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鱼如水 参赛编号:885
你好,我是锅炉先生。
我叫这个名字不是为了让别人觉得酷炫,而是因为我就是一个锅炉。
我曾经被装在火车的车头上,走过祖国的大江南北,见识了百般风土人情,然而这无法阻止时代的浪潮将我淘汰。
我的身躯不久之后就将在炼钢厂场回炉重塑,想必届时我这奇迹般的生命和灵魂恐将不复存在。所以在“临死”之前,我希望可以将有关我的一切告知于人,不论是谁,我都希望有人可以知道曾经有一个有灵魂的锅炉,并记得关于它的各种故事。
请允许我先讲我最美好最难忘的那一个,也就是关于我的爱情的。至于我的身世,倘若还有多余的时间,我也一定不吝告知。
那是在一年春天刚刚降临的时候,我带动着一辆列车奔驰在北国尚未融化的雪原里。列车开得并不够快,然而窗外面的风总是在呼啸,列车长则会在半夜起来到车厢里去巡视,看看乘客的情况,也关紧那些没关好的窗子。
但是有一个孩子,她总喜欢把窗子打开一小条缝儿,然后把鼻子放在缝边用力的吸几口气,然后一脸心满意足的再关上。她幸福的表情总是让我也忍不住想要吸几口气——虽然我并不能真的吸到,但似乎我也可以感受到那气息里的冰凉与舒畅。
之后在柳梢刚刚发芽的时候,这个孩子就跟着她的家人在雁门关下车了。车门开的时候,我明显的感受到外面空气传来的阴冷,突然的不习惯才让我意识到了车厢里原本拥有的温暖。只不过列车没停几分钟就又开动了,我感受着关门前最后一瞬的冰冷,然后继续向西奔进。
一路上我穿过大片的荒漠,也偶尔会有一个绿树环荫的小镇,但极少的人会在这里上下,也一直没有出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乘客。所以我就又想起了那个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用力吸一口气的小姑娘,和她那一脸幸福的样子。
我用力吸了一口气,嗅到的却是大漠的干燥温热——我还想再闻一闻那种清凉。
只是没有多久,越来越热的天气就让我暂时忘却了有关寒冷的一切东西。我还得继续向西前行,然后转往西南,再往东南。
时间总是过得很快,那之后的四五年我都在南方的线上跑动,竟再没有到过北边去。
直到又一年雪刚开化,我再次被调度到了北京向西的线路上,时间又恰好是春天。我其实从未想过世事原来会有这般的巧合,可命运却总是戏剧。
当时车行进至雁门关,当车门开起的时候,一阵寒风刚好吹了进来,虽然冷得想让人缩脖子,却带着一种熟悉的味道。我看到一个少女帮父母拎着一袋行李,有说有笑的上车来了。我吃了一惊。虽然个她头长了许多,也留长了辫子,可我认得出,她应当就是当年那个把窗口打开一条缝儿吸气的小姑娘。他们就坐在第一节车厢的第三排,我刚好能够看得到他们。我还想看看她把窗户打开一条缝的吸气的样子,不过列车很快就要开了,我得先把注意力集中到这上面去了。
待到夜晚车子开出雁门关许久,我们开始在旷野上行进,我便有了看她的闲心。一开始的时候那少女倒十分精神,不知道在讲什么,但反正说得说的手舞足蹈,不过过了一段时间她的母亲便困倦的靠着丈夫睡着了,她便也懂事的安静了下来。她望了望窗外,可是除了远处山峦的黑影什么也看不见,她觉得无趣,便转回来趴在桌子上嘟着嘴抗议,不过趴着趴着,困意上身,她也就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不过我是不需要睡觉的,我就这样静静看着她睡觉的样子。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列车长起来巡视了,他把车厢的灯光调暗,又认真的检查了每一道窗户,之后便又回休息室去了。虽然列车长很小心,不过好像还是把那女孩吵醒了,她揉着眼睛爬起来,到卫生间用水擦了擦脸,然后站在窗前看外面的夜景。
我不知道当时窗外是怎样的景象,因为我注意力完全在这女孩身上了。她的两个辫子俏皮的躺在粉红色的羽绒服帽里,而眼神则是如水的轻灵,她出神的望着车窗外的夜色,一如我出神的望着她。
我很想知道她当时在车窗外到底看到了什么,但那是后来的事了,当时在我出神反应过来的时候,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控制室的门外面,正透过门上的玻璃目不转睛的盯着我。
我第一次被人这样盯着看竟然兀自地感到慌乱了,因为我是一个锅炉,既没有眼睛也没有人的躯壳,但仿佛她能够看得到一样,她感觉到它就在盯着我的眼睛。我一时有些不之所措,但一股如同我炉膛内火焰般的力量让我鼓起了勇气问道:“你是能够感受到我么?”
这次轮到她感到惊讶了。
她大大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了不可思议的激动,又用力的贴在玻璃上一种欲言又止的样子。过了一会儿她环视了一下四周,确认没有人注意之后就轻轻打开了门走到我跟前,用手碰了一下我的外壁,虽然金属的冰冷让她下意识的缩了一下,但她接着却把整个脸都凑了来来,然后很认真的问道:“刚才是你在说话么?”
就这样,我们认识了。
那晚她很激动的问了我很多问题,比如为什么锅炉可以说话,比如我去过哪些地方,比如我见过些什么好玩的事,比如长得一脸凶相的列车长是不是个好人等等,而我只能趁她对我的答案满意之后抽空问了几个问题,第一个是她怎么会感觉到我存在的,她说“反正就是可以感觉得到呀,就是一种感觉啦,感觉~”;第二个是她要去哪里,她告诉我她这次要跟自己当考古学家的父母先到西安去一年,然后可能还要继续往西边去,她还说她最喜欢坐火车了因为几乎一年到头她都没有机会外出,坐火车她总是能够很开心。
这样问答式的交谈一直持续到天有些微亮,晨光已经将天边的云彩染红。为了不让列车长发现这个私自进入锅炉室的姑娘我便敦促她回去休息了。她趴在桌子上睡了几个小时之后,就被父母叫醒然后睡眼惺忪的下了车,于是这次短暂的相遇就又画上了句号。
虽然之后我还在这条线上跑了好长一段时间,但我知道几乎不可能再遇上她。于是那次的事情就像梦境一样缠绕着我,美好而又飘渺恍惚,明明存在却又没有半点存在过的证据。我只能相信自己的记忆,以及上天所安排的命运。所以我坚定的认为,我还是可以再次见到她的。
不过这种想法在时间里越是长久就越是令人害怕,因为一年之后我听说要被长期甚至永久的调度到西南山路上之后,我便觉得自己能再见到她的希望渺茫了。因为那里更多的是未被雕琢的自然景观,而历史文物则远不如西安这样的古都了,况且在崇山峻岭的环抱下,那儿更像是一片与世隔绝的仙境。
自我到了云南之地,渐渐少闻了繁华世事,心灵空明清净,但仍旧无法忘掉那个问了我一夜问题的女孩和她那双迷人的眼睛。那时我刚好已经结识了副列车长,每天听他谈自己的理想志愿,然后谈论人生,当然也包括爱情。
副列车长说爱情就像车窗外的风景,美丽但是转瞬即逝。我反驳说,风景你只曾看却不曾拥有,没有拥有的又怎么叫爱情。副列车长笑了,他说:“像我这般好胜之人也不奢望能够占有谁,你又是为何能够这样说呢?”
“倘若一个人你都无法在她眼里投下影像,无法在她脑海里留下思念,无法在她心里占有一席之地,那你又为何能说你们之间的感情是爱情呢?虽然我不曾想过要占有,可是她的心里必须要有我才是我能够认可的爱情。”
副列车长说我不过,点了一根烟望向窗外,“或许吧,有一天也有一个你爱而且爱你的人出现,可那些不对等的感情怎么办呢?至少自己得给它个名分吧…至少那算是一个人的爱情。”
“一个人的爱情么……”我也不懂了,到底怎样才算是爱情。
和副列车有深有浅的讨论的日子就这么继续着,有些话题翻来覆去讨论了很多遍我们也没有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答案。我有时候会想,或许这样的问题根本就不会有答案吧。
可时间这个世间最伟大的魔术师却又总是用着精妙的手法向人们揭示真相。
于是,在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午后,尚在站台里休班的我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乘务员上了车来,她只是朝动力室这边看了一眼,便告诉跟她一起同行的列车长说,我以后就在这辆车上工作吧。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漂亮——我不可能会认错,时隔六年那个问了我一夜问题的女孩又回来了。
她上车的第一个晚上便找到了我,跟我说了一大堆东西。比如她是如何说服她的父母让她做乘务员,比如她是如何如何才正真成为了一个列车乘务员,比如她是如何如何地找到了列车长的。她依旧没有给我多少问问题的机会,我也只是勉强让她回答了两个,一个是她怎么认出就是这辆车的,她说“就是感觉呀~一种感觉~”。一个是她打算以后怎么办,她说她打算一辈子都做个乘务员,然后跟着火车一辈子天南地北的跑,她还说,要是可以的话她想在车上找到一个能够陪她一辈子的人陪她做一辈子乘务员,然后随着火车一辈子天南地北的跑。
我听了之后想了想说:只要你一直在这车上的话我可以啊。没想到她却笑了,虽然是那般好看却令我有些心痛。她敲了敲我的外壁说,你的玩笑就跟你的外壳一样冷。我也就跟着她笑了。
后来她就真的在车上做了乘务员,虽然她是这辆车上唯一的一个乘务员,但我也觉得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漂亮的一个。她每天都会很认真地打扫卫生,很热情的帮助别人,有时候扶老人家去卫生间,有时候也帮生病的阿姨照看小孩子。晚上空闲的时候她会坐在没有人的窗口,静静的看着外面的世界,不时会有一阵夜风把她的长发吹起来,又让我回想起了当年那个还是个孩子的她,将车窗只开一条缝幸福的呼吸的她。而现在,她的世界的窗户已经彻底打开了,她选择了自己要看的世界。
接下来快一年的时间,她和我一起在这山野里有限的线路里一趟又一趟的奔驰着,岁月就这样在车轮的“哐当”声里一点一点流逝。我们会在无人的深夜里分享彼此的故事,虽然有些事在对方听来都觉得像是天方夜谭。比如她很难理解这世上竟然还是打劫火车的劫匪,而我也无法想象到处都有汽车和高楼的街道。可这些并不妨碍我们成为彼此最忠实的听众。她作为我唯二的朋友,陪伴她的时光总是令我感到幸福。
不得不提的是,副列车长在这一年里也爱上了这个女孩,他跟我讨论的话题渐渐都是有关于她了,包括吃的穿的玩的我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他全部都跟我讨论。而有时候与其说是讨论,不如说是我在听他一个人的不断重复的废话:“今天剪了头发,不知道这个发型她会不会喜欢啊?”、“今天想约她吃饭啊,到底吃什么好呢?”……看得出,他病得不轻。然而副列车长却也没有一次正式像她表白过的,虽然我几次都建议他去做,可是他总是拿不出那样的勇气,甚至有一次情书都写好了却最终还是丢到锅炉里烧掉了。
不过另外一方面,女孩似乎从来都没有对副列车长有过意思,确切的说,她似乎对除了我和窗外的风景之外其他事物都没有太多意思。尽管她每天认真的工作,温柔而礼貌的对待着每一个人,但她从来不会主动去聊他们,就仿佛他们完全不存在于她的生活。真正属于她的时间,是她望向夜空的星星或者漫山的杜鹃的时候,是她讲着或者听我讲着那些奇闻异事的时候,是她憧憬着丰富多彩的未来的时候。
所以我想我似乎明白了她的眼睛为什么那么的美了——因为她的目光永远都注视着美好与未来。
可这小车厢里的日子,是经年累月对同样工作的重复,即便是车窗外的风景,也是在重复一年四季的更替。我们虽然都还在遇上不同的人,却少有不同的故事,副列车长也是那样的不争气。我看得出,对这样的生活,女孩的眼神里渐渐诞出了失望。她望着窗外的次数和时间都慢慢变多了。显然,这个狭小的世界,并不能满足一颗想要飞的心。
但她从来都不会同我说这些,而我也就假装不知道。因为我知道,这样的烦恼是无法用言语去安慰的。
后来在我的怂恿下,副列车长去申请过将列车调换到别的线路,但最终没有成功,然后又过了一年,我就提前从副列车长那儿听说了女孩准备调离这列火车的消息。
在她走之前的一个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在半夜没人的时候轻轻打开了锅炉室的门走了进来。不同的是,她这次没有激动与兴奋,而是带着些许伤感。她同我说了她要离开的事。虽然我已经知道,但我没办法感到不难过,因为她是世界上唯二能够感受到我存在的人。
她告诉我她想要能够去更加广阔的世界看看,但这辆车没有办法实现她的愿望;她还说她很舍不得离开我,因为我是这世界上最独一无二的锅炉。
我知道她看不见我的表情。我安慰她说:没关系,人总是应该要朝自己的梦想去努力的,羁绊的绊不能变成绊脚的绊、拌面的拌。
她笑了,说:你又没有读过书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我笑着说我也不知道,大概生来就是这样了吧。
然后突然的,我们就都沉默了。
过了半晌,她轻轻打开了锅炉盖门,一股炙热的气浪喷涌而出。这是她第一次看见锅炉的里面。她望着红彤彤的火焰,从手上取下了她每日都戴着的戒指扔了进来,然后关上了盖子对我说:这就当时送你的临别礼物吧,你可小心别把它融化了哟…没想到锅炉的里面竟然那么热。然后她就径直朝平时她常呆的那扇车窗走去。就在她打开车窗的那一瞬,一阵清凉的夜风吹了进来,吹得锅炉里的火焰更加明亮耀眼。她用力的吸了一口气,回头朝我一笑,脸上是如同当年从缝里吸到凉气那般的喜悦的幸福。然后她站在那儿朝窗外望了许久,又回头望了望我,接着就像每一次做值班检查一样到后面的车厢去了。
“她这次是真的走掉了”,我心里这么对自己说,同时也对躲在锅炉房的后面副列车长说。他没有回我的话,因为他已经泪如雨下,哭得泣不成声。我知道的,他那未明的心愿将在心里变成怎样的心结,一如我心里现在多出的那枚我永远无法融化的戒指。
第二天早上,副列车长起来后帮我添了许多燃料然后盖上了盖子,因为今天我们也必须还要去跑一条已经重复了千百遍的线路。而她则已经在清晨时分火车到站的时候下班离开了。
有时候我就突然会想,其实人生好像就是这样,每个人走在自己的路上,做着该做的事,追求着自己想追求的东西,而有些人,我们却不得不面对分别。因为后来,连副列车长也被调离了这辆火车,虽然他有空还会回来看我,但是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难以适应自说自话的状态。并且我遗憾的发现,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听到我的声音。
再后来,副列车长升职为了列车长,而且他找到了自己的心上人并且喜结连理。而那个能听见我声音的女孩,我却再也没有见到。
我终日带着她送我的那只金属戒指,每日穿过崇山峻岭,跨过山川河流,一直到有一天我听说自己即将被废弃。
新列车长来看我的时候,我并没有同他说起这件事,但我拜托他去了解下当年那女孩的情况。不过答案很遗憾,她在其他列车上工作了两年之后,最后选择了离开铁路系统,之后大家就再没有了她的消息。
或许是她又找到了新的方向了吧——我这样告诉我自己。可是无法得知她的消息让我无法心安。尤其是当我死亡越来越近的时候,一种奇怪的想法在我心中升起:或许我该想个什么办法去找到她?
可是到底该怎么做呢?思考了许久。我找到了一些特殊的方法,而这也是你们之所以会看到这些文字的原因。
而我也只是希望人海之中的那个她也可以看到。不用多说什么,只要告诉我你过得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