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套
我们都在用一个个俗套的故事,组成自己俗套的人生。
----题记
青楼女子
我的家,在遥远的西域。那里有圣洁的雪山,成群的牛羊,还有阿爸阿妈。我本应该在草原上无忧无虑地和阿爸阿妈一起生活,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邂逅那个草原的汉子,与他成家,生下三两儿女,一家人守着那群牛羊,过完平淡幸福的一生。直到,那场战争的到来。
狼烟乘风而起的那一刻,我便明白我的生活已被一种名为战争的东西改变了。战马的铁蹄踏遍了草原的每一个角落,号角声响遍了苍鹰飞过的每一寸天空。三天三夜的混战过后,草原只剩一片腥风血雨,连圣洁的雪山也染上了点滴鲜血。我的族人,惨遭灭族。只因君王的欲望,一个种族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敌军的将领见我面容姣好,决定留我性命,将我带回中原进献给皇帝。
来到中原之后,我趁将士们不留神,逃了出来。我不想将自己交给那个灭了我的种族,杀了我的阿爸阿妈的男人。我在中原无亲无故,无依无靠。一个人在长安的街上走了一天一夜后,无奈之下,走进了青楼。
我生命中的景象从广阔无边的大草原变成了酒池肉林的瓦舍勾栏。许是中原人罕见西域女性的面容与舞蹈,所以很快地,我就成了长安青楼的头牌。每天都有无数的男人等着见我,甚至不惜一掷千金。其中有一个富商,一直坚持要为我赎身,纳我为妾。但我始终坚持着卖艺不卖身的原则,只用舞蹈与胡琴取悦男人。
我本以为我将这样的在异乡的青楼里取悦着一批又一批的男人,直至年老色衰,离开青楼,独自在回忆中死去。一直到我遇到了那个年轻的诗人。
诗人许是第一次来到青楼这种地方,我从他的眼神里可以看得出。他看着周遭的莺莺燕燕,满脸的窘迫与尴尬。独自一人坐在角落的桌上,用一杯一杯的烧酒掩饰自己的无所适从。在这充满了欲望的屋子里,诗人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一曲舞罢,我径直推开围在我身边的男人们,端着酒杯,走到了诗人旁边。
“官人为何独自一人在这里饮酒?是嫌弃我的姐妹不够标志么?”我鲜少如此挑逗男人,只是见惯了那些整日混迹风月的男人,诗人的青涩让我想起了曾经草原上的自己。
“不是不是,姐姐别误会,我来青楼只是为了感受一下青楼的样子,给新的诗集积累素材。”诗人急急忙忙地解释着,一抹羞涩爬上了脸庞。
“对了,姐姐刚刚跳的,可是那龟兹古国的乞寒舞?为何那舞中,似乎满含悲伤?”诗人突然又说到。
一时,我竟愣住了,自我离开草原以来,便再也没有遇到认识这段舞蹈的人,那些男人们只在舞中看到了我的身体。却无人看到舞蹈中我对阿爸阿妈,对族人的思念。恍惚间,两行清泪从眼角滑落,滴在了手中的酒杯中。
诗人见我落泪,顿时惊慌了,他手忙脚乱的从长袍的口袋里掏出一条洗的退了色的手帕递给我,却又在慌乱中打翻了桌上的酒瓶。酒浆四溢,冲散了我的悲伤,我不禁掩面笑了起来。诗人见我笑了,也挠挠脑袋,跟着笑着。也许是因为这四散的酒香的缘故,我醉了,我竟对眼前的诗人,有了些许异样的感觉……
此后的每日,诗人都会来到青楼,不为沾花惹草,莺莺燕燕,只是点上一盅淡酒,坐在角落看我跳舞,弹琴。他不像那些富商与浪子一般,总是对我言语轻薄,甚至动手动脚,他对我总是彬彬有礼,似乎我不是青楼里轻贱的歌女,而是画楼上的小姐。他常常给我吟唱他新写的诗,也会跟我讲述怀才不遇的痛苦,而我,也常跟他讲草原上的生活,以及那天的烽火狼烟。我知道,有一种名为爱情的东西在悄然萌芽。
终于在某个夜里,我将自己交给了他,将自己的灵魂与躯体都交给了他。那夜,我们极尽缠绵,彻夜云雨。似乎要将一生所有的苦痛都在这一刻发泄出来。云雨过后,我靠在他的胸膛上,他说要努力赚钱给我赎身,然后带我回他乡下的老家,生儿养女,耕田织桑,一生相守。我望着他,说了声“好。”
我并非不想做这所谓的长安头牌,并非不想穿这华美的衣服,也并非不想做那个被天底下男人追求,女人羡慕的人。只是为了诗人,这些我都可以舍弃。
我以为我找到了依靠,每日都在期待着诗人。可是几个月后,诗人突然消失了,就好像一夜间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我没有诗人的任何消息,我只能在舞蹈的时候,偷偷的望向诗人常坐的那个角落,只是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翩翩书生。但我依然在等他,就像在春天等一场迟来的雪,就像在坟前等一个亡人的重生。一天过去了,他没有出现,一个月过去了,他没有出现,半年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出现。
也许他走了吧,去追求他的生活了,我不过是轻贱的歌女,有什么理由让他付出一辈子?他的承诺不过都是些临场做戏的情话。
这时,那个富商又来找我了,他还是一样,说要赎我,买我做妾。只不过这一次,我没有拒绝他。我答应了富商,生活已如此艰难无趣,何苦为难自己。
我辞别了青楼的姐妹,跟着富商回到了家中。生活还是一样的苍白无力,只不过从取悦一群男人,变成了取悦富商一人罢了。
日子在无限的重复中过的飞快,很快地一年过去了。那日,家门口敲锣打鼓,十分热闹,仆人说是新晋状元荣归故里。于是我便来到门口围观,围观的人挤满了整条街道,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状元骑着高头大马出现了。也许是鞭炮声和沸腾的人群让我产生了幻觉,因为我看到那马上锦衣华服的状元,分明就是那个消失一年多的诗人。我确定他看到我了,只是他很快地,便把目光转开了,就好像是见到了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般。
几天后,状元来到了富商的家中,不过并不是找我的,他是来找富商的,他紧紧地握住了富商的手,直呼“恩人”。从始自终他都没有看我一眼。落座后,富商便让我离开客厅,我偷偷的躲在墙后偷听他们的对话。无意中得知了诗人一年前离开的原因,那一刻,我连仅存的期待和对世间的留念也消失殆尽了。
我回到了房间里,呵退了所有的仆人,穿上了那件最华美的衣裳,画上了最惊艳的红妆。一个人在房间里跳起了那只“乞寒舞”。一曲舞罢。我独自爬上了院内最高的钟楼,环周遭,碧瓦红墙,多么辉煌,我却只看到了满目荒凉。
我纵身一跃,就像是昔日家乡的蝴蝶。
若有来生,别无所愿,只求
不再为人。
“青楼女子”终
年轻诗人
我是个诗人,或者说,是一个自认为诗人的书生。我的家在南方的一个小山村里,父亲早亡,只有母亲相依为命。家徒四壁的家境在造就我自卑懦弱性格的同时,也使我的诗性偷偷的萌芽。在诗里,我可以逃避现实的一穷二白,可以拥有富丽堂皇的城堡,可以让那朵空谷里的幽兰生生灭灭。
长大后,为了追求诗和前程,我辞别年迈的母亲和贫穷的山村,独自一人前往传说中诗人的国度—京城,寻找我的未来。临行前的夜晚,母亲在家里翻箱倒柜,想给我找出点干粮,可最终,连一粒米,一颗鸡蛋也没有找到,只能一家一户地敲门,给我借路上吃的粮食。第二天一早,我乘着马车,离开了山村,母亲在渐渐远去的山头,向我挥着手。我没有想到,这就是我和母亲的最后一面了,直至母亲离世,我都没有机会再回到家乡。
来到了京城,我发现一切并不想我想的那样简单,京城被称为诗人的国度,但也是诗人的地狱。这里不仅有享誉天下的大诗人,更多的是像我一般,默默无名,想要靠写诗改变自己一生命运的无名诗人。我拿着自己呕心沥血写出的诗集,却发现无用武之处。达官贵族根本不屑与我这种无名小卒打交道,连看一眼诗集的时间都不愿意浪费,便让仆人将我驱出门外。
我经常在深夜一个人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看着惨淡的月光,怀疑着自己的选择。也许我并不适合写诗,更荒谈靠写诗扬名天下。我只是一个小山村里再普通不过的青年,不过是一个家里连进京的盘缠都拿不出来的穷光蛋,凭什么做这样的梦?
那晚,我决定放纵自己,我拿着仅有的钱,走进了青楼。不同于旅店的昏暗绝望,青楼里灯火通明,莺莺燕燕。我看着满屋子的少爷与美人,骨子里的自卑又发作了,我独自一人坐到了角落,一杯一杯的喝着烧酒,生怕别人看出我的窘迫。
这时,音乐声起,一位身着青纱的女子走到大堂正中,翩翩起舞。她跳的,是西域龟兹国的乞寒舞,只是她的舞里,似乎没有应有的热烈与希望,有的只是满腔的悲伤与痛苦。我呆呆地望着她,一时竟忘了周遭。她似乎也看到了我,我慌忙地将双眼从她身上抽离,假装看着地板。
一曲舞罢,她竟然推开围在她旁边的那些富家公子和达官贵人,径直向我走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姑娘,就是红透京城的青楼头牌。之后的每晚,我都会去青楼,不为饮酒,只为看她跳舞。她说她是龟兹余逆,又是青楼女子,不值得我为她倾心。可是其实我和她一样,都是没有家的人,都是京城的异乡人。
那天晚上,她把自己给了我。云雨后,我抱着她,告诉她,我会把最好的给她,会给她赎身,然后带着她回乡下,过完这平淡安稳的一生。那时,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可以不写诗了,可以不追求功名了,只要她在我的身边。
只不过,我最终还是高估了自己。
几周后,一个当地有名的富商找到了我。不是因为我的诗集,也不是因为我的才华,只为她。富商让我离开她,在被我拒绝后,富商提出了一个条件—他会向丞相推荐我的诗,并且会帮我打通关系,让我参加今年的科举。我没有回答,只是转头离开了。
那天夜里,我辗转反侧。脑海里一直浮现出分别那日母亲的身影。我一直在想,如果我能够金榜题名,那么母亲是不是就不会走得这么早?走得这么凄凉?我本以为我爱那个姑娘胜过了爱自己,只是没有想到,当机会到来时,我还是会犹豫。我想拒绝富商,但这也许是我这辈子唯一能够出人头地的机会,我过够了贫穷的生活。只是一想起她的眉眼,她的浅笑,以及那天夜里我给她的承诺,我便心如刀割。
几番辗转后,我终于下定决心,答应富商。我必须把握住这个机会为自己拼一把。况且,富商能给她的生活,远不是我的粗茶淡饭所能及的。也许这样的结果,对我对她,都好。
窗外那轮千年前的月盘,射出惨淡却凌冽的光,似乎在嘲笑我的无能与背叛。我对着月亮苦笑,你给穷人的命,不就注定无法选择吗?。
第二天,我偷偷的躲在青楼的角落,看着她跳完最后一支舞,她频频向我常坐的位置张望,我知道她在找我。。一曲舞罢,我久久地凝望了她最后一眼,转身离开了。下楼时,我的眼角竟有些湿润。
“风沙又迷了眼”我想
富商确实实现了他的诺言,我的诗开始在权贵们手中流传开来,那些曾经连读都不愿读我的诗的人,称我是“太白再世”“现世诗仙”。铺天盖地的赞誉袭面而来。我没有理会,只是在城外租了间房子,准备科举。闲暇时便跑回青楼,偷偷的躲在角落,看她跳舞。
终于,我在科举上一举夺魁,从那个无人问津的穷酸诗人摇身一变,成了“状元老爷”“文曲星下凡。”我回了趟老家的山村,在母亲的坟前重重的磕了几个响头。然后我便回到了京城,自母亲死后,我便把京城当成了家乡,因为京城里,还有她。
回到京城,当地的地主乡绅们纷纷为我设宴,送我大量的金银细软,仆人婢女。我一一推辞,我无法对当初的轻蔑假装遗忘。。
在欢迎的队伍里,我看到了她。青纱着身,发似浮云,腕凝霜雪,只是眼中多了些许陌生与怨恨。我忙将眼神移开,我不知道如何向她解释。但我知道,现在的我,已经有了拥有她的资格,有了给她幸福的本事。
几天后,我来到了富商的家中。又再一次的见到了她,只是这次,她眉眼低垂,直到富商让她下去,从始自终没有看我一眼。
一番客套后,我像富商提出了此次前来的目的—我想带走她。如今我已有足够的自信能让她过上更好的生活。也有足够的自信确定,富商不敢拒绝我的要求,就像当初我无法拒绝他的条件一样。
就在此时,门外突然一袭红衣坠落,“嘣”的一声恍若天崩地裂。
富商和仆人们匆忙的赶出去查看,唯我一人,瘫倒在椅子上,我知道是她,那袭红衣,是我们初见那日,她所穿的衣裳……
“青年诗人”终
富商
京城是个充满了龙气的地方,也是个充满了金银的地方。自我祖辈三代起,我的家族便是整个京城有名的富人。当然到了我这一代,还是如此,富不过三代,只适用于那些虚假的暴发户。
因为钱的缘故,我自打成年后,身边便从不缺红颜相伴,皇上有后宫佳丽三千,我虽不及,但也足以让普通男人羡慕不已了。只是,那些女子除了皮囊上稍有差别外,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之处,况且都是因为钱才聚在我的身边,久了,自然也觉厌倦。
可是她不同,她虽是青楼女子,身上却全无胭脂气,反而像是一壶清茶,清雅淡然。我本以为用我的钱可以很轻易地拿下她,可是她却全然不在乎我是否富可敌国,对我的态度与那些平常客人别无二样,甚至爱答不理。
我只能每天都坐在青楼离她最近的座位上,点上最贵的酒,不为显摆,不为享受,只是希望老鸨能看在我的面子上,对她好点。看着她跳舞,我是个俗人,不懂她跳的是什么舞蹈,也不会欣赏,我只懂得她的每一次挥袖,每一次转身,都让我的心里醉一次酒。
那几日,青楼里来了一个无名诗人,诗人和她似乎有些暧昧,他们常常坐在青楼的角落,一边慢慢地喝最便宜的淡酒,一边谈笑风生。诗人来到之前,我似乎从来没有见她笑过。我只能一边独自喝着酒,一边假装不经意的看向他们。我承认,我是羡慕诗人的,或者说,我是嫉妒诗人的。纵我有家财万贯,富可敌国,那又如何?在她心中终究还是比不上一个无权无势的穷酸诗人!
但既然是我想得到的,我便一定要得到。我找到了诗人,让他离开她。并且给他开出他无法拒绝的条件,世上男儿,追求的无非是红颜与功名。我用功名跟他交换红颜,并不过分。诗人穷怕了,一定无法拒绝。
果然几天后,诗人便来找我了,什么狗屁爱情,每个人爱的明明只有自己。诗人答应了我,从此不再与她见面。诗人离开后,她竟然也答应嫁给我。
只是她来到家里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笑,她总是一脸的忧容,独自一人倚靠在画楼上,看着日升日落,燕来燕往。
一年后,诗人回来了,带着状元的名号回来了,诗人找我,要带走她,我答应了,他以为我是惧他状元的权势,其实区区一个状元,我有何惧?我既然能让他当上状元,自然也能让他再变回那个穷书生。只是我后悔了,我本以为得到她就够了,不在乎是她的身体还是灵魂。可等我真正地得到她后,我才发现我对她,不仅仅是单纯地想要占有,她与其他女子不同,我想给她幸福,想让她笑。既然我做不到,那么不如让诗人带走她,给她自由
就在诗人对我感激涕零时,她从妆楼上跳了下来,死在了我和诗人的面前。一袭最华美的红衣,一脸最美的红妆,死在了我地面前。
“富商”终
老鸨
从那西域女子初到青楼的那一天,我便知道日后她的身上,一定会有牵绊,只是没有想到这牵绊,竟然牵扯了三个人,涉及了一条人命,和两个人的前程。
女子那日躲在门后偷听富商与状元的谈话,只听了一半,只听到状元与富商所做的交易,却没有听到后面状元要带走她的请求。她以为自己做爱的人,拿她做了商品,交换了前程。悲愤之下,便自高楼一跃而下。
女子死后,状元也无心追求功名,在一个夜里消失了,后来有人在山村里见到他,一个人守着女子的坟,再无婚娶。
富商也仿佛一夜间悟到了什么,散尽家财,为女子修了一间富丽堂皇的“烈女祠”,然后削掉三千烦恼丝,出家云游,从此再也没有回过京城。
这世间情爱,究竟是何物。有人甘愿为之死,有人愿意为之放弃心心念念的功名利禄,有人愿意散去千万家财,出家为僧,其实,何必当初?
一股寒风吹来,起风了。看来,京城的冬天,马上要来了……
“老鸨”终
野史有载:南郡名妓徐婉卒于永和七年,时年二十又五。傍晚自妆楼跃下,血染青石,粉身碎骨。路人掩面不忍视。同年,南郡才子宁子世高中状元,留京任职。徐婉虽负艳名,然一生出入之宾仅一人,未得从良婚配。相传徐婉同宁子世多年相交甚密,究竟如何,不得知。(据野史略有改编)
----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