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会说话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是一个哑巴女孩,努力发出声音,但是没有声音,嗓子没有任何的分贝,虽然有千言万语在脑子里回转,我想起了自己每次看着别人嘴唇一开一合,就轻巧地把好听的话送进了我的耳朵,羡慕啊,就像树木羡慕可以随时飘走的浮云。

因为不爱说话,自然也不想出门,一切听到的,看到的都是父母说的,我的父母从来不嫌弃我是一个哑巴,还很耐心地买很多书给我看,并且教我说话,但我是个哑巴啊,从来都没有满足过她们的希望,但是我对不起也说不出,我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是个哑巴,但既然不记得我也懒得想,应该是出生的时候吧,我猜测。

在书里,那些男女主都会说话,我真希望自己有一天也可以遇到一个女巫,让她用奇怪的魔药,治好我的病症,我愿意用一切来替换。我最好的朋友,就是一个毛绒小兔子,它已经很老旧了,不过我很爱它,妈妈说小兔子是在我出生时买给我的,一直陪伴我长大。一个人呆着的时候,我总觉得寂寞,爸妈因为工作很忙碌,我就和兔子说话,我们是不用发声就可以感应心灵的好朋友。

即便如此寂寞,我也从来没有走出过房间,爸爸妈妈说房间外面是危险的。我问爸爸妈妈书里的女孩可以去学校,我也想知道学校是什么样子,她们说我还小,不需要去学校。我偷偷地计算,自己已经十岁了,应该可以上学校了,《小公主》里的贝蒂十岁没有学上,就已经被鄙视了。

我很想知道其他小朋友都长什么样子。可房间外面是不是真的有怪兽呢,我有点害怕。但是爸爸妈妈每天都要出去打怪兽,难道不是很危险么。我的屋子温暖舒适,有妈妈带回来的香甜蛋糕,也有爸爸带回来的玩具,每天早上都会照进温暖的阳光。听妈妈说,我们的家在顶楼,我的房间是离星星更近的地方。

房间外有什么,自从我七岁开始,已经期盼了三年,是一片空白,还是和屋子一样的屋子,每个屋子里是不是都有一个我和一对爸爸妈妈?我和妈妈吵过架,她完全不理,我去打开门,然后她关上,我再次去开门,她再次关上。我放弃了,大哭一场。她也气极,好几天都不理我。然后爸爸过来哄我,拿起毛巾笨拙地擦我脸上的泪水,我越发感觉委屈,更是止不住地流泪,直到夜晚太阳也走了,我抱着毛绒兔子酣睡。

小孩子或许就是健忘的,第二天我就不再为此难过,但是我仍然想要走出房间看看,房间里看过的书都被我堆积在墙角,我和自己约定如果书读到一百本,就偷着走出这个传说中很危险的门。

我还和自己做了约定,如果自己长高到一米五的刻度,就光明正大地走出门去,看一看目瞪口呆的爸妈,到时候她们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神情,我期待不已,但是我最希望的是,我的屋子外面可以出现一个海格,带上一块生日蛋糕,对我说,你被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录取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梦见自己在一列火车上,妈妈在我眼前,我朝着她跑去,但是火车就像向下的电梯一样,我越跑就离妈妈越远,最后直到火车从中间断开,我渐渐看不清妈妈的脸,妈妈,我的眼睛怎么也不好了呢,我看不到你了,我大声喊着,也发不出声音,对了,我忘了自己是个哑巴,直到从梦中醒来,还满脸的泪水。

后来我每次试探着要出门,就会受到爸爸的呵斥和妈妈的哭泣。我渐渐习惯了这个屋子的生活,反正有那么多书可以看,每本书里都有一个世界,听妈妈说,如果出去外面,人们都会说话,我会感到孤独和寂寞。

不过总有些事情是意料之外的,就像孩子们不知道会看到彼得潘,小妇人们会遇见邻居劳里,唐僧会遇到孙悟空,我这个蹲在房间里的大王,也等来了自己屋顶上的小飞人卡尔松。

那个男孩先是从窗户外探出头来,接着他冲我招了招手,脸上带着发现秘密的兴奋笑容。他和我一样有着一双大眼睛,高鼻梁,和雀斑。身上背着一个黑色书包,穿着一身的校服,好像是刚刚放学的学生。

我打不开锁上的窗户,只能和他隔空对望,他看出来我不能打开窗户,于是掏出一个本子,拿出一个坏了半截的圆珠笔写字,随后怼在玻璃上,给我看纸上的字。

“打开门出来玩。”

我在心里读着这句话。心里开始咚咚跳起来,可是我去开门,门也是锁着的,他见我打不开门,也打不开窗户,示意我往后退,我看到他拿起阳台上的椅子,朝窗户砸来,接着玻璃四溅到我的床铺上,窗户打开了,风吹了进来,这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添加了更多幸福。我甚至闻到海风的味道和邻居家洗衣服飘过来的清香。

他伸出了手,想把我拉出来,我抢下他手里的本子在上面写:“你是谁?”

我有点不相信他,他开口说自己住在隔壁,和朋友玩无人机,落在这个阳台上,上来取,发现我呆在屋子里,他说自己从未听说过隔壁邻居夫妇有小孩。

“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我说。

“你看起来,已经十五岁了。”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似乎是比他要大很多。“你多少岁?”我打着手语问他。

“我今年十岁。”他说。

我没想到他小小年纪还会手语,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你还要不要出来,我带你去外面,你爸妈不让你出门,可没说不让你出窗户。我们从窗户走。”他在怂恿我,满脸带着阳光的笑意。

我跟着他出门,带上了自己的小兔子,冥冥之中心里有一种预感,我就此以后的生活就和这间屋子越离越远了。

下午三点,我跟着一个放学以后玩无人机的蓝校服、小平头的男孩走出了自己生活了十五年的屋子,看到了原来外面的世界竟然是这个样子。

我和男孩的家是挨着的两个建在坡道上的平房,这两栋小房子里的草坪一个整整齐齐,一个杂乱无章,肆意地展示着主人的性格。

“看,那是我的朋友,小胖。”我看了他的朋友一眼,是一个男孩,也穿着同样的校服,正在朝我们招手,校服随着手臂的挥动愈发的紧绷。

而身边这个救我出来的男孩,身上的校服则是松松垮垮,看着好像骨头都要凸出来。

“你叫什么?”我在纸上写着,想要和他交换名字,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黄学知,你叫什么。”他偏过头来看我,笑嘻嘻地摆弄着手上的那架无人机,看得出来无人机完好无损,能找回来很开心。我却想起自己家的玻璃被打碎掉了,晚上回家该怎么和爸妈交代,还完全不知道用什么说辞。

“你的名字是什么?”黄学知见我发呆,等得久了又问了一次。

“张学淑。”我在本子上写着。这一会儿的功夫,我们三个就走到了一起。

“黄学知,她是谁?”小胖问。

“是帮我找到无人机的邻居姐姐,平时不怎么出门。她说不了话。

”黄学知说着做了一个封喉的手势,接着他又转头和我说。

“我们要去海边广场玩无人机,你要和我们一起吗?”

我点点头,也很想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的。

天上飞着鸟,街边的钢铁壳子会发出尖锐的叫声和难闻的气味,后来我意识到,那是汽车。地上掉落着绿色的叶子,这和家里阳台偶尔飘落进来的叶子是一个品种。但是我没有见过叶子的本体,它的树干有十几个我那么高。

接着,我还看到了黄色的毛绒玩具,在路上行走着,慵懒地甩着不用支撑地面的一条腿,我猜想那是一只橘猫,甩着它的尾巴。我在心里十分感谢自己的书柜里有一本百科大全,上面有很多图片。

“到了。”黄学知看着我说,接着开始遥控他的无人机上天,我看着眼前蓝色的一片,意识到,这就是大海了。

临近太阳落山,我知道爸爸妈妈就要回来了,今天和男孩们出去玩了一天,一切就像梦一样,打碎的玻璃已经被我收起来放在装饼干的盒子里,没有人会动它,窗户平时也被窗帘挡着,如今更是密不透风地隐藏着我的秘密。我好整以待,只等待例行公事一般和爸爸妈妈笔纸交流。

在这辗转的时间空隙里,我不禁自问,为什么我不逃走,这个束缚我的“家”,究竟是什么。可能是温暖的食物,也可能是每天妈妈悄悄过来给我掖被子怕着凉的关心。或许是我自己的胆小和懦弱,毕竟我不会说话,是个哑巴,外面对我来说真的很危险。

想起在广场上,一个迎面走来的男人撞了我一下,而我却什么狠戾的话也说不出来。书里说,这种情况下,应该破口大骂。

我的思绪被妈妈钥匙转门的声音打断,她们回来了。

“听说今晚有暴雨呢。”妈妈说,我有点担心地看了看窗帘,它此时被风吹得鼓鼓的。

“囡囡,今天在家做什么了呀?”妈妈已经进来了,她摘下手上的手套,把一包点心放在了床头柜上。“下班路过一家新开的点心铺子,排队的人可多了,估计味道不错,快尝尝。”

妈妈看着窗户破碎的地方,我努力淡定地吃起来点心,用挂画挡住了破碎的地方,窗帘如往常一样,妈妈没发现什么,她收回目光,也尝了一块芒果味道的点心,“真的好吃诶,吃完了可以再买一点。”她说。

日子如常过去一个月,挂画遮掩住的窗户,就像爱丽丝仙境的钥匙,我跟着隔壁的男孩走进一个新的世界,他有时候会带我去网吧打游戏,也有时候带我去看星空,他的口袋里有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用来看沙滩上小螃蟹的放大镜,能够随时拍出相片的照相机,我对一切都很好奇,对这个外面的新世界无限的喜欢,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在外面闲逛。

他每天都来,当从某一天开始他没有来找我时,我竟然有些不习惯。起初我只是在屋子里等着,接着我开始看表,当黑夜和白天交错,我开始像荒岛上的鲁滨逊一样,开始结绳记事,就像他突然地光临在我的生活里,此时他又突然地消失了。

整整两个星期。

我曾经在这所屋子里呆过很多很多年,但是这短短的两个星期胜似我过去十倍在这间屋子里的时间。第一次,我发现人类所用来计算时间的单位如此地不堪一击,充满欺骗性。

这是一个周一,阳光明媚,我决定走出这个房间,去寻找我的朋友。沿着之前他带我走过的路,我第一次靠近他的家,这是一座和我家十分相似构造的房子,凤凰树种在院子里,二层的窗户里隐隐绰绰有着人影。

外面的大门没有关,里面的屋门也敞开着,或许是岛上的夏天太热,家家户户都这样度过夏天,但是在我看来,这像是一个捕兽笼,等待着好奇的猎物主动送上门。我壮着胆子去按了门铃,随后屋子里走出来一个蓬头垢面,面容憔悴的女人,她和黄学知有着一样的大眼睛,高鼻梁,和我一样的厚嘴唇。

“你好,我来找黄学知。”我举起手上的白纸,上面歪歪扭扭的是我的笔迹。她似乎看懂了,刚想动着嘴唇说些什么。屋子里又走出来一个男人,眼窝深陷,也是一样的精神不振,他看到我似乎有些诧异,又仔细地看了看女人的表情。突然发狠一般地抓住了我的胳膊死死不放开,女人冲过来拉扯着男人想要让我离开。

但是明显她的力气没有男人大,我们两个被迅速地拽进屋子里,甩在了一张熟悉而陌生的紫色沙发上。在迅速地打量和感觉这里的气息后,我觉得这个地方我似乎来过。

“她没死。长得可真像你。”男人坐在地上,眼睛向上瞟盯着我们,就像是看一块浮木。

“我们不能这么做。”女人说。

我总觉得一切都似曾相识,要知道有时候人就会产生一些这件事发生过的错觉,我从小就待在隔壁屋子里,怎么会对这个屋子如此熟悉。从小……如果我现在十五岁,那我全部的记忆似乎是从五岁开始。五岁以前我在哪里?

男人急匆匆地去打电话,而我被女人抱在怀里,她的下巴抵在我的头上,有大颗的泪珠渗进我的头发。好像暴风雨来临前的豆大的雨点。

“一会儿警察就会来了,我们必须认回她。”男人点燃了一根烟,皱着眉头说道。

“没用的,不能因为爱她就害了她。”女人说。

我不知道她们要对我做什么,不过我没有挣脱女人,她的怀抱有些熟悉的温暖。

警笛声渐渐传来,我透过窗户看到爸爸妈妈回到家里,然后警察来了,我们坐上不同的车,来到了警局,我不会说话,面对问询只能写字。

接着,我和邻居的女人和男人回了家,那个男人说他是我的爸爸,而女人只是一直哭泣。我第一次拥有了一个房间的钥匙,是邻居女人给我的,她带我来到楼上一间粉红色的屋子,里面的一切都是粉粉的,桌子上摆着一个五岁女孩的照片,她笑得十分开心,角落里似乎还有一个虚化掉的推着婴儿车的女人。

我假装没有看到那角落的虚影,打量着屋子的其他东西。投影仪,录像机,歌唱比赛的奖状……邻居的女人一直看着我熟悉这间屋子,她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虽然眼睛里还透着悲伤。

屋子没什么问题,只是窗户有一点儿小,外面还上了防盗窗,我有些怀念原来那个家又大又明亮的窗户,那里阳光可以照进来。

“我以后还会见到爸爸妈妈吗?”我在纸上写到。

“我们就是你的爸爸妈妈。”她说,接着就转身下楼了。

我看见楼梯口邻居的男人在等她。

从一个房间到另外一个房间,我还是不喜欢出门。并且维持着等待的习惯,原来住的房子一直大门紧锁,一天,两天,三天,终于第四天我听见了警笛的声音,透过窗户我看见爸爸妈妈回来了,我很想去见见她们。可是房门是紧锁的,我拍着窗户喊她们,太远了,她们不可能听见。

这一天是难熬的,我眼巴巴地看着爸爸妈妈收拾了东西,然后把所有的家具都搬上了搬家公司的车。接着离开了。等夜色渐深,黑色的玻璃映出我的脸,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哭肿了。拖着疲惫的身体和步伐,我回到了房间里。

我不再困在一个房间,却被困在了房子里。既然如此,我开始在各个房间里穿梭和探索。

在我的房间旁边,还有一个锁着的屋子,我用钥匙竟然打开了门锁。这是一个男孩的房间,确切地讲,是黄学知的房间。

我看到了他的日记本,突然想到邻居的女人说的话,原来是「我们不能为了他而害了她」,我都明白了。这时候我听到了钥匙转动锁眼的声音,是邻居的男人和女人回来了。

黄学知在哪里?这是我被敲晕前最后的想法。睁开眼时,我已经看到了答案。黄学知躺在一张手术床上,身边站着两个医生,而邻居的男人和女人在玻璃窗外,我躺在黄学知的旁边,手术的大灯照在我的脸上。我努力看向女人那边,她的眼神已经变得坚毅。而那男人还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我得逃走,他们是要把我的心换给黄学知!

我的身体本能地想要逃走,可是两个医生按着我,“快给她打麻醉剂!”

玻璃外的男人也疯狂地喊着,像是看一场球赛,他欢呼呐喊,为着心里的希望呐喊。我绝望地看向女人,努力不让眼泪滑出来,恨,在心里蔓延。我也是你生养了的女儿,为什么不救我,还要看着我去死,而女人毫无愧疚和畏惧地注视着我。

麻醉剂缓缓地推进我的血管,冰凉的液体安稳身体里四窜的燥郁,疲乏、困倦,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不出意外,二十秒之内我就会失去意识,然后再也不会醒来。十五,十四,十三,十二——意外发生了,一道血色喷薄在玻璃窗上,男人像一条干涸的鱼消失在阴影里。

女人发疯似地冲过来,脸和手上还有血色。她抱着我说“只有不说话才能活着。”而我终究抵不住药物的作用,再一次失去意识。

这一次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我在五岁的身体里。那是一个秋天,所有银杏树都变得金黄,有一个笑容很好看的女人抱着一个刚刚长了颗牙的男孩在我后面散步,我在前面骑着一辆红色的儿童两轮车,车轮压过叶子,叶子发出脆脆的碎裂声,阳光照在身上暖暖的,我看着满是爱心的新裙子心情无比明朗。

自行车的脚蹬一上一下,好像是幸福的永动机,一直往前不停歇,我抬头看路,映入瞳孔的是那个邻居男人,他竟然笑着朝我张开双臂,而我歪歪扭扭地骑着刚学会的新车,撞进他的怀抱。

我眼前一黑,下一秒已经身处那个二楼的房间。屋子里只有月色,黑漆漆一片,耳边却传来模糊的争吵声。

“你妈妈就是一直不喜欢学淑,刚出生那会儿,一看是女孩,就要扔了,要不是我从桶里把她捡出来——学知他有自己命,你有没有人性。”

“手术越早做越好,难道你忍心看他只能活到十五岁?黑市的医生我都找好了。”打火机的声音咔哒一声,是男人点了一根烟。

白天玩得实在太累,以至于我很快就又睡着了。只感觉有一双温暖的手抱住了我,然后给我穿好了衣服。室外的寒风让我逐渐清醒,我不知道女人要带我去哪里,是海边,是马路……是明亮的车灯,是嘈杂的人声。

在那一间呆了十年的小屋子里,我也经常做一些醒来就会忘记的梦。

在梦里,我有一个洋娃娃一样可爱的朋友,她就住在我家的隔壁,总是穿着黄色的裙子和卷发,每天抱着一只玩偶小兔子。我们躲在她家二楼的阳台上一起唱歌,“当当啊,补雨伞, 金鸟啊,金金看, 看什么,看海水, 看啊海水淹大山。”

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海边的柏油马路上,邻居的女人拉扯着睡眼惺忪的我冲向马路,洋娃娃朋友看见我,从自家的宝马车里开门下来,开心地朝着我跑来,我看见她飞上天空,像个明亮的黄色气球。

我的“妈妈”,也紧跟着从宝马车上下来,撕心裂肺地痛哭着,后来在白色的医院里,邻居家的女人将我交给了“妈妈”。每次梦醒,耳边都仿佛有一股温热的气流,带着潮湿,是一种耳语呢喃,“不要说话,活下去。”

我醒了,床尾坐着一位值守的姐姐,长发扎成一个马尾,又卷成一团,皮肤白皙,眼睛大大的。我喜欢她衣领和帽子上的徽章,精致好看。她见我醒了,对我投来关照的目光。

“你昏迷前都看到什么了?”她的声音很温柔。

“我感觉被针扎了一下,其他,什么都不记得了。”我合上了眼皮,才发现闭上眼睛也能够感知到阳光,不过是红色的,有点像玻璃上的血液。

“黄学知是你的朋友吗?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我在屋子里,他来看我。和他出去玩,后来他不见了。他怎么样了?”我问。

“他死了。先天性心脏病突发急症。”她温柔的眼神中突然透着些犀利。“就在你昏迷之前。”

“哦。”我的心思还在红色的阳光上。

“这是你亲生母亲留给你的日记本。”她轻轻地递过来一个发黄的旧本子,上面印着幼稚的史努比,好像是五岁生日时,她送我的作文本,没想到成为了她的日记本。

“她还有什么话对我说吗?”我已经坐立起来,用还插着针管的手开始翻看。

“她和我说,你的声音很好听,以后要多说话,多唱歌啊。”

我看着值守姐姐拿着笔录本出去了,一时间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不由自主地去看窗外的蓝天,红色的凤凰花攀援在住院部的高层,吐露着金黄的花蕊。

日记里写,她牵着我的手一心求死,结果阴差阳错地遇到了一点儿“意外”,将我送给了朋友的妈妈。她回到家里,头发乱糟糟的,全身都被雨水打湿,那个男人坐在客厅里,点着一盏台灯,上半身都隐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用低沉的声音说:“你把她带到哪里去了。”她说,“卖了。”那晚,男人把她打得半死。

这本子里就写了这么多,后面全都是空白的。但这一页被反复摩挲地起了毛边,似乎是女人为了记住这一天,反反复复地背着男人偷看。

一个星期以后,我出院了,是小胖的爸妈帮助我办的手续。她们和我亲生母亲是相识多年的老同学。我坐上了她们的面包车,和小胖坐在车子的后排。有一些安静得可怕,自从我开始说话,这世界竟然比过去更显得空旷了。在我是个哑巴的时候,空气里反而还流动着理所当然的饱和气息。

“所以,你是会说话的吗?”小胖问我,他一直摆弄着手上的奥特曼,黄学知的无人机现在应该已经在他的棺材里了。

我没有吭声,就是突然预感空气中有无形大厦倾塌,压着我和小胖之间的这一段对话。

“黄学知其实和我说过,你是他姐姐。我们有一次在黄学知家,因为好奇,闯进了那个二楼的房间。”

我静静地听着,有点不明所以。

“然后被他爸爸发现了,很生气地骂了我们。后来他可能也知道叔叔的主意,叔叔让他接近你,把你骗到家里去。不过他拒绝了,见到你的时候,是最适合手术的时候,他一直瞒着叔叔和你见面,因为他和我说,他七岁的时候,和家里人吵架,被赶到门口大哭,当时黑天,他害怕鬼怪,只有邻居家的二楼突然亮起来了一盏灯,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当时看到你站在阳台好久。虽然很远,但是感觉挺暖的,像个天使。”

我本来以为自己不会哭了,可是伸手一抹才发现,眼泪竟然那么轻易地淹没了所有脸面。我好像在一夜之间,失去了周围的一切暖意,然后突然发现,总有些暖风穿越时间来与我相见,尽管这风太暖,几乎将我灼烧。

我和小胖去了亲生母亲的监狱,可是她拒绝见我,或许有一天,她会想要和我见上一面。接着去了弟弟的墓地,为他挑了一束鸢尾。最后我在家门前下了车,和小胖和他的父母们说再见。

站在两栋无比相似的房子面前,我第一次仔细地去看那些红色的砖瓦,白色的墙漆,绿色的树木和野猫。窗户那么明亮,映照着蓝天白云。虽然我只有十五岁,却好像度过了半生,而面前的两个大门,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推开哪一个。

我摸到自己的呢大衣口袋里有一枚五毛钱的硬币,一面是数字,一面是荷花。既然上天让我发现了它,就这样做决定吧。我把硬币高高地抛向空中,划出一道金色的弧线。我朝着那个生活了十年的家走去,缓缓走上楼,打开门,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

她脸上带着释然又略显苍老的笑容,和我记忆里那个明朗笑容的女子不同,我知道她想起来了,自己嗓音像黄鹂一样的洋娃娃般的孩子已经在十年前的车祸中死去。而我,只是一个声音沙哑的普通女孩,遗传了亲生母亲的宽厚嗓音,也只有她才会觉得我的声音好听。

“妈妈。”我微笑看着这个没有血缘的亲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也笑了,阳光打在她的脸上,但是照进了我的心里。

“欢迎回家。”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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