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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我知道的关于奶奶的故事得从她出嫁说起。
抢亲
奶奶个子高高的,长相出众,她的父亲是杀猪的,家里吃穿不愁。18岁那年,遭遇抢亲。
爷爷是大户人家出身,知书达理,只是到爷爷的父亲就开始家道败落了。爷爷和奶奶本有婚约,因家境贫穷出不起礼金,只好去抢亲。
在那个年代,没钱去抢亲的其实挺多的。人们也见怪不怪。
爷爷这边的亲戚朋友抬了花桥去抢亲,一看河边洗衣服的好几个姑娘,奶奶也在其中,一下子傻了眼,不知道该抢哪个。个子最高的就是了,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大伙一哄而上,抢到人就装进花桥抬回来了。
爷爷长相清瘦,个子不高,洞房花烛夜,一见之下相形见绌,从此百依百顺,俯首貼耳。婚后生活倒也顺风顺水,奶奶虽对新郎身高有所不满,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
只是一年两年过去了,一直没有身孕。后来奶奶领养了一个女儿,无奈这个女儿也短命,生了一场大病,如花年纪也没了。
承继
奶奶就想着承继一个儿子,爷爷三兄弟,他排行最小。二哥家最穷,就住在奶奶家隔壁,家里儿子女儿众多,从小缺衣少吃地养大。女儿还好,嫁出去就行了,儿子娶媳妇,要房子要礼金,我的三伯就是一生未娶。奶奶先是过继了我小伯,小伯长得好看,但却是绣花枕头烂稻草,性格懦弱,干什么都不行。
住了一段时间后奶奶实在是看不上,就瞧上了我爸。我爸排行老四,不上不下,爹不疼娘不爱,吃大锅饭时,三伯吃三两米饭,爸爸和小伯差了两岁,我亲奶奶偏心,两人一样,吃二两米饭。爸爸说放学回家,肚子饿想跑快点到家吃饭,一跑肚子就疼。
夹缝里长出的草生命力最强,长大后爸爸是众多子女中最出众的一个,他长相普通,性格坚毅,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只有小学文化却成为了一名正式的杭砖厂工人,每个月拿工资。那时候的农村多数人还在地里干活,挣工分换口粮,一年到头是看不到钱的。
当时儿子们都长大了,到了娶媳妇的年纪。房子就是个大问题,造新房没能力,老房子分不过来。我奶奶又是个精明强干的人,这么些年也有些积蓄,至少房子是有的。过继过去比在家里强。
就这样,小伯被退货,我爸正式承继给了我奶奶。
奶奶那时候还在包装厂工作,是厂里的副厂长。奶奶在厂里是领导,回到家爷爷也一向是听奶奶的。奶奶的性格比较强势。
爸爸承继给爷爷奶奶后,称呼上并没有改口,还是叫他们小伯小婶婶。
爸爸是个孝子,刚承继过来不习惯,我奶奶也不是个温柔的人。两家离得很近,走几步路就到了。爸爸就经常去看望我亲奶奶,去得多了我奶奶就生气了。有一次,爸爸借口衣服破了拿去给我亲奶奶缝补。晚上爸爸从亲奶奶家走出来,明明看到家里的灯是亮的,一到家门口就灭了。那是我奶奶故意灭的灯。
爸爸在厂里上班,是三班倒的,厂里有宿舍,上夜班的时候就住在厂里了。所以多数是在厂家吃饭,偶尔也会和同宿舍要好的哥们打两个菜,买一瓶酒来喝。家里爸爸一般是不喝酒的。有一次回家时,爸爸看到茶几上有瓶酒,等到吃饭时,酒瓶不见了,应该是奶奶藏起来了。爷爷奶奶都是会喝酒的人。那时爸爸的工资都是上交的,一共30多元钱,30元交给奶奶,自己只留点零钱。所以有时想喝酒,自己也是舍不得买一瓶来喝的。
爸爸那时已经和妈妈订了亲,妈妈是我奶奶娘家的堂侄女,亲上加亲的。爸爸在奶奶家没有得到家庭的温暖,他曾经找到妈妈,和她说要回到亲奶奶那儿。当时我外公想着亲奶奶那儿连房子也没有,小俩口还得自己造房子太辛苦,而且我奶奶就是我外公堂姐,想着总比外人要好些。所以外公没同意。我妈妈性格没象我爸爸那么强,她就劝爸爸还是听外公的。
妈妈性格柔弱,在强势的奶奶那儿也是被压得抬不了头。
婚后,妈妈在村里的服装厂上班,一日三餐都在家里吃。吃饭时,偶尔有个好菜,妈妈多夹一筷子,奶奶会说,这个菜给老头留点,老头在外工作辛苦。奶奶叫爷爷老头,爷爷叫奶奶老太婆。在奶奶看来,最心疼的是爷爷。奶奶那么一说,妈妈哪还会去夹那个菜。
爸爸上班的地方远经常不在家,妈妈过的是忍气吞声的日子,这时候妈妈才明白奶奶并不是一个好相处的人。
一般强势的人都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奶奶就是这样的人。
过年了,家里杀了老母鸡浸虾油,那是奶奶最爱的下酒菜,这个虾油鸡就放在奶奶的房间里,如果不是有客人来,爸妈是难得吃到的。
妈妈生下我时,曾经大出血,又没有好好补,看到妈妈的人都说,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人一下子变老了。
爸爸虽然拿工资,但工资照样还是上交给奶奶的。有一次爸爸因为自行车胎爆,换了一个轮胎,交给奶奶的钱少了。奶奶就说不要了,推来推去好几次才勉强收下。
那时候的家长制就是这样,如果换作现在,你不要么最好,我还不给了。那时的人就是这么愚忠,小辈就得听长辈的,轻易是不能违背长辈意愿的。
分家
分家前奶奶已经退休了,她和村里其它老妇人一样,在家念佛做银锭元宝。奶奶喜欢养鸡,后院里常年养着一群鸡,母鸡还能下蛋,下了蛋奶奶就留着,放在一个大陶瓷杯子里。爷爷也退休了,每天去村里的茶店喝茶,有时奶奶就煮了鸡蛋让爷爷带去吃,多了奶奶也会去卖一些掉。
我们分家就是因为鸡蛋。我上幼儿园第一天,农村有习俗,早上要吃鸡蛋,寓意是学习能考100分。爸爸问奶奶要鸡蛋,奶奶说没有鸡蛋了。爸爸那时已经在砖瓦厂食堂上班,任食堂主任一职。平时难得在家吃饭,之前爸爸就听妈妈说过,家里有鸡在生蛋,平时却吃不上鸡蛋。奶奶这会说没鸡蛋就是火上加油了,那家里养着这些下蛋的鸡干什么,还不如杀了。爸爸拿起刀就要去院子里杀鸡。奶奶一边拦住爸爸,一边喊了起来,说爸爸要杀人了。还在睡觉的爷爷听到动静就骂骂咧咧,急吼吼地下来了。这次闹得动静挺大,街坊领居都来看热闹了。
这次吵架后,爷爷奶奶就和爸爸妈妈分家了。一共两间屋子,一分为二。
分家后我们在那间小屋子里也住了好几年。屋旁有颗大槐树,花掉得满地都是。树下是个小小的长方形的院子,勤快的爸爸种上一些应季的蔬菜,那就是我家的菜园子。
奶奶家的菜园子就是后院,后院有一口井,水质不怎么好。阳光不足也种不好蔬菜,奶奶还养了一群鸡,虽然鸡是用栅栏围起来的,但是长大后的鸡就会飞了, 它们经常飞出去满院走,践踏奶奶种的蔬菜。那里经常是一地的鸡屎,我也不喜欢过去。
我们分家后,爷爷奶奶让爸妈背了一些债,说是以前娶我妈时欠下的。所以爸妈的工资都用来还债了。
后院靠我们屋的那一角养着一头猪,那头猪是我家的。那时我还小,猪都是妈妈喂的,就等着杀了猪可以给我当学费。
有一次,猪口里冒着白沫倒在栏里,妈妈一急就骂了,是谁这么狠心把猪给药死了。坐在堂屋里做元宝银锭的奶奶听到了也不回应。等爷爷从茶店里回来了,就告诉了他。晚上我们一家人正坐在屋里吃饭,爷爷爬上了我家屋顶把瓦片搋下来,嘴里还骂骂咧咧,骂爸爸妈妈不知足,这个屋是爷爷的,他把瓦片都搋下来就是不让我们住的意思了。这次的动静太大了,隔壁邻居都过来围观。奶奶一直在楼上房间里不出来。
妈妈那时私下里给奶奶取了一个外号,叫白骨精。奶奶又瘦又高,很形象。奶奶又很有心机,当面从不与人争执。每次出面吵架的都是爷爷,背后挑唆的是奶奶。
至于这头猪,听妈说后来找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打了针给治好了。
我问妈,是奶奶给下的药吗?妈说她也没看到,不能确定。
这头迷之猪,就是爸妈后来造新房子的导火线。
造新房子
爷爷搋瓦片事件后,一直忍气吞声的妈妈第一次跑到外公家把家里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给了外公。我外公才知道妈妈原来受了这么多委屈。那时我外公是党员,又是村里的大队长,吃苦耐劳也存了一些钱。
外公出钱来帮助我父母亲置地盘,造房子。我们家的新房子外公那边借的钱是大头,小头就是爸爸另外找人借的,那时父母自己手里存不了几个钱,分家后背的债也才还完。奶奶那里没去借,其实奶奶是有钱的,爸爸没有开口,奶奶也没有主动借钱给爸妈。外公是出钱又出力,那时爸爸在杭砖厂食堂上班,经常要上夜班。晚上外公在造了一半的新房子里守夜,傍晚时工匠们去吃晚饭,外公一个人守着新房子。爸爸来叫外公吃晚饭,外公冲爸爸喊,叫啥,你做了十碗头吗?那时的十碗头可是只有过年才吃得到的。外公可能是对自己生气,也对爸爸生气,觉得妈妈嫁给爸爸是亏了,早知道奶奶这人这么难相处,当初就不答应这门亲事了。
新房子盖起来了,我们就搬走了。
奶奶没有亲生的孩子,不知道做人父母是只会在心里想着孩子,什么事都紧着孩子的,孩子才是排第一的。所以奶奶和我父母的关系不好,但是自我有记忆以来奶奶对我是很好的。
我对奶奶的最初记忆
我和弟弟差了两岁,小时候最初的记忆就是弟弟站在一个木桶里,我独自一人在家照看弟弟。看着窗外的阳光一点点洒进来,爸爸妈妈都去上班了。那时我应该也才上幼儿园吧,妈妈上班离家也不远,不放心,抽空就回家来看一眼。隔壁是奶奶家,奶奶坐在堂屋里做元宝,银锭这些手工活。那时已经分家,一共是两间屋子,分了一间给我们,中间用尼龙布做了隔断。有一次,瘦瘦高高的奶奶掀起尼龙布一角,递过来一碗煮好的嫩蚕豆给我。小小的我吃着蚕豆,却不小心打碎了碗。在那个缺吃少穿的年代,一个碗也是很金贵的。奶奶却说,囡囡,碎碎平安。那是我最初对奶奶的记忆。
奶奶抽烟喝酒,是村里的念佛头头
我挺喜欢奶奶的,她长年呆在家里,手里不停地做着手工活,她会抽烟也会喝酒。用个小茶盅倒一盅,半上午吃一盅,午饭吃一盅,晚上再吃一盅,现在想来奶奶能活到90多,和她的进食方式有很大关系,少吃多餐。
下酒菜很简单,一把蚕豆,一条小鱼都可以吃上一顿。奶奶最喜欢吃头和骨头骨脑的东西,一个鸡头,一个小鱼头,一个喜蛋都可以成为奶奶的下酒菜。
一次,我放学回家,看到奶奶站在灶前吃一个喜蛋,可能还有酒,不过我没看到。我的眼里只有那个喜蛋,奶奶撕下喜蛋里面小鸡的腿给我吃,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喜蛋。在乡下小孩子是不能吃喜蛋的,迷信的说法是吃了喜蛋就读不进书了。
奶奶才不信这些,她虽然做着元宝,银锭这些迷信用的物件却并不迷信。奶奶还被同龄的奶奶们称为念佛头头。乡下有人出殡或者做七,都要请人去家里念佛的,奶奶就是念佛的头脑。人们一般先来找奶奶定好日子,再由奶奶去叫村里的其它奶奶凑上一桌10个人,去到这户人家念上一天的佛,最后这些念好的佛还得请菩萨后烧掉。
这道最后的工序一般由奶奶来完成。我奶奶会帮着主人把菩萨请了,佛烧掉,最后主人会留奶奶喝酒吃饭。遇上好客的主人,奶奶会多喝一些,有时回来脸就有点红了。
奶奶回来后就坐在小桌子前抽上一根烟,我爱和奶奶聊天,我问奶奶这世上有鬼神吗?奶奶说没有,她不信有鬼神的。但这不影响她靠这个营生,喝酒吃肉。奶奶其实饭量不大,只吃一小半碗米饭,有时喝点酒吃点菜就够了。奶奶喜欢吃荤菜,不多,一两块肉就可以,纯肉的又不喜欢,最好是带骨头的肉。
我忽然想到,奶奶还是姑娘时,在家应该经常能吃到带骨头的肉吧。因为奶奶的爸爸是杀猪的呀。
带骨头的肉的确更鲜美,奶奶真是个吃货。
新房子造好后,我经常去奶奶那儿,一坐就是大半天。我帮着奶奶做银锭元宝,和奶奶聊天是很开心的事。爸爸妈妈工作忙,根本没时间坐下来和我聊天。
奶奶每天坐在家里做手工活,最喜欢我过去和她聊天。奶奶说,我出生的时候,接生婆说是个女娃。奶奶高兴坏了,因为奶奶就喜欢女娃。我出生的那年特别冷,河里的水都结了冰。奶奶去河边给我洗尿片,得先用石头把冰砸开。
奶奶没有亲人,她是把我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来疼爱的。奶奶的小桌子上经常会有一包点心给我留着,那是村里的其它奶奶送给她的。里面有水果,糖,饼干之类的,有时还会有一对迷你小棕子,那是我最喜欢吃的。
奶奶如今是念佛头头,那些想念佛的奶奶们为了讨我奶奶欢心,经常会送一壶烧开的热水,或者一袋点心来,这些点心一般也是念佛得来或者村里人办喜事分来的。
我吃着这些零食,奶奶干活也累了,她从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含在嘴里,用火柴点上,深吸一口,说,囡囡,做人呢一定要做头。那时候的我还小,似懂非懂。
奶奶说,你看,奶奶做了头,你就能吃到这些点心了。
哦,奶奶,那我以后也要做头。这下子我全明白了。
奶奶年轻时在厂里是副厂长,现如今念佛也是念佛头头。奶奶心气高,做什么事都要比别人做得好,奶奶聪明有手段会安排人,当然能当头头了。我对奶奶是又敬又爱。
奶奶没读过书,一个字也不识,可是她说的话我特别爱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