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12.
顾恒在窗前立了良久。响河进去时,见他身姿委顿,突然就想起他住院时那一脸眉目萧索的落寞感。
她再往前几步,正好瞧见他脚下的两盆多肉,这一瞧却让她眼皮一跳,心里暗暗叫苦,几日不关照,这多肉怎么就不能顽强独立些,真是一点也不像它的主人。
响河注视着顾恒的侧颜,本能地露出赧色,不打自招,“最近,最近我忘记给它浇水了……”
“我知道,你最近总往文策中心跑,自然是没时间照顾它们。”
响河见顾恒难得好心给了她一个台阶下,自然顺着就下来了,“是啊,万圣节的案子好不容易定稿了,国庆回来我们就该联系执行单位,还有感恩节的策划我还得和林泽生商量商量……”
回想起刚才在文策中心与何峪风的对话,顾恒明眸转沉,响河后来说了什么他根本没听进去。
从上海回来,他就向顾铭打听了何峪风这个人。他素来只知道他与自己的堂弟交好,却不知响河能与顾铭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变得如此熟络,不是因为他顾恒,而是因为这个初中挚友。
这次的事不管是谁要作弄响河,扯出何峪风来一定不是空穴来风。
或许在顾恒心底里,他更愿意相信他们之间有什么。可是又是什么事需要刻意隐瞒彼此的关系,比他所谋之事更为隐秘复杂?
他需要响河,他从来没有像需要响河一样需要过其他女人。
如果响河贪图富贵,倒给他省去不少麻烦,但若响河真是为了这些虚浮名利接近自己,他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
理智第一次教他犹疑不决,可情感上呢?
他的愤怒,他的失落,他的躁动,他所有与响河有关的情绪一时半会怕是理都理不清了。
他在心底轻叹了口气,面色又恢复到与往日一般无二。他转头看向响河,视线慢慢从她额头下移到她的鼻,她的嘴,她的下巴,直至她前襟的衬衫扣子……
“……顾铭说健身健美大赛决赛之夜的颁奖晚会需要我们帮忙,是真的吗?”响河的声音重又回到他的耳朵,止住了他想要继续向下探寻的灼灼目光。
他一晃神,话已从嘴角溢出,“你今晚有空吗?”
“今晚又要加班啊……要见哪个客户,我们难道和对方预约了吗?”响河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连带着声音都迟缓了。
“你有事?”
响河点点头,是挺重要的事。
缠了小平师傅这么久,只听说他赶人的,今天可是他头一回主动邀她去吃晚饭,一定有她想要的东西。
“有什么事,要约会?”
“不是!”她脱口而出,不假思索,“和一个伯伯约好了要去他家吃饭。”
顾恒瞳孔骤然一缩,“你在建州还有亲戚?”
响河不便明说,随便扯了个慌,说是朋友的爸爸。却没想到顾恒不依不饶,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朋友?什么朋友?”
“就一同学。”
“怎么是他爸爸叫你吃饭,不是他自己?”
“她当然也在啊,那长辈邀请我吃饭,我自然——”响河正费力解释着,突然发现自己又被顾恒牵着鼻子走了,遂反问道,“你晚上到底什么事啊,要我加班就直说。”
“我要你陪我!陪我说说话——”,顾恒一冲动,说完前半句就卡住了,响河的脸陡得一抽,又听到后半句,“说说我爸和我小叔的事。”
还好是说伯父和顾建华之间的恩怨,不是他与自己之间的情仇。响河这么想着,总算是把那颗突然吊起的心安稳地放回了肚子里。
像她这般敏感的人,向来听不得一丝暧昧的话,也难怪方才会紧张。
与何峪风之间的绯闻刚消下去,她可不想再生出什么幺蛾子来。
深夜十二点,正是酒吧最热闹的时候。响河赶到时,顾恒已不知灌了自己多少酒。
从九点多开始,他就一直断断续续地联系她,电话、短信、微信,哪里都有他的消息。她不想深究他今晚为何非要见她,她只想快点看完钟世成的日记。
她坐在花园的石凳上边看边流泪,夜风与眼泪较着劲,一遍又一遍地刷干泪痕。
要不是因为他的狂妄自大,外公第一次手术就不会留下隐患;要不是他玩忽职守,外公更不会在急诊室里生生痛了一晚上,从而错过了最佳的手术时间,最终不得不切除几乎所有坏死的小肠。
钟世成病死在狱中,死前将自己的罪孽一件件全写了下来,可是日记里竟只字未提叶怀顺。
叶怀顺真的和那件事无关吗?
响河不信。
外婆曾和妈妈说过,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都不允许他们再去联系那个去内蒙古知乡的叶叔。
到死都不行。
如果不是他忘恩负义,做了什么对不起外公外婆的事,外婆又怎么会说出这样狠的话来?要知道他们三个可是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
说真的,今晚她也很想喝一杯。
如果世界上有种酒可以代替眼泪,再烈她也愿意穿肠烂肚。
“你哭过……”顾恒挣开她搀扶自己的手,遥遥指向她的眼睛。
响河垂目不答,全当默认了。
先撇开此事不谈,冷静下来的响河觉得顾恒今日格外异常。
近几日顾恒对她的态度少了些忽远忽近的暧昧,倒多了些……多了些求而不得的醋意。
但愿这一切只是她多想,可即便真如她所料,她也无法回应他什么。
他们之间除了学长与学妹之间的情分,也就只剩下为达目的相互利用的交易关系了。
顾恒望着她脸上起起伏伏的忧郁怅然,却没想自己随口的一句话反倒坐实了。
她哭过,她真的哭过。而哭泣的原因不言而喻,一定是因为他!
什么普通朋友,他在心里暗道,全都是骗人的。他醉意深深的眸子盯紧了她,嗤笑道:“怎么,他爸爸不喜欢你,你就这么难过?”
“难过到像我一样,要到这里来借酒消愁,嗯?!”
响河感受到了他的不满,但因他说话时口齿已不太清楚,背景音乐又吵得人头晕,她实在懒得计较他究竟说了什么。
她心想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吧,自己下午明明已和他说过晚上有约,何况这喝酒聊天又不是公事,凭什么要她随叫随到,而且说到底她这不是来了嘛,那他这股气出到她身上岂非是莫名其妙?
响河眉头紧皱,用手指按压了几下红肿酸涩的眼睛。
这个点儿回去都要半夜了,既然已经来了,为了能对叶老的过去有进一步的了解,她还是耐着性子问他可还有心思讲讲他父亲与顾建华的陈年旧事。
顾恒闻言心中一冷,颓然讥讽道:“岳响河就是岳响河,不管在别处怎么受挫,正经事上依然步步为营,一样都不肯落下的……”
响河胸中一窒,怒道:“你爱说不说,你们家的事我一点也不感兴趣!”
没有人会对在酒吧待了一晚上的朋友不管不顾,也没有人会对连续收到三个小时的信息无动于衷,可响河却不想自己这点人之常情竟成了热脸贴冷屁股,顿时血气上涌,提包就走。
顾恒见响河要走,大步冲上前,一把从身后抱住她。
他喘着粗气,任由自己的头靠在她的颈窝里。她越挣扎他抱得越紧,以至于响河完全能够用背部的肌肉去感应他此时的情绪。
顾恒胸腔剧烈起伏,再也按捺不住自己的痛苦,颤声哭道:“今天,今天是我爸的生日!但是没有人记得,没有人记得……除了我,还有谁……谁……会在意一个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的人……”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谁说不哭就是坚强?
响河记得顾铭曾说过,他们当初之所以会全家从北方乔迁至建州,本意是为了寻找他的大伯父顾建良,而他为何会千里迢迢来到这里却无人而知。
只是找了一年又一年,还是毫无音信,大家多半认为他早就死了。而随着怀真一天天的壮大,公司每天都有处理不完的业务,也就再没有人把找人这件事放在心上……
响河咬了咬唇,有些懊悔自己刚才说了重话。下午见他神思恍惚,又说要与她谈谈他的父亲,她就该想到他的内心深处是有多么想念。
她将手轻轻放到他环抱着她的手臂上,来回缓慢抚动着,温言劝道:“你别放弃,没消息就是好消息。我,我帮你找,你把你爸爸的样貌告诉我,我有个朋友是在公安局的……”
顾恒沉在哭腔里的笑声带着鼻音,他发觉响河是真的不懂得安慰人。
怀真家大业大,怎么可能没有一点公安局的人脉,响河心里着急,却又说不出什么矫情的虚言来,才会说些不过脑子的傻话。
响河见顾恒松了手,立马转过身来,瞧见他清亮的眼睛里竟带着些若有若无的笑意,智商重又上线,狐疑道:“你刚才在笑?”
顾恒扶着她的肩膀低下头又摇摇头,似乎是不想让她看见他的表情。
“你刚才……闹那么大动静不会都是在耍酒疯吧?”
顾恒抬起头,面色平静许多,拉过她的手说:“别站着,我们进去说。”
响河还有些怔忡,由着他将自己拉向了包间。
这一谈又是两三个小时。
*******************************************
顾铭见顾恒一夜未归,本也没多想什么,可看到响河一大早从他哥的车子里出来时,还是激动了一番。
等他抬步进入连锁快餐店时,看见响河一人在排队,才发现顾恒并不在店里。
“我哥让你给他带早餐了?”顾铭在她跟前坐下,看着她把餐盘里的早餐都拿出来摊在桌上。
响河想当然的“嗯”了一声,语音忽然一断,定睛看了顾铭许久,又长长的“嗯”了一声,并不打算隐瞒。
“你们俩昨晚一直在一块?”顾铭见响河无精打采的样子,心里已经有点兴奋,但还是压着嗓子淡定地求证道。
响河打了个哈欠,点点头算是回答了。
“在哪?不会是酒店吧?”
响河白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是酒——吧。”
“我哥常去的那家?”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哥常去的那家……”见顾铭还要问什么,响河立马打住,“我一晚上没合眼,真的快累死了,我现在真的没力气和你聊天,你让我好好吃个早饭行不行?”
“行行行,这里人多眼杂的说话不方便,我等会再来找你。”说着便起身要走,响河头也没抬,挥挥手示意他赶紧走,一副送瘟神的样子。
她万万没想到,他们这个看似玩笑的对话早已被有心人给偷听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