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份工作是通过某纯文学杂志社的考试,成为一名负责散文栏目的编辑。
当时毫无社会经验,也未曾涉足所谓的文学圈,一个纯粹的文学爱好者+新手编辑。
我是编辑部年龄最小的,负责组稿之余,还与其他同事一起见作者,会面的主要原因还是约稿,因为除了自然来稿,极需资深作者大赐墨宝。
不外出的时候,在办公室审稿。办公室位于市委机关大院内,旁边是市里其他部门,多是要职入驻,人员来往稀少。唯有我们文联办公室常有人造访,热闹非凡。
来访者多是文学爱好者,于各行各业就职的都有,如:教师、公务员、记者、商人、小贩、企业高管、无业游民等。
别看他们社会地位有高低,角色各不一,一旦进了编辑部都谦和有礼,对我们同事均以“老师”相称,连我这个刚入社会的小姑娘,也被他们称为“杨老师”,实难敢当,故而不敢大声回应。
我不属于自来熟类型,再者不像其他同事已入文学圈与多数到访者较熟,一般没什么事,我则低头审稿,间或侧耳听他们聊天。当得知,眼前看来其貌不扬甚为土气的乡村农民,竟在不少大刊发表过作品,已有一定名气,不由暗自称奇,在乡务农还不忘写作,这份热爱与坚持令人佩服;还有的是小有成就的个体经商者,生意经营得很不错,应付商场之余,竟还能拿出厚厚一沓小说稿请同事审阅,希望能给点意见和建议,其诚恳之态同样令人刮目相看。
以上记忆距今已有十多年,后来我意气用事离开认为无甚活力的编辑部转换跑道别谋他职。今天再次想起,全因这两天一夜成名的农民工文学创作者范雨素。
范雨素是湖北人,来自襄阳市襄州区打伙村,44岁,初中毕业,在北京做育儿嫂。空闲时,她用纸笔写了十万字,是两个家庭的真实故事。
她说,当育儿嫂很忙,若把这十万字手稿整理出来敲进电脑,“要猴年马月,我很忙,没时间。”但她觉得,“活着就要做点和吃饭无关的事。满足一下自己的精神欲望。”
她文笔轻盈,有种难以模仿的独特幽默感,有时也有种强烈的力量喷薄而出。她像位人类学家,写下村庄里的、家族里的、北京城郊的、高档社区生活的故事,写下对命运和尊严的想法。
她与我十多年前当文学编辑时遇到的作者差不多,身处社会底层仍不忘仰望星空。哪怕这个底层是泥潭是沼泽,心力交瘁无处遁形,仍不能阻止他们向命运低头。文学是他们胸中摇曳的星火,生活的磨难只会令这火星越发持久耐燃,务工之余,拿着笔和纸,一笔一画书写自己的喜怒哀乐,以朴实真诚的文字娓娓道来:
l“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运把我装订得极为拙劣。”
l“少年的我,据此得出了一个道理:一个人如果感受不到生活的满足和幸福,那就是小说看得太少了。我不光看知青文学,还看《鲁宾逊漂流记》《神秘岛》《孤星血泪》《雾都孤儿》《在人间》《雷锋叔叔的故事》《欧阳海之歌》《金光大道》。通过看小说,我对中国地理、世界地理、中国历史、世界历史了如指掌。只要报一个地名出来,我就知道在世界上哪个大洲。说一条河流出来,我能知道它流向地球上的哪一个大洋。”
l“我原来没写过文章,如今,我有时间就用纸笔写长篇小说,写我认识的人的前世今生。我上学少,没自信,写这个是为满足自己。长篇的名字,我想好了,叫《久别重逢》。它的故事不是想象,都是真实的。艺术源于生活,当下的生活都是荒诞的。文章中的每一个人都可以考证。对这篇自娱的长篇小说,我总是想着写得更好。”
l“在我成年后,我来到大城市求生,成为社会底层的弱者。作为农村强者的女儿,经常受到城里人的白眼和欺侮。这时,我想:是不是人遇到比自己弱的人就欺负,能取得生理上的快感?或者是基因复制?从那时起,我有了一个念头,我碰到每一个和我一样的弱者,就向他们传递爱和尊严。活着总要做点什么吧?我是无能的人,我是如此的穷苦,我又能做点什么呢!我在北京的街头,拥抱每一个身体有残疾的流浪者;拥抱每一个精神有问题的病患者。我用拥抱传递母亲的爱,回报母亲的爱。”
命运未能让其低头,困境令其更加飞扬。
文字是她精神世界的一片麦田,风吹麦浪过,她寻得尘世最后一缕浪漫,这些浪漫是书写与阅读。现世于异乡携女打拼,笔墨方寸之间却可浇铸梦想之城。
此种浪漫与勇猛,几人能敌。
当我们猎奇于范雨素的背景与写作内容时,当我们某些高高在上的文人质疑其文本的文学性时,请我们首先学会尊重一个热爱文学创作的写作者,不管她的身份是农民工、蓝领或行业精英。在文学的世界,就像十多年前我所见证的那扇通向编辑部的大门:无论任何身份只要拿着文稿走进来,我们均一样,一样的赤诚与满腔热血。
只因文学是我们心中共存的星火,摇摇晃晃,从未熄灭。
(写於2017年4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