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灯锁忆，寥寥数千言，流传于世。作者蒋坦。
他没有名气，只是一位生在道光年间的读书人，家境稀松平常，亦从未进入仕途，一生际遇波澜不惊，乏善可陈。即便在彼时，亦只是一位居住在旧时钱塘湖畔的落拓文人，与妻子秋芙安于度日，没有过多求取之心，想来也不为人所知。
这段文字写于咸丰年间，在其妻子秋芙病逝多年以后。只记录两个人生命里平实微小的人和事，细致描述，简短琐碎，是仅对他而言的重要记忆，却动人无数。
想来他一定也未曾想过这段文字会流传于世，被人们长久记得。如此隐秘的闺阁情事，夫妻日常，向来不从于主流，只是一对饮食男女间的风花雪月，赏心乐事，在古时，应是趋于大众形式的生活选择，一种闲散风雅的审美倾向。蒋坦不算是其中的佼佼者，最终亦因贫瘠落拓，流离失所，直至饿死。却唯独这段细碎的旖旎旧事，幸而得以在变故中保存，令无数读到它的人为之感喟，沉醉，并心神向往。
因是锁忆，故不以文字技巧为先，段落结构杂乱琐碎，却胜在情真意切。我想他的本意，亦仅仅是想记录下与妻子秋芙之间的生活细节。这些厚重难忘的记忆碎片，繁华似梦，转瞬即逝，若不被述诸于文字保存，怕是会因自身的年老困顿而被逐渐忘记。所以他怀着一丝急迫和深切追思的心意将它们一一描述出来，不顾技法亦似忘记了时间的顺序，心有所触便落下笔墨，逐字逐句，一点一滴。那些片段式的文字，蕴含着写作者无限缅怀的情谊，即不夸饰亦不掩饰，也不显露任何目的，只是记录下来，似是对两人信仰的觉王有所明证，亦是一位细腻深情的男子对另一位有着同样志趣，并对彼此情谊笃深相守相持的女子的感恩和珍视。他的这段文字只之于自己，写下来想要记得。仅此而已。
便是这样的澄澈思念，用平实质朴的方式写出来，不着雕饰痕迹，以细微枕溺的日常琐事动人。人世间的情感记忆，贵在这般真情实感的吐露，蒋坦不是擅长作文的好手，却字字句句透着情谊，令人不忍卒读。
旧时的社会情态，女子大多不被珍视，书中记录的，若非是与文人雅士和诗唱词情感纠葛的情殇女子，便是性情奇绝际遇非常的巾帼英雌。如秋芙这般平常，早早嫁于人妻平凡度日的闺阁女子，能被写下来，实在是一种殊胜。她幸而遇见一位知情识趣细腻深情却无济世求名的闲散男子，他亦幸甚自身一生庸碌平实，却能得遇一个有着共同癖好雅趣，且聪慧敏锐的女子陪伴。一对活色生香存于现世的璧人，不为外界和社会风气所扰。这篇文字的动人，亦在于其对生活细枝末节的描述，只一个男子，一个女子，可以溺于雅致生活，一同习于诗词，绘画，抚琴，畅游，并相互秉持觉王，笃信禅意。作为男子的蒋坦，是如此不嫌琐碎不畏世俗的诉说这些日常小事，若被大众看来，则显狷介沉溺不被认可，觉得过于家长里短，儿女情长。
但若抛却外在的一切看法，只以纯粹的心意来认知他们，则会让人心生无限的艳羡和感喟，这一对在数百年前结为夫妇的俗世男女，在时间的大势下微末如草芥，但对彼此而言，却是拥有无限广阔深邃的秘密天地。他细腻通透知心达意，如宝玉附体。她生就体弱却慧根天成聪颖非常，似昙阳转世。在世间万千，人群洪流之中得以殊遇，并结成良缘，相知相守，不知是在前世或其他时刻累积了多少姻缘福分。
蒋坦不是一个遵循世俗规矩，将功名权势放在人生首位的普通男子，亦不被当时的风气影响，将妻子列为附属，秋芙之于他，如同缺失的另一个自己，可以相互照见，彼此共契。文中对其余家事和人情变故仅寥寥数笔。生平未了事，唯念亲亡未葬，弟长未婚。其他聚散离合，贫苦疾病，只做平实描述，亦不怨怼。人生怎么变换他都没有太多枕溺，却唯独对夫妻情事津津乐道，字里行间皆能察觉他醉与其间的舒适与贪念。这样的男儿，人大概会觉得他浪荡嬉戏，没有前途大志吧。但若细细思索，一个这样敏锐细腻的男子，在那些简短的话语里，能写下落花题诗，宴饮出游，葵叶制笺，作诗趣事，一幅画，一院芭蕉，一只鹦鹉，一个女子，一切细微日常都被详尽丰沛的描述出来，各自生辉，恰如其分，似是一切都理所当然，让人觉得浑然天成。如同被他织就成一个完整的世界。他是那种以本来面目示人的男子，不掩饰自己的缺失和心性，以真实的感知对待，如此就好。
这是一对令人艳羡的世间男女，动人的却不仅仅是夫妻间的相敬如宾。作为一个女子，秋芙有着许多妻子做不到的事情，她天生通透，心性与见解都超越彼时寻常女子许多。她与他出游抚琴，鼓《平沙落雁》之操，归云滃然，涧水互答，令他只觉“此时相对，几忘我两人犹生尘世间也”。他心绪不宁，芭蕉题诗，她亦和之规劝，情趣雅然。枕上论古今人才，读《述异记》，皆能语出妙论，另他称赞讶异。诗词作画，参禅论道，她亦日渐进益，让他深感此类不如秋芙多矣。便是看到桃花被风雨打落地上，两人亦能玩味出细微趣事：见秋芙拾花瓣砌字，作《谒金门》词：“春过半，花命也如春短。一夜落红吹渐漫，风狂春不管。稍后东风骤来飘散满地，秋芙怅然。他便故意调笑，“此真个‘风狂春不管’矣！最终可以相与一笑而罢。
一个女子这般的灵慧可爱，才情兼备，实属难得，亦正因如此，才会被蒋坦这般有着同样敏锐心思的男子所珍视爱恋吧，他们不仅仅是夫妻，亦是好友，是知己。
共藏多少意，不说两相知。男女间交流的乐趣，不仅在于彼此有着相同的爱好，说不完的话语，亦在于能察言知意，眉目传情。可以在明白对方言外之意的同时，更能知晓其后的欲言又止，一举一动无不传达在一起时心领神会的舒适之感。这样的相处，高谈阔论是志趣，沉默不语是安然，相安无事是自在，嘘寒问暖是温情。她在他面前，时而俏皮，时而持重，时而能予他点拨，时而亦能令他惊喜，不似现在夫妻生活那般的乏味无趣。秋芙与蒋坦都是个中高手，简单日常在两人之间亦能呈现出无穷的意趣。如同棋逢对手，不见刀光剑影，却是繁花似锦令人不愿醒来的浮光掠影，好似不在人间。
这一对璧人，亦并非故事中毫无烟火气的神仙眷侣，而只是一对在俗世中能容纳对方所有的良善男女。蒋坦有着旧时文人相同的缺失和弊病，为金钱焦灼，无力持家，却生性豪放，喜好交友宴饮。“余以挥霍，每至匮乏，夏葛冬裘，递质递赎，敝箧中终岁常空空也”。又”余留诸人为长夜饮。羊灯既上，洗盏更酌，未及数巡，而呼酒不至。讶询秋芙，答云：瓶罍罄矣“。再到人生，他又说道：“余生有懒疾，自己酉奉讳以来，火死灰寒，无复出山之想”。一切种种落拓和消颓都说出来，对于一个旧时的浪荡子来说，不是多么值得夸耀的光彩之事，他却只写下三个字做表述，纪实也。而妻子秋芙却多是不作一语，金钗换酒，相对怅然，此后无常尘事相羁，相互扶持。至病痛之际，又“必趣人召余，比至，仍无一语“。她对他说：“余命如悬丝，自分难续，仓猝恐无以与诀，彼来，余可撒手行耳”。秋芙情腻如此，好像不似真人。
她的一生皆秉承这样单纯的心念，对他，对生活，都没有狭隘的贪念与苛求，贫困窘迫也不做计较，只是长情的陪伴。如此质朴平和，没有怨言。对他人而言，不怨怼或是忍受，而秋芙却是明白，对他如同对待自己，接受对他所有的好与不好，并贪恋彼此相守的情谊和时光，但若仅仅是这样窘迫夫妻的患难相守，亦不会让人过多感叹和眷恋，只因在他们今生，有太多不似真实的美好，好到像是无法长久。
蒋坦显然是一个能将生活雅趣无限放大令人欢愉的高手。他虽是男子，却与沈复一般有着温柔灵秀的女儿心思，能发现妻子所有的好，并且总会在细微处创造这样的时刻。秋芙之琴，半出余授。秋芙喜绘牡丹。秋芙有停琴伫月小彰。秋芙藏有书尺。秋芙素不工词。秋芙好棋。他对她怀有细腻的体察姿态，会时时刻刻的记录下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这样的描述亦似有狎昵缠黏的表象，令人觉得客似梦中，追求贪欢。但却非是一心渴求外在俗事的庸碌男子所能拥有。
虎跑秋游，见她攒花簪鬓，额上发为树枝捎乱，他便轻轻“为她蘸泉水掠之”，深夜夫妻对弈玩闹打赌。芙见棋局惭输，便纵膝上口儿搅乱棋势，而他却只注意她的嘿然，以及银烛荧荧下，照见她桃花上颊的娇俏可人。秋芙夜深思饮，他便“分案上灯置茶灶间，温莲子汤一瓯饮之”。并会时刻记得秋芙病肺十年，必高枕才能熟睡。如此细微到琐碎的对待，情深意长。也只有这样的男子，才会令一个女子放松身心，甘愿与之长久相对吧，他将她写的太好，因为他可以让她那样好，让她全部的灵性与本真得以呈现在他的面前，彼此照见，熠熠生辉。
他说，“余为秋美制梅花画衣，香雪满身，望之如绿萼仙人，翩然尘世。每当春暮，翠袖凭栏，鬓边蝴蝶，犹栩栩然不知东风之既去也”。
很少有男子能具备这样温柔优雅的性情，亦很少有如秋芙这样良善慧敏的女子。她是昙阳转世，天生一副通透悲悯的菩萨心意，她说"人生百年，梦寐居半，愁病居半，襁褓垂老之日又居半，所仅存者，十之一二耳，况我辈蒲柳之质，犹未必百年者乎”。她将人生看的如此透彻，便是现在看来，亦令人惊奇，故而她会份外珍惜与他一起的平常时光，见他深夜读九歌，不禁嗔怨“悲莫悲兮生别离，何可使我闻之”。竟是贪念的听闻都不忍，想是早已念及自身的状况，知晓情难长久，故而连笃信觉王参悟生死离合的他们，亦是不计缠黏的贪欢，只争朝夕。
这一对男女的情事，因着其间的美好令人眷恋非常，亦因着两人慧觉天成的佛性让人可以通达释怀。忽忽前尘，如梦如醉，时间流逝的太快，让他们得以明晰及时行乐的真义，并发下祈愿，花开之日，当并见弥勒，听无生之法。今生这样的贪恋仍觉不够，便要在来生，或生生世世都许下相守。如此诚挚而又浓烈的誓言，单纯执拗，如同魔障。
只因在今生，这样的记忆太多太好。
他与她冬日探梅，游至亭中品茗，浅言絮语。见到她的发间的鬓翘被檐下的梅花树枝攫去，便亲手摘了一朵梅枝为她戴好，月光下她低眉俯首，一如月色。
秋月当空的时刻，与她在苏堤下放舟畅游，彼时四山沉烟，星月在水。她鼓琴作曲，他披襟而听。此时刻，便是夫妻相对，亦多了一份郑重，银汉无声转玉盘，好似山光水色皆变成琴色，人在其中，恍如天上清阙，不知身在人间也。。。
夏天雨水多时，居住的草堂被水淹没，便与她借住寺庙中，日与半颠谈禅，间以觞咏，时光悠悠忽忽，两两相对，似是不知人间有岁月矣。。。
春日桃花簌簌，风雨忽至，见秋芙拾来雨水打落的花瓣，题诗作词，却被窗外的寒风搅扰，他便在身旁规劝相守，可以相视一笑而罢。。。
如此种种细碎，四季更替，轮回相守，他们将生命中最重要的时刻都交予了对方，故而在她死去后，他亦只能归于佛堂，从此夕梵晨钟，忏除慧业。
那些寻常时日太过繁华，令他们耗尽了所有的心力，便是觉王亦不能在彼时有所明证，只能在那之后，才甘愿将彼此的业障化作愿力，潜心默念，祈求来世。
这一段寥寥的叙述，在前面有太多风花雪月，良辰好景。直至后来越来越窘迫，困顿。似是无常的世事不允许凡俗有这样深情的男女。人生开始渐渐下坡，漂泊，变故，入仕不取，经济拮据，亲友聚散，秋芙病情愈发严重。这样的生活境地，太多苛刻，将这对夫妻席卷进命运的洪流中沉浮不定，没有能力挽救，两人亦从始至终亦只是尽力扶持，没有抱怨。
他对她说，因缘离合，不可定论。余与子久皈觉王，誓无他趣。他日九莲台上，当不更结离恨缘，何作此无益之悲也?昔锻金师以一念之誓，结婚姻九十余劫，况余与子乎?
两人的慧觉似是早已超越了寻常男女生离死别的情殇哀痛，面对种种转折，种种无力，只当是上苍对他们今生诸多际遇的考验，可以为来世埋下善缘。他们对情感如此笃定诚挚，亦是因着彼此有着等同的价值观念，甘愿相携相守。
反观如今的爱情观，到处充斥一种非爱即恨，或需彼此交换付出的等价观点。书本，影视，网络，诸多媒介，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灌输这样浅薄而又自私的价值观，一对男女，若不能战胜自己的欲望和物质诱惑，便很难长久的相处，每天会有太多的新鲜观点和引诱，难以秉持本心，时刻被他人的言语和举动影响。最终的结果是，不容易再相信外界，相信别人，甚至质疑自己。
拥有一颗趣味的心，该是多么难能可贵的品质，更难得的是可以遇见另外一位有着相同特质的人，并能结下善缘。这些文字若没有流传下来，现今的人可能无法揣度旧时人们的生活状态。蒋坦与秋芙的日常欢愉，在于一点一滴，一字一句之间，都能充斥着难以名状的深厚情谊，亦并非是深宫高阁没有忧患的神仙眷侣，生活会被无常变故打乱，生死离合。但在他们之间，却始终秉持着对彼此情谊的深信笃定和对生活坦然受之安于自身的本真性情。这其中的奥妙，甚少有人能够获得体味。
他们亦不是可以将一切无常梦幻视作空花的佛门教徒，没有悲喜。秋芙的悟性，旨在“空到色香何有相，若离文字岂能禅”。可以素食麻衣，求助雏鸟，拜谒庵堂，焚香礼佛。这一对妙人儿的信奉，或是更多的寄予一种对生命的良善和希冀，将觉王视作两人善缘的见证，他在她临终之际，亦不做清静姿态，会觉腹痛，尤恐两人异日轮堕人天，自此天人永隔。
佛法深邃，世事无常，他们还尚未能明晰真性抵达彼岸，仍只是一对甘愿在红尘苦海中牵手相拥，同舟共济的俗世男女。放不下的深情执念。亦是令他不由喟叹，手中梧桐花，正自放下不易耳。
后人很难在这段简短文字中看到蒋坦在妻子逝去后的状况，只知他后来为避战祸，投奔朋友，最终回到钱塘因贫瘠饿死。这段回忆，不知是他在何时何地何种境遇中写下，但在文中却对周遭的变故只字不提，面对这一切无法抗拒的时事变迁，蒋坦亦不如他人好许多，只是勉力承受。最终他亦死去。随后时光变迁，历史轮转，生命的长河并不止息的向前流逝，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便纵是如此，他们两人在世间的一点痕迹，亦可以因这些只字片语的记录得以留存下来，可以有这么一个时刻，令人读到它，见证在这些意浅情深的话语中，他与她的芭蕉和诗，桃花题词，葵叶笺，梅花衣，藏书尺。以及两人无数相看好处相视无言的的缱绻和欢愉时刻。。。他将她的一切都融于自己的记忆深处，并写在纸上，因此得以在无穷无尽的变幻中获得永生。
世间有种种不如意，不尽情，此生若能遇得一个知情意的人，便要将此刻的欢好乐趣彻底释放，如此，方能不被辜负。故而他们亦早早在千万人中相遇相守的时刻，便已明晰彼此身体里铺设的相同脉络，让今生没有过多遗憾，即便在逝去后，亦发愿世世永为夫妇，可以在明日为如来潘涅盘日时，当持此誓，证明佛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