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某某号-
二零零六年上下,城里人甚至没有“小区”的概念,正经住户的住房,一栋一栋像坏牙一样极不规整地兀立,外观看上去似棚户区的拉杂别扭;大街上稀稀落落跑着二手桑塔纳,公共娱乐场所不规范,也极少。我住沿江路一幢矮栋。
出发,我穿梭着大小路、弄、巷、街,甚至田梗,推搡着过非正式菜市场摊子之间扭曲的缝隙,过菜场时,一股子鱼腥味海风般总粗野拥来,还有米糕、粗粮粑的疏食香味,石竹榴莲热芒的果香,一顿大杂烩。唯有这一个菜场是溢满人声的,住户区还阒静着,如气入丹田那样沉地呼吸着,这便是清晨的样子了。
而如果你在清晨六点见过一溜排着长队在街上等着买新鲜菜的人们,略略心领神会多少人贪这便宜新鲜的早市的话,那么眼前也不足为怪了。整个场地不过一些北方人家的后院大,菜贩、果贩满满当当的土笸箩挨凑着,勉强凑出许多肠曲的小道,主妇、老主妇就在这样亲密友爱的小空间里挑挑拣拣、大声议价。除此外,别人也无偷闲的兴致,有当街混着沙石兹兹地炒毛栗子、弯腰驼背的妇人,一边用眸子瞅着行路的,一边脸转向一旁大声咳嗽;还会见到老人嚼着一块酸萝卜,一条小凳,一个搪瓷的印花小碗装干瘪了的麻辣豆腐。这并不算民俗特景,而是习以为常的。
而我常囊中羞涩地从这儿匆匆而过,眼巴巴却不敢久望着那些甚是有滋味的小零嘴儿。
长大了一点儿,口袋的一元五块的零钱也多多少少攒了一点,便去挤着买校门口的米粉吃。门口的刘师傅粉店是一个半敞半闭的门面,屋里烫圆粉和粉条;红醇的辣子油和好的豆油,蒜、葱、榨菜末,几块钱币大小的黄姜,兰花干,豆,水银色的锡桶,突突滚滚上窜的热开水和乳白的蒸汽,这些要素混在一块对我而言大抵上象征一种冬季的热望。屋里也有集体式圆桌,但我更喜欢纯露天式的方桌,四个人各自为庄,跟对面的,或者跟斜一面的有一搭没一搭地侃天,专注于眼前一碗清汤粉面。话渐渐断了。最后只听见吸溜声和咂声,或者口水吞咽、哈气的小声音。
我每每汤底吃罢并不满足地,品尝它无限余味,如换牙期禁令的粘糖、朱古力这些对于小孩来说总是至上之味。这作用不仅仅是大块薄批的紫褐色牛肉,以及一汤匙油,一把碎菜所能给予的;还在时间充裕的年代,八点一十开课,七点四十便早早叫一碗牛肉粉,美美地狼吞虎咽下去,合乎情与人理,这滋味定当是绝妙的。但我如斯设想着,早已不在那个时代的画景内,这情景却在我脑海久久挥之不去。单纯是因为我的味蕾还重视保留着它的记忆吗,还是这些要素潜入心魄神魂?我想,两者兼具,两者并行不悖。一点不可否认的便是,它早已成为记忆里的一家店,为十岁的小学生提供难忘的米粉与回望的凭证。
说起来五角钱的塑料包装的麻辣,各地都有,各地的定价都是五毛,无论如何变着法子招徕少年儿童。包装纸是时髦的,口号随潮流而变,我说不上那时流行的几个名字来,而今又换了,换得更新更勤;想来商品经济时代小的末端的波动,它的特征在很早地时候就为我们所吸纳、接受、津津乐道了。离兜售麻辣的小摊不远的(这种小摊也颇具可谈性,几只木板支持着,花布罩着,便成了一个大致模样),是响姨的流动车,女人瘦瘦小小,关怀地笑。大孩子小孩子都围成一圈,响姨则手脚麻利地处理食物。处理一词,实过拘谨,无非是从隔板的不锈钢碗里拿几支串好的钎子,往锅里一丢,完事了再批上一层辣油,套一个纸袋子拿给你。响姨是很受欢迎的,她的人情交际也极广,学校的小孩都是她的常客,名姓都能亲切唤起。前一阵子回去,响姨竟也能一一指认我们这帮人的当年趣事出来,欢欢笑笑,那场面染不上怀旧忧郁的气味。
但想来她实际上是非常不易的。那个时候她的丈夫也时不时露个面,帮着一手,这样面上显来,说这样一个流动的烧烤车支持着一个家庭是不夸张的。印象最深的还是她披散着发,额前一缕碎的,口半张显得吃力的样子,在为一支鸡柳抹辣油,反面背面都用力地涂,吹开一个塑料袋笑着给你。
恍然想起来,我对这地方是怀有一种特别的情意的。仔细到我可大致在大脑皮层想象它的鸟瞰,顺带勾画它地段的走向、十字路口的分岔、标志建筑物以及每条街接连着的一家一家店铺名与面,交通车道,公车站名。这看起来似乎累赘而不必要,因它也无法在记忆力的成就感之外发生更多作用。但回归我身处的现实,我已无法时刻切身地体察它着实时与刻的新生,而只能在大年十九去冷清的街道喟叹它的成就。它的原状却是我切身经历了的,并且生发许多情绪、矛盾、故事的地方。我在这里,试图清晰地去讲述一段跨度也许是大的经历,这生活往事历历如目前,也许就是一种执拗地推着我前行,并安然雪藏于箱底的一段事,一段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