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周㬚召回忆着激动地说:“有井,绝对有井,我看得清清楚楚!爸爸妈妈你们要相信我的嘛!”
“可是召召,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院里的井早就没了,或者填了。”爸爸安慰着他的宝贝女儿。
“召召,你肯定是听了爸爸讲的故事后脑补了井的存在。”她的妈妈也这样认为。
故事发生在民国年间的冯家大宅。
大宅的主人姓冯,人称冯三老爷,是个暴发户。成为新贵之后,冯三老爷不想低人一等,有模有样地学习富贵之家,修葺宅院、定立规矩、结交送礼,纷纷效仿。
冯三老爷听说有钱人家在买童养媳,为避免贻笑于大方之家,他也找下人买了童养媳。童养媳既是花钱买来的,主家使用起来自是毫不怜惜。
几年过后,童养媳竟然跳井死了。冯三老爷得知后,根本不想打捞尸体,直接吩咐下人把井填了。
童养媳死后,事情开始不对劲了。
冯三老爷突然重病离世,冯家族人死伤不断,重疾难医。曾经无限荣耀,子嗣绵延,现将大厦倾颓,千金散尽。
人们都说童养媳不得善终,阴魂不散,死后要纠缠报复冯家人。
之后几十年,冯家后代单薄,千困百倒,沉疴难起。
冯家后人也相信祖上余孽的报应,仅剩的几个人选择迁走。
冯家后人不知所踪,冯家大宅废弃了。
进入新世纪,姓孙的年轻人看上了冯家老宅的位置,拆掉原先的断壁,选中心仪的位置盖了新家,娶了新妇。
好景不长,没多久,新婚夫妇出车祸死了。
年轻人死后,他哥哥的小孩突然疯傻了,至今没能治好。
这就成就了凶宅的故事。
凶宅象征晦气和咒怨,没人愿意靠近。
事实上,周㬚召的爸妈根本没有进去过。有井或无井也都是听别人讲的。
周㬚召记得,在许多年前夏天的傍晚,她去树林捉蝉,发现了一座旧房宅。
她打着手电推了推生锈的红门,一扇红门已彻底推不动了,“吱呀——”,另一扇被打开了。
周㬚召侧身进入,脚先扎入了深深的草丛中。她往四周照去,野草疯长,有的比她还高。琢磨野草的工夫,猛地一抬头,她看到主屋里突然有了光亮,“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手电一经晃动,她才意识到是手电照在玻璃上的反光。
周㬚召向主屋走近,门都是紧闭的,玻璃基本完好,屋内一片漆黑。
她不太敢进去,连忙往后退,脚一下子踩到什么软的东西,惊吓一跳,她一挪又差点被绊倒,好像有什么缠住了她的脚腕。
她急忙甩脚,发出恐惧的尖叫,脚好不容易被抽出来,附近的杂草也被踩平了,这时她才发现,是一团旧的吊瓶针管,里面还沾有干掉的血迹。
有惊无险,周㬚召深呼了一口气。
气缓,周㬚召拍了拍胸口,打算离开这里。
然而,当她仅走了几步,又被绊了一个趔趄,再次心跳突起,慌忙之中,往下一看,杂草中隐隐约约是个井沿,这里竟然还有一口井。
她心想,幸好没有摔到井里去。想罢,身体仍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一不做二不休,好奇心驱使周㬚召往井里看一眼。她分明记得,那当真是一口井。
当她抓住野草小心翼翼地往里面看时,井中黑光粼粼,水面有一个模糊的影子。周㬚召想,必定就是自己喽。
周㬚召将出红门,眼睛却自动捕捉了一个蝉蜕。
院子的南边有好几棵很高的树,三不做四不休,她经受不住引诱,径直走向某棵树,把蝉蜕摘走了。
果然,这要承受担惊受怕的代价。
在周㬚召重新即将出门的时候,只听见身后的井中扑腾一声,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她心惊肉跳,想必是落石,可她再也遭不住这些了,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晚上,周㬚召躺在床上反复思考着童养媳和凶宅,回忆小时候夜闯凶宅的经过。她不敢相信,深井中竟曾有具女孩的尸体。
晚安好梦。
第二章
周㬚召做梦了,而且她有清醒的意识。
在梦里,周㬚召醒过来,发现居然睡在一口井旁。正是下午的光景,天空有些犯粉,蚊蝇有些犯贱。
她看向自己,只见身披紫衣战袍,嚯,着藏黑长裤,哈,足蹬铁甲战靴,哦吼,头顶鹤冠,英姿耀日,威风凛凛,喵呜……好了好了,其实就是紫布衣黑长裤黑布鞋,头上甩着一对不长的双尾麻花辫。
这显然不是新世纪的风格。与此同时,她不论怎么站都感觉自己变矮了。
周㬚召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宅子的后院,因为南边有一个拱门,从这个拱门能看到接二连三的拱门,从而看到前院许多地方。
除去南边,其它三个方向全是红漆木门的屋子。后院中央,有一口井和一棵树,还有一个大缸。
周㬚召猜测她在梦中来到了冯家大宅。
这时,一个女人进来后院,去屋里拿了点东西就走了。
周㬚召本来还杵在原地,琢磨着该怎么礼貌地开口打招呼,结果女人好像根本看不见她。
“嗨,哈喽?”
女人没有回头。
“他们看不见我?”,周㬚召狂喜,这种设定超酷!
她听见前院在宴请宾客,戏楼不间断的唱罢登场。一切声音都像在召唤她,让她两眼放光,兴奋到了极点。
出去拱门,是个花草小院。东面有两棵粗糙歪扭的树,其古怪为小院增添了趣味。
周㬚召走出南墙的拱门,视野开阔起来。下人进进出出,这个院儿看来也是下人起居的地方。
继续往前,穿过最后一个拱门,到达热闹的前院。主家和宾客都在喝茶看戏,女人们促膝交谈,孩子们嬉笑玩闹。
周㬚召也在人群中穿梭起来。黄昏的光线照在桌椅板凳上,人们谈笑风生,她喜欢这种吃席氛围。
她也饿了,趁人不备顺了一把花生,没有人发现花生少了。
花生不充饥,周㬚召看中了桌上的羊排。她看旁边男人在扭头交谈,就顺手摸了过去,然后蹲一角落吃肉听戏去了。
品尝完羊排,周㬚召满足地站了起来,此时戏台正换了一首曲目。刚听时新鲜,现在越听越无趣了。
她吃饱了正撑,于是自信满满地上了戏台。
站在戏子旁边,看着他们甩袖打圈,周㬚召自信地清了清嗓,开始一边扭秧歌,一边大声唱。
“是郎给的诱惑,我唱起了情歌,在渴望的天空,有美丽的月色。是郎给的快乐,我风干了寂寞,在幸福的天空,你是我的所有……”
戏子拖着长音唱了一句;“娘子——”
周㬚召巧接上:“啊哈!”
周㬚召唱的正嗨,沉浸在音乐世界里,自诩这水平一定是民国好声音的第一名。当她往台下仔细看时,所有人如今都在盯着戏楼,或者说,盯着她。
这时她被人从后面一把抓住了胳膊。她彻底怔住了。
回头看,是一个高大的女人,戴着围裙,凶狠地盯着她。女人使劲拽着周㬚召走,她也顺从地跟着走了。因为她好尴尬,脸都泛红了。
“这是怎么回事啊!”她无奈地想。
下了戏楼,女人就狠狠地打了周㬚召的头,骂道;“小葚你个死丫头,我不是让你在后院洗衣服吗?今儿下午就见不着你人影了,原是跑这出洋相来了,不嫌害臊!看客人走了冯三老爷怎么收拾你!”
说罢,继续半提半拖着周㬚召绕别路往后院走。
“小葚?”周㬚召对新的称呼感到陌生和不解。
回到后院,女人把一大堆脏衣服扔到地下,命令周㬚召马上干活。周㬚召不服气,认为凭什么要干,她的梦境她自己说了算。
她一动不动,手臂交叉胸前,静静地怼着女人的脸看。
女人暴怒:“小葚你要死啊,你个死东西!”
女人逮着周㬚召就往一个侧屋里死拖,将她重重摔在地上。周㬚召不示弱地站起来,猛推了女人一把,女人猝不及防,往后打了几个趔趄。
女人生气地出去了,很快手拿一根长鞭回来,上来就抽打她。周㬚召不停闪躲,可是女人的手法精湛,每一长鞭都没有浪费,直到她一个没站稳摔倒在地。
周㬚召的身体哪受过这种毒打,虽是不服,但眼泪不听使唤的往外蹿。她倔强地扭头把眼泪抹了。
“吴妈?刚才都在找你呢,厨房那边不知道什么又弄不来了,你快去看看吧。”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把吴妈叫走了。
周㬚召调整了委屈的心情,从地上站起来,嘴里嘟囔:“原来叫吴妈,好你个吴妈,给我等着。”
周㬚召刚才并未认真打眼瞧过这间屋子。她端详着,屋子很小,有一张破旧的床,两张破旧的长桌,三个破旧的凳子,其它的可以忽略不计。
她也累了,扯过一个凳子坐在桌边。桌上有个小镜子,她拿起来一照,把自己吓了一个花容失色,魂飞魄散。
周㬚召看到镜子里的人不是自己!可她就是她,是她变了一个样子!新长相很幼态,也很出挑,周㬚召虽满意,但也是相当不得劲。
“小葚?”一个名字在她脑中浮现出来。
周㬚召本妄想有点好玩的东西,结果不是挨打就是挨骂,她不想继续做梦了,可梦就是不醒。
她掐自己,抓自己,扇自己,踢自己,骂自己,以头抢地……梦境坚固的很。她想,要是孙少安来捶死自己才好。
越是这样,越给人压抑,周㬚召越想逃离。她想到了死,反正是在梦里,一些电影里的设定就是死亡可以逃离梦境。
她踩着桌子,把长鞭挂在了房梁上。接下来,她实施了自杀行为。
周㬚召感受到强烈的窒息感,绳子慢慢地嵌入了皮肤,钻心的疼。
再后来,她的脑袋发涨得越来越厉害,全是肿胀充血的痛苦感。她濒临在大脑爆炸的边缘。
时间分明掷地有声,如何白驹过隙。
周㬚召濒死的身躯在下坠,颈椎在拉长,肉体和灵魂一起受难,她来不及恐惧,只有肌肉撕裂、骨节分离、颈首撕扯的折磨。
没有色彩,没有声音,她像是一寸一寸地被黑洞吞噬,身体、意至、记忆被剥夺。
周㬚召的名字,㬚取明亮之意,㬚召即光明召唤,也召引光明,周㬚召的爸爸时常说的话,“我女粲光明”。灿烂之躯于梦境中死去。
一双杏眼在青空之下缓缓睁开,日光微起,东边尽是红色的朝霞。飞鸟掠过,飞鸟的影子也掠过,热烈长风的冲击才使她的生命和记忆真正觉醒。
周㬚召揉着左眼,从温热的地上爬了起来,目光自然落至井上。麻花辫上的尘土被风吹散。
经过了一场非正式死亡的考验,周㬚召平添了应对变化的泰然之色,愈是敬畏生命。
杀不死的自己,逃不出的梦,循环的起点,微妙的身份,纵使疑云重重,她决定走向前去看一看,亲手剥开一颗石榴看看它的籽是怎样排列的。
生命是值得尊敬的,死亡可以即时选择,既然死都不怕,既然人都要死,那么,就去勇敢探索和大方经历。
周㬚召抚摸脖颈,伤痕不复存在。昨日的死亡若梦境虚妄。她体会到,只有往前走,才能找到出口。某种命运在召唤她。
第三章
从自杀到苏醒,一个晚上过去了,像是没人发现。
周㬚召饿的肚子咕咕叫,于是偷偷潜伏进前院找吃的。
她看到厨房内有人在忙活,趁她们给主人送饭,她就溜进去,分散拿了四个不起眼的糕点就往回跑,一直跑到花草小院,她才觉得相对安全,停下缓了口气并吃了一个糕点。
赶回后院,周㬚召乍进拱门就已经望见一个紫色的背影,梳着双尾麻花辫。她隐约猜测到了什么。
她踩着轻步靠近,对方在井边洗衣服,双手动起来比周㬚召利索得多。
人声被察觉,对方转过身体,两个完全一样的人对视,眼神中都充斥着不可思议。
两人躲到屋内,关了门,继续对视。
周㬚召主动轻轻地摇了摇女孩的胳膊,笑着问道:“你就是小葚吧。”女孩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空气安静了一会儿,女孩道:“刚刚我以为眼花了。”
周㬚召对女孩很有好感,虽然两人表面一样,但气质跟性情特别不同。
周㬚召像火,小葚像水。小葚的身体里好像静静地流淌着一条河,她不紧不慢,温和体贴,少语却有一股水的力量感。柔和,宽容,坚忍,周㬚召对小葚很是着迷。
“你是叫召召吗?”周㬚召还在小葚独特的气质中沉迷,一句话让这位召召愣住了。
“我发生了奇怪的事。记得昨天我睡着了,醒来却在一个不认识的地方。我躺在一张舒服的床上,床上有一只玩具熊以及一堆好看的玩具。我喜欢窗帘,窗帘是彩色的。”
“阳光透过窗帘在床上留下彩色的跃动。”周㬚召接道。
玩具熊?周㬚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我照了房间里的镜子,镜子是那么明亮,但镜子里的不是我,是另一个人。有一对夫妻叫我“召召”,召召好像是他们的女儿的名字。”
周㬚召还是挺激动的,玩具熊是她小时候最爱的玩具,是爸爸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小葚问道:“所以,你才是召召吧,那是你的家,你的爸爸妈妈。还有,我们其实一直都在梦里,对不对?”
周㬚召暗想,不愧是自己喜欢的女人,就是聪明,就是智慧。
咳咳,周㬚召有意狡黠地清了清嗓:“我郑重介绍一下,我大名叫周㬚召,小名叫召召,十八岁,不过你看到的是我小时候。”
十岁的小葚对十八岁的人很是景仰,更对一个小孩自居十八感到奇妙。
“你呢,你的‘葚’字是哪个?”周㬚召对她的名字很感兴趣,或者说,她的一切。
小葚回答道:“我不怎么识字的,只知道是‘桑葚’的‘葚’,因为我娘快要生我的时候想吃桑葚,正值桑葚熟透的季节,我娘吃了一捧后就肚子疼,把我生出来了。我叫李洛葚,你知道洛河庄吗,有条洛河,我的‘洛’就是这个‘洛’。洛河庄是我的家乡,山上长了很多桑葚树。”
“救命!救命!”周㬚召双手抱着脑袋来回跑。
小葚慌张问道她怎么了,周㬚召定住,仰天长啸:“太好听了,你的名字太好听了!”
小葚为眼前风风火火的女孩松了口气。
周㬚召忽然捧腹大笑;“你妈想吃李子,你就叫李洛李;你妈想喝醋,你就叫李洛醋;你妈想吃鸡,你就叫李洛鸡;你妈想吃鸡蛋,你就叫李洛蛋,啊哈哈哈哈哈……”
周㬚召止不住的哈哈大笑,她不知道小葚听懂没听懂这些梗,没想到小葚也咯咯地笑起来。
周㬚召又故意打趣道;“李洛葚,你觉得我们两个谁更漂亮啊?”
小葚认真回答:“现在我们长的一样。跟你原本的样子比,你更漂亮。”
周㬚召可不管谁更漂亮的说辞,只是“为难”她一下,听她怎么回答。
小葚问:“那我要叫你什么啊?叫你大名还是小名?我都听你的。”
“都听我的?”周㬚召暗喜,狡猾的眼珠子一转,玩笑说道:“那你以后要听我的哦,你就叫我‘召召大人’”。
小葚说:“好的,召召大人。”
周㬚召没想到她真这么叫了,又哈哈笑起来。
两人吃着糕点,小葚告诉周㬚召这就是她平时住的屋子,小葚也如她所想,是故事里的童养媳。
她们猜到目前还没有人发现有两个小葚,计划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召召大人,我要先把衣服洗完,否则吴妈会打我的。”
“吴妈?又是这个让人讨厌的老女人!”
“你认识她吗?”
周㬚召把昨日的尴尬和小葚通通讲了,小葚乐的笑个不停。
“那她打你了没?”
“打了,还拿个鞭子抽我嘞。”
“那你没有被打哭吧?”
周㬚召支支吾吾:“嗯……当然没有,就她那几下子一点都不疼。”
“哦哦,那就好,她平时打我打的可疼了。”
周㬚召感觉马上就要露馅脸红了,但她憋住了。何况她听出吴妈经常毒打小葚,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小葚,我们不要让别人发现有两个一样的人,我们之中一个和别人见面时,另一个就要躲起来。现在我们轮流洗衣服,一个在外面洗,另一个在屋里藏着休息。”
“不用不用,这些活儿本来就是我做的,我很快就能洗完了。
周㬚召打量了一圈,屋里摆设太少,只能指着床说:“平时插上门。必要的紧急关头,就躲在床底下。”
小葚认可地点了点头。
在周㬚召的强烈要求下,小葚先洗前一半衣服。周㬚召在屋内把门插好,小葚还在外面谨慎地推了推门。
敲门声响起,周㬚召都不知道睡了多久了。她出去一看,小葚只给她留了三件衣服,水也给打好了。
她看向屋门微笑,感谢对方的好意,即使什么都看不到,但小葚正站在门后,通过玻璃上糊的纸的缝隙关心地看着她,并回以微笑。
周㬚召学着小葚,把衣服浸泡后,拿起棒槌不停敲打。旁边放有草木灰和皂角,她也尝试着把这等新鲜玩意儿抹在衣服上,简直有趣极了。
周㬚召还欢快地吹起口哨来,摇头晃脑,时不时看看屋门,做个鬼脸,不晓得小葚有没有在看或在听呢?这时候她听见门后有清脆的笑声。
就这功夫,周㬚召同时听见身后不远处有脚步声,屋内也立马安静起来。
吴妈叫道:“洗个衣服也磨磨唧唧!二太太这件旗袍你给洗一下,不能打,只能用手搓,要是弄坏了饶不了你!”
毕竟不是真的小葚,周㬚召心虚地默不作声地点头。
周㬚召对手中的旗袍嗤之以鼻,纵然精美,但有钱人家的老婆,旗袍的线头都开了?照这样下去,不仅旗袍侧面的合缝要开,上面绣的花纹也要散。
四下已无人,小葚从屋里出来了,告诉周㬚召,二太太最是讲究穿衣打扮,旗袍还是由她来洗更为妥当。
周㬚召同意了,蹲在一边看着小葚洗。
“你不进去吗?”
“我不想进去,里面太闷了,我想和你说话。二太太是个什么人?”其实周㬚召单独在屋里缺乏安全感,陪在小葚左右才会舒服。
“二太太叫赵月满,长相比大太太更娇媚,身姿也更曼妙。二太太本身就家境不错,听说有几个哥哥,她是家里唯一的女儿。二太太打小爱听戏,在一个戏楼里和冯三老爷看上眼了,没多久就嫁过来了。那个戏楼就是她来之后才盖的。”
“那他们岁数差很多喽?”
“大概差了十七岁。二太太现在也才二十五。”
小葚突然停了手下的活感慨道:“二太太家里那么有钱,嫁个岁数差不多的好人当大太太多好,为什么要给别人当小老婆呢?”
小葚眼睛中的光悲伤起来。周㬚召觉察出小葚想到了自己童养媳的身份。倘若小葚是赵月满,她一定会嫁个好人家,生活的很幸福吧。
周㬚召也忍不住感叹起命运和选择。
“小葚,只要好好生活,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小葚振作起来,“好的,召召大人。”
“嘿嘿,小葚,你好乖啊。”周㬚召手贱地轻拍了三下小葚的头。
第四章
旗袍还未洗好,不到中午,周㬚召的肚子就按耐不住了,只能可怜兮兮地望着小葚。
“召召大人,还没到饭点呢。等到中午,会有我的一份饭,我们一起吃。”
“可是我真的好饿好饿啊。你先洗着,我去前面看看啊。”
说罢,周㬚召跑向前院了,她蹑手蹑脚地来到厨房周围,观察前方动况。
“小葚,我正找你呢。”
肩膀被人一拍,周㬚召吓得呲牙咧嘴,可转念一想,小葚又不在,自个就是李洛葚本葚,没什么好怕的。
回头看时,是一个比自己高一头的女孩,年纪也不大。
“小葚,吴妈今天找你洗衣服了吗?”
“衣服?一大堆呐。”
“那里面有没有一件挺像样的旗袍?”
“有啊,后拿过去的,说是二太太的,千万不能洗坏。你是不知道,老费工夫了,小葚现在还在洗呐,额,不是,我是说,就是人家一会还要回去继续洗的意思。”
女孩迅速瞅了一圈,把周㬚召往墙根扯了扯,趴在她耳朵上说话。
“这件旗袍被福子弄烂了,吴妈眼可见的那个慌啊,我用余光就看见了,但我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所以刚才,我就一直在想,吴妈会怎么处理这件事情呢?直至我看见她用袖口遮着,把旗袍带着出去了,我就猜测……”
周㬚召发觉自己是不是属藕的,一下子全明白了其中的曲直。她不知道福子是谁,总之,这是个栽赃局,她或者小葚可能离挨打不远了。
“哎,那怎么办呢!这个吴妈,心眼儿也忒坏了,都是大人了,这点儿事都不敢自己承担。”
“自己承担?”女孩冷笑一声。
“你忘了上次,她把厨房一个鸡腿偷偷给福子吃了,恰巧小少爷想起来那个鸡腿,挣了命的要吃,却怎么也找不到了,吴妈就说看见被我偷吃了,还威胁我不要狡辩,最后硬是当着众人的面打了我一顿。”
“啊?这么歹毒的吗?”
周㬚召飞奔回后院,把原委一概讲给了小葚。小葚告诉周㬚召女孩叫穗子,也是家里买来的,不过穗子主要在前院干活。
才吃过中饭,吴妈就来了,她装模作样地检查着晾衣绳上挂的衣服,忽然尖叫一声。
“哎呀!你个该死的小葚啊,我嘱咐了一千遍一万遍,旗袍还是让你给洗坏了!这次你没的跑了,二太太可不是个好说话的。我这就跟二太太说去,顺道给你求个情。”
一套奥斯卡表演下来后,吴妈急匆匆奔向前院告状去了。
不一会,吴妈摆着谱回来了,二太太要问话。可屋里屋外哪里都不见小葚的影子了,明明刚刚还在这儿的。与此同时,吴妈敏锐地注意到,挂在绳子上的旗袍也不见了。
吴妈猜想,或许是她太害怕,去找会女工的,看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一时半会找不到,吴妈只好先去复命。
当吴妈向二太太禀明情况时,屋外传来下人们的玩笑声,明显听出有小葚的声音。
吴妈和二太太一并到院中,“小葚,你过来,二太太要问你话。”
“小葚,我的旗袍是你弄坏的吗?”
只见此人亭亭玉立,别有风致。深绿色旗袍,头发简单一别,打扮得精致靓丽但得体,并非娇纵大小姐的模样。
外表惊艳,成熟迷人,气质流露出学识和修养的沉淀,颇有反差感和疏离感。
她整个的气质好似长了嘴在说话。
“我从小什么都不缺,我被养的很好”“美丽和呼吸一样简单,但我也受过良好的教育”“我的家教很好”“我在这有资格干任何事情”“我责问你一定是有正当理由的”。
二太太由内而外散发了一种轻松的自信。
“什么旗袍?我没见过啊。”
“就是让你洗的那件。”吴妈一怔,小丫头片子让她摸不着头脑了。
“今天上午洗的衣服里没有旗袍,不信你去看看,二太太。”
二太太立马找人去了后院,绳子上确实没有旗袍。
“刚刚我过去的那一趟,不是已经和你说了吗?旗袍你藏哪去了?”吴妈急了。
“吴妈,你什么时候找过我啊,下午我没有在后院,一直在前院这里帮穗子姐姐他们清理杂草。”
穗子和众人一齐作证:“确实如此。”
“穗子,你帮小葚一起瞒着二太太可是要挨打的,你讲出来,不会罚你的。”吴妈断定她们串通好了的。
“是我让她们清理杂草的,那花儿都给盖住了。我瞧见下午她们一直在这,哪儿都没去。”
一个身穿黑色旗袍的女人牵着一个孩子从屋内走出来,乌黑的盘发,饱满的圆脸,丰腴的身材,容光焕发,气质典雅,一身福相的感觉。
吴妈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了,她不清楚该怎么解释所发生的离奇的一切,小葚分明在过后院的,到底是谁扯了谎?
二太太道:“吴妈,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告诉我,也不用兜大圈子了,不然费时间费工夫,一件旗袍也没什么的。大家各干各的吧。”
现在,所有人肚子里都认为旗袍一定是在吴妈手上出差错了,原想嫁祸小葚,不料被戳穿了。
吴妈像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没想到白白策划了一场戏,还让别人看了自己的难堪。
吴妈没辙改变局势,只好陪着笑脸说:“对不起呀二太太,兴许是我事儿太多了,把旗袍放哪儿忘了,其它事也想差错了,待找到了一定马上还给您。”
大太太跟二太太点头示意后,一手摇着蒲扇,一手牵着小少爷出门闲逛去了。
二太太也转身回屋。
“娘!欢勉!”
“二太太你今天打扮得好漂亮啊!”一个高高瘦瘦的斜挎单肩包的青年从大门跑进来,一只胳膊摇着打招呼,他明眸皓齿,清澈的笑容把周㬚召都看呆了。
“大少爷回来了!”众人也举手和他打招呼。
周㬚召心想,这家伙人气还挺高的嘛,嘶,长得确实不错。”
“欢慷你回来了,学习一天很累吧,快去休息吧。”二太太转身微笑,很是明媚,等少年跑远并回头看了一眼后,二太太才回屋了。
周㬚召看二人两步三回头,一抹坏笑浮现在脸上。
“旗袍整天换了这件换那件的,自己不好好收着,丢了还要责怪别人。”周㬚召听穗子在小声吐槽。
众人离散而去,但见穗子愉悦不止。
临走时她笑着凑到周㬚召身边小声道:“你这次怎么搞的,看把吴妈弄的那个样儿,这老妈子真活该。今天好事都凑一块了。”说完她哼着欢快的小曲儿走了。
经过此番,周㬚召打心底里觉得,二太太并没有吴妈说的那样不近人情,大太太也不是自己想象中不修边幅的结发妻子。
大太太不嫉妒二太太的年轻及受到的宠爱,二太太也不急于为冯家生下子嗣提升地位。
相反的是,两人的关系默契、和谐,互相尊重。
晚上周㬚召对小葚绘声绘色地讲述吴妈出的洋相,高兴地前仰后合,直呼她俩设了个好局。小葚不在现场,听的倍儿觉新鲜。
“召召大人,我躲在床底不敢乱动,可比干活还累。”
周㬚召双手握拳,给小葚锤腰,“好小葚,您辛苦了。”
“旗袍不会被发现吧?”
“放心,没事的。”
吴妈前脚刚走,旗袍就被小葚埋在花草小院的树旁边。
“穗子好像极其讨厌吴妈,下午她比我还高兴。”
“当然,吴妈在后院欺负我,在前院就欺负她。”
小葚也提起了经典的穗子偷鸡腿事件,“哦,还有,尹其阁有时候对她动手动脚的,这也让她更加讨厌吴妈。”
“尹其阁是谁?”
“是吴妈的丈夫,也是给家里干活的,他们有个小儿子叫福子,和小少爷一般大。”
“福子原是这个小东西,穗子说就是他把旗袍弄坏的。”
“平时离尹其阁远点,你知道吗召召大人,他可不是个好人。”
“哦?”
小葚放低了声音:“自打年轻的时候,尹其阁就是个吊儿郎当不正干的,是他把吴妈硬糟蹋了。吴妈当时还是个大姑娘,事情一传,吴妈的家人觉得丢死人了,不顾吴妈哭闹,把吴妈嫁给尹其阁了。福子是这几年才生的。”
周㬚召本来沉溺于打败吴妈的喜悦中,知道吴妈的遭遇后瞬间面无表情了。她想不到,一个女孩被伤害,接下来是要马上嫁给坏人。
周㬚召难过了。
“没事的,”小葚轻抚着周㬚召的后背,“人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
周㬚召缓了一会,直起胸膛。
“坚定地相信我,未来会很好的。在将来的社会,不会再有童养媳了。”
第五章
已是深夜,但小葚的工作还未结束。她们来到前院。
两人谨慎地把门插好。小葚把小少爷衣物褪去,放到浴盆里,着手帮小少爷洗澡,小少爷愣愣地轮盯两个小葚。
“来,欢勉,抬起小胳膊,”小葚忙活着,“他还小,看到什么即使说了,别人也不放在心上。”
“你每天都要给这个小祖宗洗澡吗?”
“嗯。”
坐在浴盆里乖乖被洗的小妖孽浑身光溜溜的,待洗到特别区域时,小葚明显不自然起来。
周㬚召琢磨,小葚年龄尚小,又处这种年代,即使小少爷在她召召大人眼里就个小屁孩,但给异性洗澡,连自己这种厚脸皮都会难为情。
“穗子姐姐也帮他洗吗?”
“不,只有我洗,因为我是童养媳。”
再看时,小葚已红了脸,却也没有刻意遮挡。
“他们说这样可以增进我和小少爷之间的感情,我比他大五岁,他长大了,我也正好到了可以生育的年龄。”
周㬚召沉默不语。
“冬天的时候,我都要脱了衣裳给他暖被窝,有时还让我搂着他哄他睡觉。”小葚主动提起。
“你不别扭吗?”二十一世纪的人忍不了这种操作。
“一开始特别不情愿,害臊,我甚至难为地哭起来,可那又如何呢?慢慢的也就习惯了。我迟早要嫁给他,给他生儿育女。”
周㬚召怒气冲冲,无处发泄,突然发起疯来:“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小少爷学人说话:“我不愿意,我不愿意,我不愿意……”
她不忍心小葚的尊严被伤害。
这是时代的一粒灰。
两人在回后院的路上,经过一处,仍然有灯光,隐约看到两个贴近的影子。
“欢慷,你想我了没?”
模糊的声音传出来,小葚不敢乱听,拉着周㬚召只顾往前赶路,远离是非之地。周㬚召好奇的要死,支棱起耳朵欲听见更多内容。
两个小孩的身体挤一张床是不成问题的。天气燥热,但两人扇着蒲扇,说书唱歌,无比愉悦。
“再给我唱首歌。”
“该怎么去形容你最贴切,拿什么跟你作比较才算特别,对你的感觉强烈,却又不太了解,只凭直觉……”
周㬚召唱了偏爱的流行歌曲。
第二日,二人像往日一样轮流劳作,却听几个来后院的下人在窃窃私语。
穗子过来:“小葚你知道吗,昨天夜里太太和吴妈去看大少爷,恰巧在屋外听见有男女嬉闹的声音,太太一气之下让吴妈撞开了门,那女的早已从窗子逃走了。大太太声称一定要把人揪出来好好罚。你猜会是谁啊?”
“我也不知道。”
周㬚召倒兴奋不已,这才有点意思。何况,她的脑中一直存在某种观察和推理过的猜疑。
见穗子很是好奇,周㬚召也忍不住了。
“嘘,说出来你肯定会震惊的,我猜是二太太,咱俩最好我才告诉你的。”
“啊?”
“啊什么啊,你小点声,仅是我猜的。你平时没有留意过他俩的眼神吗,眉目传情,那叫一个郎有情,妾有意,说个话都勾人一样。还有昨夜,我也经过看到了那个曼妙的影子,我猜除了二太太没有别人了。”
“其实我也看到过……二太太和大少爷在一起……”穗子支支吾吾。
“你看到过?所以,我竟然猜对了?”
“可是二太太也算大少爷的母亲,别人会信吗?”
“这算什么,大少爷就比二太太小四岁。何况,那些人就爱嚼舌根子,传尹其阁和大少爷他们都信。”
穗子扑哧笑出声来。
“穗子姐姐,这种事可千万不要出去乱讲,会给自己招祸端的。”
“假如事情暴露,二太太会被沉河或者浸笼吗?”
“我觉得没那么严重,其一,二太太有家庭背景,其二,家丑不可外扬,其三,冯三老爷好面子,其四,大少爷不会愿意。”周㬚召天马行空地分析。
穗子离开,周㬚召回到屋内,瞬时被小葚敲了脑袋。
“啊!”
“啊什么啊,你在外面瞎说嘛呢?”
“没关系,反正是和穗子姐姐说的,她也知道那件事。
然而,事情突然败露了。次日,小葚去了趟前院,听见现在宅里的下人们都纷纷讨论大少爷的相好是二太太。
吴妈到处嚼舌根子,说二太太年纪轻轻,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还不一定是给谁看的。
既然吴妈都知晓,太太们怎会不知。
可前院没有一丝风吹草动,言论也渐渐平息了。
过了几日,前院有动静了,是穗子在被问话。
大太太问:“我找人查了,最初是你造的谣,说二太太和大少爷私通,你承认吗?”
穗子回答道:“我确实跟别人说过,但也是听别人说的。”
“谁说的?”
“是小葚说的,说什么眉目传情,她还说晚上经过看到了。怪我嘴巴不严,大太太二太太我错了。”
吴妈是个记仇的,脑子转的飞快,嘴也赶趟儿。
“大太太,肯定是小葚这个死丫头,上次旗袍的事她就记恨在心,想报复二太太,于是故意造二太太的谣。”
“吴妈,我听说院里有人到处评价我的穿着,你觉得该怎么整顿?”
吴妈心里明镜一样却依然振振有词。
“二太太,我一定好好管教丫头伙计们,改掉他们这不好的毛病。”
这就是吴妈讨人厌又牛逼的一点。
小葚被要求前去问话时,周㬚召懊悔不已,几大罪状给自己列的明明白白,妄自猜测、毁人清誉,轻信小人、言多必失。
小葚要求由她去,毕竟她更了解各人的脾性。
周㬚召既担心小葚安危又关心事情进展,于是藏到墙角偷听。
“小葚,是你造的谣吗?”
“回大太太,不是,事情原委我都不清楚。”
穗子连忙说:“小葚,就是你上次跟我说的,我没忍住就和其他人说了,你不要不承认。”
“穗子姐姐是不是记错了,我确实没说过。穗子姐姐,你不用害怕,太太她们人都很好,你承认了也不会有什么事的。”
“你……”
“那有没有旁人听见,出来做个证也好。”
穗子无言以对,略显暴躁了。
周㬚召心里吼道,那还真不是她说的,那是老子说的!
小葚的表现让她耳目一新。其实东窗事发后,她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再面对穗子了,朋友的背叛让她举足无措。
可小葚态度明确——既然穗子你背后插刀,我也会一掷决生死,不会手软。周㬚召赞叹小葚爱憎分明,杀伐果断。
“小葚你个不要脸的。你就是个童养媳,还这样跟我说话。”
不知此时是不是穗子失去理智了,这句话特没情商。没怎么伤着小葚,却无意打了主家的脸。
“穗子,小葚以后也是个太太,为冯家开枝散叶,你算个什么东西!”
吴妈见风使舵,谁也不放过。
“我算个什么东西,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你,尹其阁,福子都不是好东西!吴妈,你就是活该,你就该嫁给尹其阁这种人,你配!”
穗子的话直戳吴妈心窝子。
穗子就跟疯了一样骂起来。
最后她大喊:“大少爷!大少爷!欢慷!你怎么还不过来,你倒是替我说句话啊!”
众人才反应过来。
墙角的周㬚召一惊,握住了手中的草。
穗子也前凸后翘?
她如今全明白了。
二太太问:“穗子,所以那个人是你。”
“就是我,大少爷就是看上我了,他会娶我做太太的。”
“那你为何硬说是我?”
“我想着二太太你有爹兄宠爱,即使有这种谣言,不管真假,老爷好面子,也肯定会堵住众人的嘴,不再追究此事。”
“你倒头脑灵光,想的全面。”二太太笑了一下,拿起身边的茶盏喝了口茶。
这就是为什么几日里宅子中再没人敢谈论大少爷的原因。
大太太让人把大少爷叫过来。
大少爷到后,安安稳稳地站着。
“欢慷,你和大太太直接说,今天就纳了我吧,当三太太四太太都行。”穗子真诚地恳求他。
“娘,我承认当晚的人是穗子。但是,穗子,对不起,我没想过娶你。”
“嗯,我知道你平时读书累,这种狐媚子又心机重,变着法儿的在人前转。你只要心里明白我就放心了。”
“娘,九分的错都在我身上,你别再责怪穗子了,我以后不再犯了。”
“好好好,我是怕你耽误了功课,不把心思放在正事上,惹你爹生气,你能这样想就好。
听见大少爷的话,周㬚召又握住了手中的草。
穗子本是这样,她虽是下人,却从来瞧不起其他下人,她一定要做下人中过的最好的。穗子主动以色侍人,两人只是一时之乐,大少爷比想象中更能担责,可他不会娶她。
“你回去吧。”
“嗯。”
大少爷出来后,周㬚召小声叫了一句“九分错”。这是她给大少爷新取的外号。
大太太喝了口茶,又问吴妈。
“吴妈,我记得前几天有个姓崔的伙计是不是说要回老家,提前结月钱?”
“大太太,是崔称,他在咱家干了好多年了,现在三十多了还没媳妇呢。”吴妈心领神会。
二太太道:“这人我知道,听说是老母亲不行了要回去尽孝,一时间披麻戴孝的也不会办红事了。”
大太太道:“你年纪轻,很多事不知道,家中越是有不好的事,越该办喜事冲喜,说不定厄运也被冲散了。吴妈,你待会去给崔称结月钱,告诉他我把穗子许配给他了,今晚就走吧。欢慷功课多,别再打扰他了。”
二太太见无事于补,便不再作声了。
周㬚召再次握住了手中的草。
大太太就是大太太。
大少爷把话说完,穗子就瘫坐在地上愣住了。听完这席话,眼睛空洞无神,两行清泪静静滑落。二太太和小葚怜惜地看向穗子。
吴妈得意地俯视着穗子,谁不知道崔称三十多的男人,一口黄牙,头发又脏又乱,身上终日臭烘烘的。吴妈很满意经常朝她叫嚣的穗子的下场。
“我也乏了,都走吧。”
只剩穗子、小葚还有吴妈了。
“叫你起来没听见啊!破了身子耳朵便不好使了?”吴妈继续泼了盆冷水才走。
“穗子姐姐,起来吧。”小葚拉起穗子的胳膊。
好一阵子,穗子才站起来。她像生病一般苍白无力。
“小葚,对不起。”
“都过去了。我任意讲话有很大责任,我也要向你道歉。当时我那样否认也迫不得已,希望你谅解。”
两人都明白对方的处境和苦衷,握手言和了。
夜幕降临,崔称要带着穗子走了,有几个下人来相送。
小葚望着穗子的背影越来越远,悲凉之情顿起。穗子比她大五岁,两人在冯家大宅一起长大,最是要好。
以后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穗子终究没有回头。
穗子现今觉得吴妈说的对,她一直瞧不起小葚,可小葚比她有福气。她以后要做太太,小少爷对小葚有一起长大生活的情谊,再生个一儿半女,衣食无忧。
穗子笑命运不公,若自己是童养媳该多好。
一男一女,一堆行李,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小葚的孤独感充斥全身,手脚发麻。没了穗子,幸好还有周㬚召,没了周㬚召,她该怎么办。
回去后,小葚紧紧抱住周㬚召放声哭泣。
穗子走后的几天里,狐媚子勾引大少爷仍是饭后谈资。大太太以儆效尤使丫头们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第六章
农历十五的晚上,前院又摆宴席了,灯光璀璨,戏班子登上戏台。人声鼎沸,鱼肉飘香。周㬚召记起第一天来时的情景,转眼间已好多天,宅院里风云四起,变故不断。
小葚被叫去前院帮忙。今夜人多,周㬚召穿梭在前后院凑热闹,并找机会顺点吃食。
周㬚召在一拐角处,瞧见了两个身影。
“月满大小姐,你为何没去前院吃饭?”
“你不是也没去。欢慷,叫我二太太,二妈也行,你这种小辈少叫我名字。”
“我二一,你二五,什么小辈,我们是同辈,平起平坐,你少赚我便宜。”
“让你娘听见了准保会生气。”
“我又不傻。”
“穗子跟崔称走了,你知道吗?”
“近日才知道。”
“你对穗子没有那种感情吗?”
“她总爱往我身上蹭。至于那种感情,没有。二妈,你给小辈讲讲‘那种感情’是什么样的?”
“别贫嘴,走了。”
二太太转身要走。
“月满大小姐,旁人都能看出我对你的情意,你丝毫感觉不出吗?”
“那能怎样,我始终是你妈。”
周㬚召藏匿周边,听得入迷。原是她的直觉未曾出错。
她忙于得意,一个没站稳,从隐蔽处摔出来,尴尬不止。
二太太来扶起周㬚召,为她拍打衣襟。
“走路小心些,摔疼了可不好。”
“知道了,月满大小姐。”
二太太和大少爷对视一眼,哈哈笑起来。
小葚除外,周㬚召在宅院里最有好感的正是这二位。她也搞不懂嘴巴为何这样说了,总之,她不害怕他俩。
“大少爷,你喜欢你二妈呀?”
“嗯,是呀。”
“二太太你呢?”
“年轻时但凡听男人的好话就相信。我若当时没嫁给冯三,现也甘愿嫁给欢慷。如今不逢时喽。”
有人来往经过,三人意犹未尽,周㬚召遂把二人领到花草小院,大少爷还带过去一些吃食和水。
几番交谈下来,周㬚召无比敬佩。二人都知对方心意,私下也拌嘴几句,但是二人心胸豁达,明白缘分差一步却不耿耿于怀,以致情深不寿,不隐藏真实感情却止乎礼。
在这种时代背景下,二人一致地做到了处理爱而不得的最好方式。
“九分错,我对你只有一点点不满。”
三人再次大笑。
“你破了穗子身子,即使不娶她,起码好生安顿她。她现在被一个臭男人带到特别远的地方去了。你不负责任,哼。”
“我什么时候破她身子了?”
周㬚召怔住。
“那晚她去找我,开始往我身上蹭。我赶也赶不出去,和她聊了会天。之后我娘来了,我怕有误会,让她从窗户出去了。
“啊……是这样的嘛,他们都传……我还以为……”
“小葚,你还懂挺多的嘛,你给我讲讲怎么破身子的?算了,小孩什么都不懂,我不难为小孩。”大少爷笑着调侃道。
十八的周㬚召面红耳赤。其实三位差不多是同龄人。
二太太道:“好了好了,快吃点东西吧。”
“二太太,你猜你屁股底下有什么?”
二太太看了看,“没有啊。”
“是你的旗袍。”
周㬚召把原委通通讲给了他们,不过把自己的情节改动了。“九分错”激动地起了名字叫“智斗吴妈篇”。
三人在月光下相谈甚欢。周㬚召甚至想坦白自己和小葚的事,把小葚带来一起玩。她心中没底,终究忍住了。
夜深,宴席散了,三人道别。
大少爷指着圆月道:“不求月亮都和十五一样圆,九分月满就好。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周㬚召和小葚分享了给彼此捎的吃食,周㬚召给小葚讲了今晚的所有经历以及谈话。小葚表示二太太和大少爷的确对她很好。
欢声笑语中,二人入睡了。
第七章
黑暗中,有个身影轻轻地打开了常年不开的窗户,翻窗而入,逐渐逼近。
二人熟睡,异样不被察觉。
“啊!”
周㬚召被尖叫惊醒,浓厚的酒味袭来。侧头打眼一看,乌漆嘛黑的身影正摁着小葚,意欲施暴。他并没发现床里面还躺着一个人。
紧急时刻,周㬚召哪管三七二十一,猛地一把,那人摔倒在地。
小葚坐起来,二人忙于整理衣服。
那人站起来了,借着窗外的月光,她们才分辨出来,是尹其阁。
尹其阁也发现床上有两人,不过他看不清两人的脸,不知道两人长得一样。
“哟,原来还有一个妞儿,一个个都生的这么水灵。小葚,哪个是你啊,我就喜欢你。穗子也没告诉我这里住着俩。”
尹其阁言语非常猥琐,醉醺醺的,站地上也不停晃悠。
“穗子?”周㬚召不解地问。
“对,就是穗子。穗子说的一点没错,车到山前必有路,桥到船头自然直,吴妈那死婆娘最后还不是得嫁给我。亏穗子临走还不忘我的好,告诉我小葚才是最水灵的,这是给少爷选的!只要我硬要了小葚,小葚也是我的。”
两人没想到是穗子作妖,如此虚情假意。
小葚想让尹其阁清醒,“我是童养媳,你这样做,我们只会被沉河或浸笼,都没有好下场,穗子是骗你的。”
尹其阁再次扑向小葚,狠狠地压住她。周㬚召没能推动尹其阁,从床尾处下了床,然后开始撕打尹其阁,不论怎么打尹其阁都像没事人一样。
小葚持续挣扎。
周㬚召急坏了,看向堆放着的几张破旧长桌,搬起一张朝尹其阁背部重重砸去。
尹其阁突然不动了,然后仰面倒地,接着有鲜血淌出来。
周㬚召试了试尹其阁的呼吸,死了。
两人看着地上的尸体不敢靠近了。
“要不要把尸体藏起来?”周㬚召停顿了一会,“要不,我们跑吧,离开冯宅,跑到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小葚沉默良久,周㬚召以为小葚被吓傻了。
没想到,小葚说:“我一直渴望有人说带我走。小时候幻想我娘会来找我,再后来没了希望。其实有个男人想带我走也好,我甘愿跟他跑,被抓住打死我也认了。但从来没人想拯救我。如今我听到了最想听的话。”
周㬚召眼睛湿润了,小葚的心灵深处一直有被母亲卖掉的伤疤,她一直渴求有人来找她,证明有人在意她。
“召召大人,你在的时间我特别开心,从来没有人这样陪过我。你说一起逃走,我喜悦万分。可是你忘了吗,这是一场梦,我们都不属于这里。你该回家了。”
周㬚召确实已经忘记这是个梦了。
“这只是一场梦,醒来便相安无事。尹其阁的尸体一旦被发现,恐有变故。我梦里梦外死了都没关系,我怕你再也醒不过来了。无妨,梦醒了,我们依然存在。”
万般不舍,周㬚召鼓起勇气说:“好”。
周㬚召确不知逃离梦境的方法。
周㬚召询问小葚,当时怎么从二十一世纪回来的,小葚回忆具体经过,让周㬚召抓住了重点。
小葚凭地理位置的猜测,从周㬚召家走到了孙家院子,发现了她熟悉的井。正当离去时,她从树上摘下一个蝉蜕,瞬间光亮刺眼,自己就摔在后院井边了。
蝉蜕当年也是周㬚召最后临走前摘的。
“莫非,完成对方最后的结局才能回到本来的地方?”周㬚召打了个寒颤。
“我的结局是什么?”两对眼睛对视。
周㬚召四肢顿觉瘫软无力。
她故作镇定地瞎扯:“我醒来时手中有蝉蜕,所以你摘掉蝉蜕就触发了时空机关。你记得摔在井边了,其实井是梦的时空隧道,我从井里可以回去。”
小葚没有想的很明白,但天快亮了,她拉着周㬚召走向井边。
“召召大人,不要忘了我。”
“小葚,答应我,一定好好生活,坚强地活下去。只要你忍耐,以后当了太太,吃喝不愁,还可以回家看你娘。”
周㬚召想这也许是小葚最好的选择。
小葚点头。
“你说,你答应我。”
“我答应你。”
“那你发誓,把我的话再说一遍,就重复‘我李洛葚对天发誓,如果不好好生活,不坚强地活着,那就再也回不到洛河庄,见不到娘了。”
“我李洛葚对天发誓,如果不好好生活,不坚强地活着,那就让召召大人忘了我。”
两人泪如雨下,紧紧相拥。
“再见。”
“再见。”
两人看向水面都有些惧怕,周㬚召说她会没事的。
周㬚召站上井沿,握紧拳头,屏住呼吸。
她完成深井之跃,扑通一声,来不及有窒息感,果然光亮乍现,非常刺眼。
周㬚召最后听到了一句“召召大人”。
几秒后自己摔地面上。
不出所料,是孙家宅子,周㬚召身边有口井。看向自己,是小时候穿的衣服。
时隔多年,她想重新验证,往井中一瞧,井中竟是填满的水泥。难道真是自己想错了?
奇怪的是,井里传出嘈杂的声音。
周㬚召使劲地跑,逃离院子,跑向自己的家。
现在的村庄是记忆里小时候的样子,她想回家看看更年轻时的爸妈。
继续跑继续跑,井中嘈杂的声音却像一直在耳边。
周㬚召根本听不清到底说的什么,只隐约听出冯家大宅里各种人的声音都掺杂在里面高倍速地播放,小葚,月满大小姐,“九分错”,大太太,小少爷,吴妈,冯三老爷……
终于,周㬚召看到了自己家,家里还亮着灯,她满怀期待地飞奔过去。
就在这时,耳边的声音中有清楚的扑通的一声,前方瞬间亮起来,她看不见任何东西。
周㬚召梦醒了。
她环顾了自己没有玩具熊的房间,彩色窗帘还在,阳光透过窗帘在床上留下彩色的跃动。她照了镜子,是周㬚召。
打开房门,妈妈在厨房做早餐。
“醒了,早饭一会就好,洗漱完过来吃。”
周㬚召又跑到爸爸那里撒了个娇。
周㬚召的梦,像过了好久好久。
她不知道那边又发生了什么,现实中的小葚会遭遇什么。
她把梦境讲给爸妈听,爸妈全当臆想的故事。
后来,周㬚召经常到访孙家旧宅,时时看向那口井,寻找梦中的痕迹,终是一无所获。她会静静地坐在深井旁边,想象冯家大院的一年四季,小葚在后院洗衣服。因为她只见过夏天的小葚。
她也想象小葚后来当了太太,不需要干活了,她抱着孩子,带着下人,回洛河庄看望母亲,母亲激动地和小葚抱在一起。
周㬚召会一直记得李洛葚。不知道在李洛葚的记忆里,周㬚召有没有存在过。
第八章
十年以后。
“妈妈,妈妈,这是你画的吗?”
周㬚召正拖地,转身看向女儿手中的旧画册,每一页都是两个小女孩在做各种各样的事。
“妈妈,这好像是你的名字。”
画册里两个小女孩旁边都写着名字。
“周㬚召,李洛葚。”
“妈妈,李什么是谁啊?”
周㬚召皱起眉头。
“李洛葚,李洛葚。李洛葚是谁啊,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