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漺眼见这名躺在幻乐阁三层大堂里的受客，这会儿身子轻轻一蜷，喉咙深处发出两声低沉的呻｜吟。方才开始他全身的能量都在升高，这会儿又重新慢慢地降下去。整个大堂里各式各样的呻｜吟声和欢叫声此起彼伏，受客发出的这两声淹没其中，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在意。
毒师手边放着一个精致的铜钵，被他用木棒向边缘轻轻一敲，发出“罄——”的一声悦耳的声响。受客浑身一激灵，像是听到了这敲钵声。
“娘子，我们……还要一起……你答应过……要为我生十余孩儿……你答应过……”受客还没有睁眼，语言仍然很迟缓，眼角滚出泪珠。
“受客，醒醒。受客，醒来！”毒师开始为受客慢慢抽毒了。他向受客体内注入灵力，慢慢运功去将“梵茧”绑缚住的感识重新化解，一一释放出来。
方才受客在被施毒的过程中，已经很清晰地忆起妻子的身形样貌了。但光忆起形容，其实并不能跟受客有对话。是那名毒师同时操控了一只菌灵，附在了受客“妻子”的形容上，依照毒师的指令与受客在幻境中产生了交谈和一切别的行为。
现在受客幻境中的妻子想必是在淡去身影，或者渐行渐远。受客肉身说话的节奏忽然加快了：
“娘子！等等！……娘子你别走！等我！”
“醒——！”毒师喊了最后这一声，受客从榻上“倏”地坐直了身，深深地往口里倒吸着气，双眼通红，还浸满着泪。
“毒师！为什么？为什么娘子这么快就不见了？！我还有话，我还有很多话没对她说完……”
“今日到此为止，你的身体已经达到极限。下次吧……”毒师冷冷地说。
换作以往，这景象看上去怎么着都像是毒师故意要在关键的节骨眼上掐断进程，为了诱骗客人再次光顾、再次掏银两。但今日漺也看得出，这客人确实是已经达到安全用毒的上限了。他的肉身可能是常年积劳成疾，也可能是同时受酒精侵蚀，方才又不可控地能量攀高。这样的情况之下，若继续勉强运毒，只恐怕“梵茧”最后撤不干净，往后会长久地损害或影响某项感识。
“毒师，我可以接着再支银两，求求你了——我还有几句重要的话没能说！”
“带他下去沐浴更衣。”毒师没有应允受客的哀求，轻叹了一口气，“七日后再来罢。”
说罢两名侍者便把受客带下去了，都容不得他再在大堂里多一刻的胡搅蛮缠。幻乐阁的彩衣侍者们虽然看起来都阴柔貌美，但力气和身手貌似不凡。别的榻席间也有为了贪享菌毒而撒泼耍赖的男客女客，都被这些侍者一左一右架起，轻而易举就带出去了。
又有两名侍者匆忙上前来利索地将方才受客躺过的榻席清理干净，而毒师捧着小钵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我离乡多年，已经许久没食过乡味。”另一名来客诉求道。
“一个人在异乡生活久了，慢慢的什么都会变，唯有口味，这辈子都不会变。今日为你施的菌毒名唤‘七味’，你能沉浸其中，尽享家乡滋味。”
“哈哈，这么一来，今日可以大快朵颐了！”
“毒师，我想窥我前世今生。”
“不难。但那会唤起你几世里最沉痛的记忆，你有那个觉悟去承受吗？”
“有。应该没有什么痛苦比我现在内心感觉到的伤痛和无助更甚。我想窥前世今生，想寻这悲伤的因果。”
“我们的灵魂在无极之中已经兜转了上万年上亿年，甚至更久。它是不会感觉到痛，也不会感觉到寂寞的。感觉到痛和寂寞的，只是你这副肉身。
“而你今生所要经历的一切故事，你的灵魂其实早就已经为你编写好了，你只是按照自己给自己的故事在演绎。你的灵魂之所以要让你去经历这一生的故事，一定是无极之中的神明授旨教会你什么——是你的灵魂想要升华它自己。
“待此生完结，你的灵魂又将重新归于无极之中，又将再一次经历千万年的寂寞，才会再有下一世的故事。
“认真活完每一世，连‘痛苦’这种感觉都一丝不漏深刻地去经历，才算最好地完成了你的灵魂为你今生安排好的故事。
“所以，我劝你别再纠结什么前世今生了，认真以这副肉身活下去，有一天你会发现你眼下的伤痛根本不算什么。”
居然有毒师在劝退客人！漺看了一圈看到这，竟觉得颇有意思，就忍不住多听了一段他们的对话。
“呃……这个……”客人哑然，显然来前完全没有做过准备说，负责招待的毒师会劝退他。
“嗯……你看不如这样吧，比起窥你前世今生，你要不要试着跟自己的灵魂对对话？”毒师以拇指和食指支腮，看上去也一副挺伤脑筋的样子。
客人被聊得稀里糊涂，一头雾水的样子。而那名毒师继续叽里呱啦接着跟来客说了一通，来客最终还是稀里糊涂地躺到了草榻上。
那名毒师如释重负的样子，吁了口气，拍拍双手，在榻边坐下准备开始给这名来客施毒。坐下前忽然抬头瞅见漺正看向这边，一时间竟四目相对。那名毒师愣了一下，接着脸上竟一堆笑，朝漺挤了挤眼睛。
漺心中微惊，双眼也不由得微瞪，脑中匆忙闪过一瞬间的判断：“这人、这双眼我在哪见过不成？”然后立刻目光闪躲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不再往那边看了。
再看另一处又有一名客人，说话很大声，一时间整个大堂就显得他最吵，漺顺势就把注意力往那边放了。
“我没意思，我就是来寻刺激的。什么好玩儿你就给我施什么。”
“行。”这边毒师更干脆，看来客声音洪亮、身强体壮的，人又貌似钱多闲得慌，直接就给他下了一剂猛味的杂毒。
“哎呀……小仙女，你好生漂亮啊，身上的毛摸起来怎么那么顺滑。”菌毒显然马上生效了，这名受客应该已经出现了幻觉，正沉浸其中，“哎！真是！你怎么能咬人呢！撒口，撒口！你……”
这时有一名毒师小跑着过来，向漺和弘笠行了一礼，接着道：
“宗主，既然今日街市里的招牌都被拆了，不如把这名受客的毒幻投到外面打个广告？这个时辰应该还能招来些人。”
“无妨。”弘笠这会儿脸上写满了不悦，不知何故。只淡淡回应了二字。
接着那名毒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匣子，轻轻打开置于左手掌心，右手开始对着匣子运功。立马有无数银光闪烁的孢子飞散出来，布满了三层入口处的屏风，接着又占据了整个天幕。孢子继续逸散，朝一层大堂飞去，想必一层各处的墙幕上不一会儿也会布满。
散出的孢子一边映射出一幕幕毒幻，一边慢慢排列平整。幻境里异彩纷呈，所现之物千奇百怪，应该就是那名受客当下所“看到”的一切。只见那名受客从一道林子中跑出来，这会儿正叫得咿咿哇哇，跑得慌不择路，身后追着一群身穿彩衣的骆驼，彩衣的颜色跟大厅中一众毒师和侍者的颜色一样。骆驼的“脸”长的有鼻有眼，雌雄难辨，俊美异常——分明是人脸！而两座驼峰上也长的有人脸，全跟幻乐阁里众毒师和侍者的样貌相应。
“这蠢货！一进门就被他见着我，真是倒了大霉了！”一名侍者心生不满，细细一看，幻境里追着这名受客，跑在最前面的骆驼脸，正是这名侍者的。大堂里还没受毒的众客人看着这些画面，都忍俊不禁，哄堂大笑。从一层大堂里也传来了阵阵笑声，显然一层大堂内应该也看到同样的画面了。
“看我不追上去踹死他。”那名侍者还显得有些愤愤然，接着操控一只小菌灵附身幻境中长着他模样的“骆驼”，“走！——”，接着开足蹄力追那受客。
“咳——蠢货遇到蠢货。”大堂里有别的侍者见了，扶额叹息，“这群骆驼上把咱们的脸都给映了，还能每个人都跟这受客较真？也就你来劲儿了。”
映射毒幻的菌孢还在不断向外飘散，不知道会于幻乐阁外何处再置幕墙，为三层幻毒场继续招揽来客人。
再看这边幕墙的毒幻里，领头的彩衣骆驼不仅没追上那名受客，还被受客抓起地上一枚枚粪球朝身后的骆驼群扔去，领头的自然被砸中好几下，满脸污粪，好不狼狈。一众客人看了笑得更起劲了，更有人当场就说：
“这个好玩，这个好玩！给我也来一套这种毒！”
毒幻里的受客继续嘿哧嘿哧地跑，后面彩衣骆驼群不一会儿也就消失了。但接着冒出来更多奇奇怪怪的事物。追着受客跑的方向，草丛里各处冒出了一队队戟兵，他们的脸全都长得像歪茄子一样，颜色也如茄子一样，双眼鼓瞪着，下巴斜向一边，步伐整齐，铿锵有力。先是踏步走，任受客在前方拼命逃跑。接着他们踏步的节奏就统一加快，越来越快，直至变了跑。那步伐声汇聚起来显得惊天动地。
每个兵手上握的戟都一致对准了受客的方向，这架势，若是追赶上他，必定能当场把他戳成个马蜂窝。受客一边跑一边叫：
“我操了！哪来那么多！这是给找乐子吗？这是玩命啊！”
谁想就在这时，更惊人的事情发生了。受客越是猛劲儿地往前跑，他身上就越快地会消失掉一件衣物，像随着风融在空气里一般消失不见。所有在墙幕和天幕前围观这一景象的客人，都笑得前仰后合，而身处毒幻之中的受客却一边拼死地捂住仅剩的衣物，一边还没命地逃跑着，急得迎风飙泪。
就在衣物被褪得只剩三件，两件……一件时，后面的戟兵也重重叠叠地追上来了，眼看排头兵的长戟即将戳到他，而最后一件衣服也终于消融于风中之后，受客情急之中一手捂住自己的命根子，一手竖起食指和中指喊了声：
“消！——”
他便忽然在毒幻中变成了半透明，一整队戟兵从他身体里穿行而过。
幻乐阁一层和三层大堂里，外面街市中，此时传来疯狂的笑声和叫骂声，大家刚为受客捏了一把汗，又见他半透明赤条条地被几十万相貌奇异的戟兵穿过。
“这傻逼，非要等衣服被褪光了、长矛长｜枪差点把命根子都穿成肉串了，才想起来自己能以幻治幻。哈哈哈哈，吓傻了吧！”看客里有人说道。
“你看热闹耍嘴皮自然轻松，换你身处其中，你恐怕傻冒得连他都不及！”另一看客接话道。
“这剂杂菌毒用得猛啊，连我们看着都如身临其境，这厮要被玩死的吧，哈哈哈。”一众看客都在打趣，就连女客人都笑得花枝乱颤，双目飙泪。而幻乐阁一众侍者此时在大堂的客人堆里穿梭其间，好不忙碌。
一众看客和毒幻中的受客本人刚同时松了一口气，没想那轰轰隆隆的步伐声又夹带着半空烟尘重新杀了回来。受客没忍住又大骂了一声：
“我操！还有完没完！怎么那么快又调转头回来了？”
喊完以后好像想起什么，赶紧一只手捂住嘴，一只手继续捂着他的命根，原地一动不动地定住。轰轰隆隆的步伐声带回来的不再是方才的歪茄子脸戟兵，只见它们还在数丈开外就慢慢从排头兵开始变幻身形，即将杀到受客身边的时候，已经全部幻化成更不可思议的模样——有的恐怖至极，有的滑稽可笑，有的肮脏恶心。它们怪叫着，还一并发出滋啦滋啦四处舔舐的声音，朝受客所在的方向奔涌回来。
谁知这回，受客似乎没有在毒幻中“隐身”成功，当排头的几只状如河豚、但却吐着污泥的异形灵怪从众怪中飞跃而起，“噗咻”地喷了受客满脸污秽的时候，受客才重新陷入大惊失色中，撒开双腿又开始狂奔。
“我操｜你们万代祖宗！为什么又看得见老子了！滚呀！完了……老子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受客双手也顾不上捂着自己命根子了，在脸上狂抹一阵，想要先确保视线。而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他刚撒手的一瞬间，一只污泥河豚以箭速跃起，不偏不倚，一招即中，又准又狠地叼住了他下身那玩意儿！
看客一众这会儿终于爆发了，人人笑瘫在了榻席上，爬都爬不起来。
而毒幻里的受客痛得“嗷——”一声惨叫，整个人跃起三尺高，手脚在空中乱拨了几下。这一刻，新的奇迹又出现了，他跃起来以后没有马上掉落回地面，整个身体仿佛因为胡乱拨了那几下，而向上空飘起来了一截。
受客此时的求生欲自然是燃到了顶点，根本顾不得自己现在什么容姿，手脚并用开始在半空中奋力做划水状，远看就像一只努力从水底朝着岸边扒拉的癞蛤｜蟆，下身的那玩意儿上还死咬着一只河豚拍打着尾鳍，随着他一下一下的扒拉，半空飘摇，甩来甩去。
他这样“游”了两下居然升起到离地一丈远，而身后追来的那些异形灵怪显然不肯就此善罢甘休。它们在下面一个踩着一个往上叠，叠到最顶的那一个还奋力跃起，企图再叼住受客身上的某个部位。每一次都相差毫厘，看得人好不惊险，但同时直呼过瘾。受客除了死命向上空划拉手脚，什么都顾不上了，气力将尽，慢了半拍，立马就又有一只灵怪一口衔住了前面那只河豚的尾鳍。虽然没有直接被咬到，突然多来了一个家伙坠在下面，自然也一把又被扯得生疼，受客一边“游”一边又“嗷——”地惨叫了一声。
“啧啧啧……”爆笑的人群中都有人感受到了这份生疼似的，纷纷挡了挡眼一扭头不忍看。
上空中吞吐着出现了一团彩虹色的蘑菇云，已经惊慌失措的受客忽然眼中泛光，改变方向朝着那片云游去。他只稍稍低头看了一眼下方地面上如岩浆一样翻滚着的黑压压的灵怪们，身子又被吓得一哆嗦，乱了手脚的节奏，猛然下沉了半尺。这一下又惊出一身冷汗，腰间一紧，重新努力找回节奏赶紧继续往蘑菇云那边“游”。
等趴到那片彩虹色的蘑菇云上时，受客也基本快被累得送命了，从脸到胸一片漆黑且奇臭的污秽，那以外整个身子白条条一｜丝｜不｜挂。而腰间那两物还衔着他，不断发出着咂巴嘴的声响。大云彩载着他不断往高空飘，空气越来越稀薄，但此刻轻微的窒息感却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踏实。但这份踏实没有维持超过半盏茶功夫，从云朵里细细碎碎钻出来长着猫面的鳝鱼，用它们带着倒刺的舌头不断舔舐他周身。
这岂不是要人命！受客本来就还没能好好地缓半口气，这下子又被这群新家伙弄得浑身奇痒无比，稀薄的空气当中笑得双眼圆瞪，身躯佝偻，表情扭曲僵硬。终于一口气没上来，整个脑子像被彻底抽去了浆，双眼也随之陷入了黑暗。
好死不死此刻耳边再“嘭”地一声响，蘑菇云忽然遁形于虚空，受客整个身子下方立马失去了支撑，随着眼前这片黑暗的发生开始猛然向下坠。心肺在一瞬间都快被扯出胸腔一般，惊险感渡遍全身。脊背处如有恶寒封冻，等待迎接落地那一刻的一声脆响。
结果，当他身躯重新着地时，听见的却不是一声脆响，而是像滩烂泥砸在地上那样“吧唧”一声。整个身体便摊开在了土地上，砸开周围一圈灵怪，纷纷也变成烂泥荡开去。
《菌毒师》——第一章16节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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