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吃过早饭,居住县城的父亲在楼房北墙上挂上家谱、摆好供品,就骑上“电动三轮”,径直朝城东老家的方向奔去——请家堂。 请家堂,也叫祭祖,顾名思义就是奉请亡故长辈神灵回家过年。生怕城里的高楼大厦“挡”住爷爷奶奶们回家的路,父亲一直来到县城通往老家的十字路口,才停下来面向祖坟的方向磕头、烧香。祖宗虽远,祭祖不可不诚也。八十岁的人了,迎送先人,烧纸上坟,从不用晚辈替代,足见父亲对长辈的尊敬、怀念、感恩、继承、报答。
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春节祭祖,是原始信仰在北方流传至今的传统风俗之一,隆重、敬畏。小时候,我对“请家堂”祭祖是有神秘感的,这种神秘也源于过去老人们传导的迷信色彩。鲁西北地区祭祖主要是在家中进行,民间称之为“接老祖宗回家过年”。除夕一大早,家家户户都要把家谱、祖先像、牌位供于家中厅堂,安放供桌,摆好香炉、供品。供品通常为单数,干鲜荤素甜咸酒茶应有尽有,整鸡整鱼必不可少,意喻大吉大利、连年有余。一切布置完毕,家中男士在村外大路旁面朝祖坟的方向磕头:“列祖列宗,跟我们回家一起过年了……”然后,就转身回走。按照风俗,回家的路上,不允许回头观望,否则,先人就有可能“另辟蹊径”了。逢街角拐弯,还要把手里握着的香,拈一柱插于拐角墙缝里,作为“路标”,引导祖先回家。进了自己大院,要拿一木棍横放在门口,挡住先人不再外出。燃烧的香也要插放在家堂桌上的香炉里,大家在袅袅的烟香和闪烁的香头中一脸严肃,神色凝重,磕头行礼。之后几天,家堂上灯火通明,香火不熄。每顿刚出锅的饺子,总要端着先敬奉先人。小时候,将老祖宗请回家后,大人给孩子规定了种种“清规戒律”:先人回家过年了,供桌两边的椅子这几天别人不能坐,以免冒犯老人;早晨不能打喷嚏,怕老人家受惊吓;院子里不能随便洒水,地上的垃圾不能清扫,以免伤着老人家的脸....。当时真有点半信半疑:地上有垃圾不让清扫,老人家不嫌“脸”上脏吗?再说,这么多人在老人家“脸”上走来走去,老人家能受得了吗?虽然大人也解释不清,但孩子们一直小心翼翼的遵守着。
与周围村庄“各自为战”的祭祖方式不同,我村旳家户祭祖范围大,只要是已故的同姓、同辈分以上人员都在家庭的“祭祀”之列。听村里老人们讲,我们的远祖名叫文泰,始祖名端,端有弟兄二人,端和妻子李氏有两个未成年的儿子,名叫法云和兴云。大约300多年前,因生活所迫,端用竹篓和扁担,肩挑法云、兴云两兄弟,一路跋涉,自山西洪洞大槐树迁徙我村,另一兄弟则去了河南。我村地处黄河流域下游,临近徒骇河,这里土地平坦,沃野无边,水资源丰富。当时,在以农为本、生产力水平低下、生产工具落后的时代,端一家选择在这里繁衍生息,祖先的精明略见一斑。如今,端家后人己至15代,700多口人的村庄,80%是端的后裔。
我家的先人们按辈分相近的原则 ,长眠在村周围不同的地域: 祖父母、曾祖父母在靠近徒骇河南岸的村北边,朝向西北。据说,历史上西北方向两公里处,曾是另外一个村庄的寺庙。如今,虽然寺去庙拆,但老人们依然“头耽西北、脚登泰山”,占据了“风水宝地”。始祖和其他先人则分别位于村东、村南,每年我们都会按去世的先后顺序分别祭拜 。
请家堂自然还要送家堂,村里多是在除夕早饭后“请”,正月初二早饭后“送”。送家堂,是春节祭祖活动中最神圣、最热闹的环节。春节祭祖活动讲究“早请晚送”,意思是年三十请祖先的时候,早一点,把祖先请回来吃午饭;大年初二送祖先时,晚一点,让祖先吃完早饭以后再走,以此表示对祖先的孝敬。记得小时候,最大的乐趣是站在大街上,看各家各户浩浩荡荡送家堂的热闹劲。正月初二大清早,大街上行人如潮,同族、同院的大小男士们倾巢出动,一拨一拨“护送”先人纷纷到自家的墓地。街头,妇女们在房前屋后三三两两,远远地注目着自家的“队伍”,唧唧喳喳地议论着、说笑着;野外,鞭炮齐鸣,震耳欲聋,火光四射,五彩缤纷。大捆大捆的火纸、大筐大筐的元宝一齐焚烧,纸灰带着火星腾空飘扬,扶摇直上,场面宏大、蔚为壮观。当然,这其中也不凡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记得上世纪80年代初,自行车在村里刚刚兴起 ,有的村民送家堂就捷足先登,用上了自行车。一些年长的老人见了嗤之以鼻:你骑自行车在前面跑,年长的先人能跟得上吗?认为这是最大的不孝。今天,这种事就见怪不怪了,很多人鸟枪换炮,用汽车代替了自行车,大家倒也觉得习以为常了。人们的生活水平在提高,思想观念也在改变。当年,院中一位在外工作的长辈,退休后计划整理一下家谱,便到村内唯一一个保留“原始版”家谱的远房兄弟家借用。长期在部队、在外乡工作的原因 ,这位长辈语言表达方式、习惯与村民略有差异,借用“家谱”时,竞说成“我用用你那‘买卖儿’”。一听把“家谱”比做“买卖儿”,对方立即火冒三丈:你对老祖宗这么不敬,我怎么能把“家谱”借给你用呢?俩人不欢而散 。现在两位老人虽早已去世,但人们还常常想起这个“敬老”的故事。
祖先是家族血脉的传承者和开拓者,赋予了后辈生命,确定了后辈血统。春节祭祖,不仅增强了仪式感,也是同一家族得以团聚的好时机。平时分散的人们,借着祭祀共同祖先的机会,聚集一堂,缩小了过去因世俗物质纠纷而产生的精神距离。平时的恩怨摩擦,都在祖宗的庇佑下相逢一笑泯恩仇;祭祀祖先,忆其在世所作所为,回想严厉家规、家教,不仅是家庭成员与祖先的一次心灵“对话”,其丰富内涵,也凝聚了家庭力量,增进了家庭团结,升华了家庭感情,增强了社会凝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