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曲中闻折柳,不如高卧且加餐。
我来大学的第一顿饭吃的是食堂的黄焖鸡米饭。
鸡是香的,白肉浸满汤汁,红色的辣椒皮搭着金色的土豆块,口感绵软细嫩。但我更喜欢里面配的米饭,那米粒儿颗颗饱满,阳光下色泽温润如珠玉,吃在嘴里又嚼劲十足。
都说东北大米好吃,果不其然。我家从来以大米为主食,从小到大,软的硬的夹生的也算吃遍了,那贼贵的泰国香米也尝过鲜,煮出来香则香矣,吃进嘴却也不过尔尔。比来比去,竟还是东北大米皮实耐吃,十分合我胃口。此后四年便可就着这大米把食堂一百零八样菜吃个遍了,我怀着如此宏图壮志起身,审视眼前望不到边的取餐窗口,立刻生出一种将军检阅三军的豪情来,初次离家的感伤也如阴翳立散,露出后面一轮又红又大的旭阳来。
如今入学两年了,食堂菜色虽不能说吃了个遍,也算是七七八八。而最终确认下来的保留项目,也都带着那碗曾一见倾心的米饭,吃饭时一双黑筷子横在白米饭上,形状很像地里堆出尖儿来的稻谷,看着就发自心里感到满足。米咽下肚里,好像也跟着咽下了那孕育稻谷的厚重黑土,和那根茎里灌满了的阳光和风雨,肚子填满了,心也像有了归宿似的踏实了。
我是个吃货没错,食堂综合楼哪家添了新菜,哪户做的地道,我张嘴便如数家珍: 水果摊的花苞米黏又软,食堂的烤红薯红而甜;淮南牛肉汤肉给的少了点,葱油饼却格外香;锅包肉铁锅菜块儿大管够,老妈春饼最爱土豆丝和炒粉条;综合楼的烤冷面常排长队,不过要是喜欢酸甜口的,那您还得移步地下食堂;点心店的大福和绿豆糕换到一楼了,只是可惜了紫薯饼黑米酥没处再找……
我有一好友在对面上大学,在吃方面可谓是知己,常羡慕我校菜色众多口味俱全,往往周末一有空就往这边跑,我便欣然带着她边逛边吃,吃完还总要捎一袋子回去。一日我们卷着春饼聊天,她略不安道“都说吃是为了活着,我们却像活着是为了吃,这样会不会没什么意义了?”我嚼着饼芯毫不在意,“意义这种东西,本身就没有意义,找吃的和吃本身都能带来乐趣,而活着最重要的就是有乐趣可寻,我们得来全不费功夫,还有什么不满?”于是相视而笑,提着一兜儿肉松卷下楼赏花去,天上一轮明月照着,黄澄澄好像刚出锅的酥饼,照的天地万物都有股甜丝丝的香气。
对的,十分坦荡地说,吃就是我最大的生活乐趣。对我来说,吃的过程不是囫囵果腹,而是拖拽着辛劳疲惫的身体,用热气腾腾的食物填充空虚与不甘的自我慰劳;如深夜食堂里所说,为孤独,劳累乃至绝望的人所精心烹制的菜肴是一种救赎,它带着草木与生物的朝气和制作者的温柔,好的食物不仅进入我们的肠胃,更融入我们的灵魂。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看似浑身轻松,对未来的迷茫却已经悄悄积聚,而心又未经沧桑,难免放大了孤独和焦虑。所以有事情想不通时,若赶上饭点,我就会先把一切放下,去食堂安心饱餐一顿,隔着暖暖的热气看三三两两的同龄人,他们或成群或独自,嘴里有抱怨也有欢笑,喧哗中听冷风击窗,一碗热汤下肚,便不再觉得皎然一身,我们或许不走在同一条路上,但所食为同样的五谷,能在这最好的年纪相聚一堂,便也算是有人相伴前行,或许终将殊途同归也未可知。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草木用四季积累的阳光雨露,终是流淌入我们的血管,一年一年,哺育着我们庄稼一样拔节生长。夜深之时,我躺在床上,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一株稻子长在水田里,耳边是麦苗破土的声音,哗啦啦的水声和成千上万的蛙鸣。我不知道自己能长出怎样的芒和穗,只好尽力而为,才不辜负曾栉风沐雨的一天一天,和那些从天地中汲取的万千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