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有关四川茂县山体滑坡的新闻让国人揪心,那些失联的人们,那些救援的战士,那个被灾难改变的村庄,那些命运从此迥异的生命个体,令人唏嘘。
采访现场
突然,就想起了十五年前的一次采访,也是有关泥石流。
应该是在2003年吧!大抵是真的老了,对于过去的一些时间点,我经常混淆,把这个时间发生的事情错按到那个时间,把此地的一个人想成彼地的一个人,这种时常混乱的回忆对于一个长期做新闻的人来说,不是好事。
好在,那时我们一起经历的朋友还在,多亏同事W提醒,一些有关的细节才被激活,成为可以串联成线的记忆篇章,我告诉自己,必须用文字记下来,才可能留存的更久一些。
应该是个春夏时节,W说他清楚地记得:莫乎尔乡附近农田里的亚麻已经长得有半人高了,结着籽,随风摇曳。而且我们还在“向导”的院子里吃了他们自家种植的西红柿,“很大,很甜”。
那时还没有今天这样便捷的传播渠道,不知从哪里获悉巩留县莫乎尔乡发生山体滑坡的消息后,高度职业敏感的L主任立即安排我和W前往采访。
那时,我的文字功底在单位算是比较好的,W则是热爱摄影的L主任器重的摄影记者,拥有那时单位两三台数码相机中一台的使用权,那是一台自动调焦的美能达,内存只有32M.
大龙他爹Z那时刚刚从经营扎啤店的业务中回归新闻行当,还是个“实习生”,但是多年的历练使得他有着超乎同龄人的社会经验,是公关克难的不二人选。
最巧的是,我们三人都当过兵,“特别能战斗”不敢说,但是“特别能吃苦”的精神还是有的。
于是,一个写字,一个拍照,一个统筹的三人采访小组出发了。
W开着单位的采访车,是一辆白色的长安之星。
我们从伊宁市出发,“为了更多了解真实情况”,没有和县委宣传部联系,直接奔到莫乎尔乡。
莫乎尔的秋景那时就已经很有名,每年都会吸引众多摄影家光临,W曾和L主任来拍过片子,知道这里有许多专门提供给摄影家住宿的“招待所”——其实就是当地居民的住房,腾出一间,有床,有破旧的电视,条件简陋,但是价格便宜,一晚上好像才二三十块钱。
由于还不知道具体发生山体滑坡的位置,我们需要做些前期了解,于是在W的带领下,决定入住“招待所”,第二天再“上山”。
这大概是我这一辈子住过的最破的招待所,有蚊蝇,有异味,好在床铺还算干净。
安置停当后,我们到门口的小店里吃饭,记得好像还点了“炒的很干的回锅肉”,还有花生米,以及皮辣红,但是诡异的是,居然好像没有喝酒。
在和房东以及店主的攀谈中,我们大概地知道,发生山体滑坡的地方离乡里还有一二十公里。
入夜,第一次领教了大龙爹超凡脱俗的口才,纵横几万里,上下几千年,黑道故事,夜场见闻,兵营记忆,伊宁掌故,听的我们云里雾里。
最后,在大龙爹如雷咆哮的呼噜声里,我们居然也安然入睡了。
或许是因为年轻,我们那时候对即将面对的危险居然没有丝毫害怕,倒是兴奋异常。
多年以后,我想,那里面或许有一些叫做职业激情的成分,是曾经珍贵无比的快乐因子。
山坡上的枯树败枝,底下或许就是危险
第二天,按照指引,我们往滑坡的山沟赶。
一出乡里,道路就异常难走,加上刚刚下过大雨,路上的泥巴很厚。
我们这些在城市里还算明白的行路者,一到山里就两眼一抹黑,没有红绿灯,没有交通标示,没有指示牌,甚至连方向也基本靠猜。
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找人询问,令人绝望的是,一路上行人稀少,好不容易看到一个,一张嘴,都是哈萨克语,我们互相听不懂,也就说不明白。
还好,就在我们焦头烂额的时候,碰到一个戴鸭舌帽的中年男子,一张嘴,居然是个汉族。
于是说明来意,中年男子很热情地给我们指路,可是七拐八拐的路线说明让我们听得云山雾罩,最后还是一致决定:请中年男子带我们上山。
没想到,他居然爽快地答应了。
男子家所在村庄离得不远,我们先开车去到他家里,他安排好家里的事情,还从地里摘了西红柿给我们吃,又喝了一会茶水,我们就向山沟出发了。
记得离开时,男子的媳妇拽了他的衣角,嘀咕了几句,我听到了,大意是说,这么危险,一定要小心。
毕竟,山里刚刚发生过很大的山体滑坡,还死了人,没事谁愿意再进去呢?
山体上 巨大的裂缝,是危险的信号
本想开着车进入一些,可是道路实在难走,老司机“大龙爹”接过方向盘也无可奈何。
最后,只好把车放回村里,我们步行上山。
车上有一双雨鞋,他们让给我穿。
一开始,路上还只是泥泞,到了需要顺着沟攀援而上的时候,滑成了最揪心大多事情。
有小路的地方,泥巴很重,有草的地方,湿滑无比,我们三个在“向导”带领下,艰难地迂回蹒跚。
W说,记得那条沟里好像长着很多的野苹果树,大多年老而枯败,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灌木和野草,至今想来,也没有诗情画意,只有荒芜苍凉。
害怕摔倒,我折了一根树枝当拐杖。
刚进沟口,上半山腰,就听到山底有人声喧哗,原来是山体滑坡遇难者的家人在给逝者办丧事,老远看见,我们先前在村里见过的一位州上领导正在人群中慰问。
我们又折到山底,进到院里,拍了几张照片,像遇难者家属询问了一下事情经过,和领导打过招呼,就又出发了。
本来,当时就回去,也可以写出稿件,完成任务,可是,我们几个就是执拗地想到事发地核心现场去看看,听听亲历者说说。
这算不算职业操守呢?多年以后,我想起来还觉得那时真的热爱工作。
路越来越难走,也越来越危险。
在巨大危险氛围里,还不忘和当地牧民合影,那时的自己……
在很多枯树的根部,都有巨大的缝隙,甚至走着走着,我们抬头一看,刚才经过的一条小路下方,居然是悬空的,有的石头也危险滴矗立着。
大约走了七八公里的样子,“向导”说快到事发地了,刚好这附近有个认识的人家,不知道搬走没有。
事发后,当地政府对沟里的居民进行了强制转移。
巧的是,我们走到一处简易的房子前时,一呼喊,居然有人应声。
原来,这户牧民当时也害怕,撤出去了,过了一天,不放心家里的牛羊和东西,就又悄悄溜进来了。
我们这时候才知道,我们的“秘密采访”在当时也是不允许的,因为很可能有二次灾害,所有人不得进入山沟。
牧民大约把我们当成了核查灾情的政府工作人员,很热情,把我们迎进屋里。
说是屋里,也就是个窄小的土坯房。
庆幸的是,这个年轻的牧民小伙子居然会说汉语,让我们交流起来几乎没有障碍。
于是,我们说明来意。
小伙子显然有些诧异,觉得我们是些怪人,但还是很耐心地给我们讲起了发生山体滑坡的那个晚上。
具体的经过已经模糊了,只记得,我们说着说着就觉得后脊梁发凉,老是害怕再次发生灾害。
一个细节是:我们的谈话后来从屋里转到了屋顶上,公开的理由是这样能看到事发现场,其实是因为待在屋里啥也看不见,心里没底。
这种在屋顶上的采访,以后再也没有过
隐约还记得,小伙子说道“先是大雨,接着就轰隆隆的声音,最后,像地震了一样,从门缝里看出去,借着月光,看到“就像天塌了一样””。
说完,我们又累又饿,好客的小伙子居然变戏法一样,给我们拿出了几块馕饼,还烧起了热茶。
吃完喝完,顿时觉得心情好多了,走的时候,大家一致商量,在奶茶碗地下悄悄压了20块钱。
对于好心人必须以好心回报,这是那时我们简单纯朴的认识,尽管,我们那时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五六百块钱。
接着,小伙子还热心地带我们去了现场。
站在似乎还在微微颤动的沟坡上,眼前的情形真的吓人。
一面巨大的山崖整体垮下,那些树木和土层借着山势和惯性,直接冲到了对面山坡。
在塌方的地方,还可以看到悬挂在高处的家用杂物,衣服、塑料袋、篷布,甚至还有牛羊的尸体。
这就是山体滑坡的现场
可以想象,在这样巨大的自然威力下,一切生物都毫无生还的希望。
W忙着东跑西看地拍照,想记录下这真实的场景,事实证明,这些珍贵的影像资料经过细心的他保留,成了今天触发往事的载体,弥足珍惜。
或许是心理作用,我们在回去的路上,不时感觉有山体晃动,山坡上的裂缝也好像在随时张大嘴巴,要把我们吞进去。
所以,回去的路上,大家也没有了新鲜感,也不再嚷嚷着照相,都沉默着,急匆匆赶路。
灾难可怕,灾难之前和之后的恐惧更可怕。
从沟里出来,我们给了“向导”20块钱,虽然知道这点钱干不了什么,他也一再拒绝,我们还是觉得一定要给。
一个愿意和你共历生死的人,难道不值得你尊重吗?况且,你是工作使然,他原本可以选择拒绝。
返回伊宁市的路上,我们经过一处民宅,W说那是伊宁市街上那个经常自弹自唱,各种乐器一起操作的盲人的家。于是,顺道,我们又追到巩留县一处旅社,找到了盲艺人,做了采访。
当年的我和“大龙爹”,不忍直视,时光啊,你慢些走
后来,我们深入一线采访写作的有关山体滑坡的特别报道和有关盲艺人的报道在晚报刊发,前者还在《新疆日报》发表了,得了100多块的稿费。
转眼之间,快要二十年了,一切都在变化,世界在变,人心在变,那些年轻时候的经历偶尔会被我们以开玩笑的口气讲起,好像在说一个别人的故事,其实,我知道,在我们三个人的心里,在许多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们的心里,对过去的日子,我们是贪恋的,我们乐于分享那些已经稍显模糊的往事,历数那些沉淀在记忆深处的感动和激情。
好像,一切都没有走远,仿佛还在昨天。
蔡立鹏2017-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