转身又跑,沿着田间小路跑。
跑了几步,回头一看:他竟然还在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