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是我的大学同学,四年里我们每天一起上专业课。她和我一样,也是报考中文系未遂,读了日文系。
“我不快活”,她说。
“为啥?”我问。
“我想读中文系。你说我高中时候为什么要学理科呢。”
“如果学文科可能我们连日文系都考不上?”
大一大二时候的日语老师对我们俩很是恨铁不成钢,老师希望我们活泼开朗,多说话多交朋友,天天苦口婆心地劝说我们结交日本友人,出国留学走一走,如果可以最好留在日本。而小林和我并不是这样的阔绰孩子,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经济上。于是专业课成了极大的煎熬--因为我们没法改变自己,却又怀揣着累赘的责任感和自尊心。
小林在日语课上总是犯困。于是我跟她写纸条,我掐她,打她…最后的结果往往是她跟我说“别管我了,我醒不了了,让我睡吧”。我想这世上或许真的有这样的一种病,晕课,一种自我保护的机制,大脑会屏蔽掉自己不喜欢也学不会的学科知识,就像我高中时候听数学课一样,每次听每次睡,不听课就倍儿精神。
“我不快活”,她说。
“为啥?”我问。
“我不爱学日语。”
“年轻多好,你本科毕业再读个研究生才23岁,或者再不济重新读两年基础日语也才22岁”,我说。
“不,我舍弃了四年时间提前上了学,我不忍心把时间这样浪费掉。”
后来大家陆陆续续开始考级。日本语能力测试报名一次就四百多块钱,实在太贵。我们劝小林考一考,毕竟学一次日语,N1考不下至少考个N2。小林咬咬牙报名了N2考试,然而并没有通过。后来无论我们再怎么劝,她都不再参加考试了。
有一天我在公告栏里看到通报批评,说在小林的宿舍里发现了啤酒。
我说这是咋了?
她说:“我不快活”。
不过大多数的时候她是品茶吟诗的。
或者日语翻译课上拿出一本《病隙碎笔》,因为绿色的书皮和日语翻译课本颜色一样。
大三时候换了日语老师,专业课的气氛变得轻松起来了。老师年龄大,见过的学生多,很多事情也就不爱计较了,即便小林把假名都忘到九霄云外,也不会生气。因为她知道,我们当中并不会有几个人真的去靠日语吃饭。
老师问我们说毕业之后打算做什么?“老师。”“什么学科的老师?”“语文。”
后来小林我们俩一起去上教育学和教育心理学的课。在这两门课程上的我成了日语课上的小林。再后来我们一起报考教师资格证,我考了两次,终于放弃了。不得不承认对于背书来说我们真是弱爆了。小林不止一次说想放弃,可她别无选择。
“我不快活”,她说。
“为啥?”我问。
“我真的不适合学习。”
大四时候换了外教,一位邋遢的日本大叔。他努力让自己笑起来显得卡哇伊,讲课特别卖力气,站在楼门外都能听见他讲课的声音。我说他是不是不喜欢咱们俩?小林说为啥?我说他管别人都叫小刘小张小贺贺的,为啥管咱们叫林同学,温同学?小林看看我,说,很有可能。老师看到我们俩讲话,说,小林,来回答一下这个问题。小林把她空白的课本撇给我,把我的课本抓起来应付老师的问题,我用铅笔在她课本上写“野口老师是喜欢我们的”。
小林和我去找高尔基路和鲁迅路,但显然不会遇到高尔基和鲁迅。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我们毕业了。
直到毕业的时候小林的教师资格证还没拿到手,也就意味着小林会错过最近的一次教师招聘考试。当时学校里有个宣讲会,鼓励毕业生援藏。
她报了名,却没有入选。
后来她到了湖南湘西做志愿者。我说湖南也算西部计划?湖南很西吗?她说是吧。
除了游山玩水,她最大是收获终于在这一年中拿到了教师资格证。
“我不快活”,她说。
“为啥?”我问。
“你说我要不要回家?一年的服务期满了,我要不要续约?”
“不要。”
“可回家之后也不会立刻找到工作呀。”
“既然志愿者服务期最长不能超过三年,你终究是要回家的呀。”
“他们都劝我留下来。”
“那你就留下来,一边继续做志愿者,一边留意教师招聘。”
“可我讨厌我的室友。”
“那你就回家。”
“可我不想回家,而且,室友不一定会继续留在湘西。”
晴天的时候觉得太阳晒,雨天的时候嫌弃路上湿。
“我该怎么回家?飞机?火车?”
“飞机吧,有同伴。”
“可我不爱坐飞机。但火车要换乘,路上就我自己一个人。”
湘西志愿服务期满,她回到家,在离家相对比较近的一所农村小学做班主任。有一天她发给我两张照片,问我哪张漂亮。我说第一张。她说为什么?我说因为第二张里面你好像在演杂技,歪着脖子顶着身后墙上的电视。
“我买了十月八号陈奕迅的演唱会门票,可我不知道该怎么跟领导请假。”
“那就不去,把门票转让给小伙伴。”
“可我一个月前已经和朋友约好了呀。”
“我看中一个包包。”
“不买。”
“可我喜欢并且需要它。”
“那就买。”
“但我没钱。”
我说你觉得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快活的?
小林说吧啦吧啦吧啦吧啦吧啦吧啦。
我说是啊,我也想要这样的生活。
小林说但显然这样的生活是不存在的,“我不快活”。
“拧巴的人干什么都拧巴,你就是个不快活的人,不快活是你的属性,我管你干什么呢,干什么你都不会快活。”
她咧嘴笑,阳光照在她的身上,让她看上去像个年迈的傻瓜。我知道在她的眼里,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