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我的曾祖母在七八十岁那段时间,几乎每年都要回趟娘家,住上三五天。每次回来,她的喉咙保准哑得喑喑无语,因为在娘家她一直聒聒不休,说她幼时的宅院,诉她兄妹的过往,说她家庭的往事,诉她婆家的一切,诉不尽从岁首到年尾的绵绵思念。
我邻居五奶奶,小脚,走路极其艰难,八十六岁那年,老太太仿佛电光石火般地想起了什么,突然吵着要回娘家,愿望极其迫切。于是,她的孙子把架子车上铺好被子,把她抱在车上,放好包袱,她已经六十多岁的儿子、儿媳跟在后面,一家子陪着老人回娘家。乡邻们看到,有的感叹老巢难舍,有的赞赏儿孙孝敬。想那架子车吱吱咛咛,老人半卧其上,眼中游弋着几十年前的沧桑往事,皱纹里暗藏着不尽的思念和期盼,儿孙绕膝,嘘长问短,拉着一个老人走向她生命最初的乐土,确实是一道别样的风景。
举这两个老人回娘家的例子,只想说明一点:在古代,人们把生养女子的家仅看作是她的客居地,而把女子出嫁到男方称之为“归”,似乎夫家才是她真正的家,出嫁就是回家。可是,无论社会多么淡化女子娘家的地位作用,多么无视女人内心的情感,但是,即便至耄耋之年,生养的根须依然盘踞在她们的血脉之中,源源不断地滋养着她们的生命,也是她们在人生历程中不停回望、时时挂念的源头。
我一直很庆幸自己生在了一个相对开明而平等的时代,结婚后我仍可以自由地往返于父母那里,陪他们聊天,和姐弟说笑。在娘家二十多年的成长历程是我永不枯竭的追忆泉源。所以,当我读到《诗经》中的《 葛覃》时,就为那个女子能归宁父母而由衷喜悦了。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莫莫。是刈是濩,为絺为绤,服之无斁。
言告师氏,言告言归。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
特别喜欢这首诗。喜欢它开头的起兴,喜欢它跳跃的叙述。
在茂密的山谷中,翠绿的葛藤四处蔓延着。几只小黄鸟叽叽喳喳地叫着,停歇在灌木上。看似漫不经心地写景,我却分明看到了一双明亮而喜悦的眼睛。那是一个姑娘,她是来找葛藤的,然而却被那几只小黄鸟所吸引,鸟爸爸,鸟妈妈,鸟宝宝,一家子和乐欢快,交相和鸣。看着看着,充满喜悦的姑娘,心底里慢慢生出了思念,生出了怅惘。
当葛藤长得结实而绳长之时,姑娘把它们割下来,煮一煮,做成线,织成布,裁成衣,穿在身上,舒舒服服。于是欢快地跑去告诉保姆,告诉公婆,我已浣洗好衣服,我要归宁父母!
诗歌到了结尾才告诉我们这首诗的目的。原来,这个女子到山谷中寻找葛藤,是为做衣;而小鸟一家的欢乐更勾起对父母家人的思念。接下来,诗歌跳跃式地突进,从割葛藤开始,到做成衣服穿在身上,寥寥数语,一气呵成。我们仿佛可以看到她操作的熟练,动作的麻利,这个女子的勤劳能干!同时,更可以看到,她内心之焦急,归家之迫切!
再怎么着急,她也没有乱了礼数。她请示自己的保姆(也有人说是教母)和公婆,求得他们的允许,然后高高兴兴地回家去!我想,此时这个姑娘应该步履轻盈爽快,脸上溢满幸福,心,早已飞到父母身边了吧。
归宁,就是女子出嫁后回娘家问安父母。古代女子归省父母并不易,她们一旦嫁为人妇,是不能随意回娘家探望父母的。后来发展到娘家不接就不能回,除非是遭夫家休弃,如《孔雀东南飞》中刘兰芝遭休弃回到娘家,“其母大抚掌”,问自己的女儿“汝今何罪过,不迎而自归”,可见汉朝已经形成了这样的归省规矩。
在我的家乡,每年女儿有两次归省的机会。第一次就是大年初二,女子可以携夫带子回娘家以叙天伦;第二次是收完麦子,农活告一段落,女子可以回家看望父母。而这次的归宁,更多的意义是女子带着孩子在娘家避暑休息。在我的记忆中,我的母亲整年累月地陷入到无穷无尽的农活之中,像个高速运转的陀螺,没有停下来的时候,所以她很少回娘家,偶尔大年初二回去一趟,平时就更没空回了。不过我的妈妈非常孝顺,她常常派我和姐姐带着礼物去看望外婆,一年要去好多次呢。
《葛覃》中的女子是幸运的,因为她可以归宁,和父母共享天伦之乐。而读到《竹竿》、《泉水》,我不禁黯然神伤,这两首诗里的女子,连归宁的机会都没有。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淇水悠悠,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在《竹竿》中,女子回忆了自己美好的少女时代,曾经在淇水泛舟,河边垂钓,悠悠河水,听过她清脆悦耳的欢笑,倒映过她绰约的身姿。然而,这一切皆因出嫁而停止,从此,留住心底的只有无尽的思念和哀愁。
毖彼泉水,亦流于淇。有怀于卫,靡日不思。娈彼诸姬,聊与之谋。出宿于饮饯于祢。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问我诸姑,遂及伯姊。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辖,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我思肥泉,兹之永叹。思须与漕,我心悠悠。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泉水》中的女子,看到“毖彼泉水,亦流于淇”,就想到自己的母国卫国,她回忆出嫁时告别亲人的情景,幻想着快马驾车飞奔回去,可最终只能“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有人认为这两首诗是许穆夫人所做,不管是与否,我们可以看到的是,她应该是个贵族女子,最终也回不了娘家,她只能驾着马车在外面游走,以此来倾泻自己内心的忧愁。
看到这个贵族女子,让人不免想起贾元春,《红楼梦》中那个做了皇帝妃子的女人。因皇帝体恤,她有了难得一次的省亲机会。何等繁华,何等气派。可一见到自己的祖母、母亲等亲人,却泪流涟涟,直说那是个不得见人的去处,难享天伦,毫无意趣。可见其对亲情的渴望和对家的思念。可自此以后,她又困守宫禁,直到悲惨死去,再没有回家过一次,真是可怜可悲可叹啊!
从山野村妇到贵族女子,娘家,都是她们生命发源的地方,是她们成长的的港湾和庇护所,从呱呱坠地到长大成人,血脉之亲早已深入骨髓。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无论你的脚步走到哪里,那片生之初的乐土,那份血脉亲情,都会永存于心,宝贵的记忆会随时光流逝而历久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