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不可能走到一起的男女,走到了一起,媒介是小说。
24岁的海瑟在准备硕士论文的时候一头撞上了席勒的小说。她喜欢席勒的小说,意念中写出这样温情脉脉小说的作家一定是温文尔雅的绅士,那就把席勒作为硕士论文的主角吧,拜访他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海瑟没有想到席勒已经这么老了,70多,胖,行动有些迟缓了,且还邋遢了。有两部好小说打底,海瑟还能耐着性子陪这个老男人喝无咖啡因的咖啡、去脂牛奶,吃不加奶油的烤马铃薯,屋子里一股腐败、不干净的味道。随着写就的论文页码越来越多,海瑟觉得席勒的另外两部小说糟糕得难以卒读,她开始挣扎:是违心地称颂席勒呢还是实事求是?疑虑重重中海瑟愚蠢地在席勒的卧室里脱光了自己的衣服让老男人在青春的胴体面前愈加老迈不堪,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帮助自己在论文中倾吐心声。
读到这里,我不明白,布莱恩·莫顿的这本小说好在哪里?值得纽约那边不吝好词地向公众推荐《黄昏时出发》?什么“一个作家的生命故事,一个男人的孤独与尊严”,什么“温柔优雅的文字……一个令人伤心的故事,述说了坚定的意志与深刻的怜悯。”
也许是我们这里的出版商假传“圣旨”,为的是将糊里糊涂买来的版权兑成硬通货。这样的当,我上过不止一次。
可是,读小说我没有半途而废的习惯,就继续。
席勒没有因为海瑟的论文褒贬了他的作品而喜形于色或大动肝火,他像是海瑟的论文指导老师客观地看待评说自己写作能力的文字,修改、批注……然后,这个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头去赴海瑟的邀约。他明白这就是与海瑟最后的约会了,所以洗澡、洗牙、刮胡子……中风了。在死亡线上逛了一圈的席勒,重回人间已是言语不清、行动不便的弱者了,这让海瑟内疚不已,觉得是自己的论文冒犯了席勒导致老人落入这样的境地。当海瑟最后一次坐在席勒对面的时候,毫无征兆地,席勒用尽全力扇了海瑟一个耳光。摸着火辣辣的脸颊,海瑟知道他们从此形同陌路了,奇怪的是感觉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般轻松愉悦过。
原来,一个老男人的肥胖是为了可以包容年轻人的种种不是。
带着痛楚的温暖在那个耳光之后慢慢慢慢流布到我这个读者的周身。没有谁能够敌得过岁月的磨蚀,哪怕是海明威,哪怕是川端康成,何况席勒只是一个被海量文字吞没的籍籍无名的作家。莫顿不是为了塑造一位作家才写这本《黄昏时出发》的,他想写一个像样的老男人,只是恰好他与莫顿本人同行当了作家。在莫顿的心里,一个像样的好男人应该是:明明已经日薄西山了,却不会随晚霞那么快地谢幕人生,只有灵魂还没有飞出躯体,就要像席勒那样就算是半身不遂了也要努力地自己吃饭自己洗漱自己……当这个情节出现时:女儿的男友凯西刚刚帮助他洗换掉尿湿的裤子,凯西都觉得筋疲力尽了,席勒他却穿好正装坐在打字机前开始写他那部一直没能完成的小说。明知道自己的作品可能是无果的花,他还是坚持每天敲击着他那台老式打字机,“我想工作一会儿”席勒总是吐字不清地说。“黄昏时出发”,所指就是席勒这句话?没错,对没有告别生命的每一个人来说,出发是每天的功课,什么时候出发都不会晚。说话含糊、脚步滞重、行动不便的席勒还不忘出发,为的是:生理机能可以慢慢地弃我们而去,但是,只要脑子还属于我们,我们就不能忘记要抓住尊严。
好习惯让我看到了席勒甩给海瑟的那一巴掌。那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在忧切地教会海瑟如何怀有一颗悲悯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