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智先取守势,直到终于看清玄霜内在花头,微微一笑,道:“你的功夫的确有几分火候,可惜还不能同我少林派玄门内功相比。”话音刚落,一条手臂顿时也化作数百条。所不同处却是玄霜出招虚实分明,一眼可知哪处是实,何处为虚,不过表象唬人。而通智却是每条手臂皆有如实质,令人只觉攻击无处不在,不知该防御哪处为好。
玄霜全力凝神,还没等寻思妥帖,通智千百掌中探出一掌,正中他胸口。玄霜身子向后飞出,落地时拖出两道深深印痕,咳血不止。他此前连战两场,大损真元,勉强站立已是不易。全凭着一股顽强之力,才硬撑到了现在,但身体状况毕竟骗不了人,一旦受挫,搁下的伤势立时暴露。
通智无意取他性命,只待速战速决,当即向前抢出,双掌齐出。玄霜出掌抵御,感到强横的掌力一波接着一波,而自己就如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起伏不定。心知再硬碰硬下去,两人实力悬殊,终有落败之时。念头一转,暗运功力,一道道真气在身际浮动,渐次消散。
原来他使的是一招“小般若功”,能将敌人袭来内力顺势流传,导入地底化散,解去自身压力。但这套战略仅奏得一时之效,通智究竟临敌经验丰富,一等觉出异状,便将真气分为两股,强弱有别,只令玄霜难以协调。
过得片刻,就感他掌下内息紊乱,面上虽仍是不动声色,却将内劲催动更紧,急欲速战速决。却不料这一来正中通智下怀,忽将两股内力积聚一道,齐向正中突击。
玄霜全力尽花在化实为虚,化刚为柔之上,中庭正属空门,猛然受震,毫无抵抗之能,似乎自己精心修筑的堤坝被炸开一处缺口,汹涌的海水从此处决堤灌入。一时间脑中一片空白,胸口也如漏空了一个大洞。通智右掌顺势拍出,袍袖带起劲风,刮得旁观众人亦是脸颊生疼,直逼玄霜胸前要害。
李亦杰急叫道:“使不得!”顾不及自己一边是武林盟主,一边是魔教待宰羔羊的双重身份,从人群中抢步奔出,仍道:“通智大师,请您看在晚辈的面子上,千万手下留情!”他这般几次三番为玄霜出头,不禁令众人大为奇怪,纷纷猜测这两人是何关系。李亦杰向来是正派的带头人,却怎会是非不分,来为魔教的副教主求情。
通智本就不想真取玄霜性命,掌势停在他胸前寸许之处,劝道:“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凌施主,古语有云‘人患志之不立’,而今你年岁尚轻,要想从头开始,未始无望。趁着尚无大过加身,有李盟主与老衲一力保你,想来假以时日,在正道中必能寻得安身立命之所。岂不比你如今这般,给恶魔为虎作伥,糟践了声名,人人喊打之局好过许多?老衲当你是个懂得道理的少年人,而不是天真无知的小孩子,相信谁对你是善意,哪个又是别有居心,当能看得一清二楚才是。”
玄霜感到胸肺间一片强盛压迫,将心脏也要挤压得扭曲变形。通智所言句句响在耳畔,对他虽有稍许震动,却仍难逆大局。
早在他决意跟随江冽尘之日,便明白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长此以往,孽根难尽,是再不会有出路的了。但就为争那一口气,更不愿半途而废,始终强咬牙坚持。在他眼里,即使回归正道又能怎样?无非是身上披了一层光鲜的道德外衣,骨子里与魔教中人也没有什么差别。
何况他自身个性本就带有七、八分邪气,喜好遵循些匪夷所思的路子行事,最难忍受假惺惺来充老古板。不能见容于世又如何?每个人得此一生,正是为了逆天而行,才算见证出自身的一点价值,否则又与天地间一粒浮尘有何分别?
提一口气,强忍着胸口压抑的憋闷,道:“想不到,我凌霜烬还有这么大的面子,值得武林中最有排场的两位大人物,为我之事绞尽脑汁,荣幸之至!只可惜,在下生来不识抬举,是我认定的路,纵使明知面前是悬崖绝壁,万丈深渊,那也是定要跳下去的。回头?哈,可惜走到这一步,身在半空,有心无力,早已是回不了头!”
李亦杰在旁当真是操碎了心,最怕的还是他这满腔嚣张孤傲的态度,惹恼旁人,将来他即是有心悔改,也得不到宽恕。急道:“玄霜,你跟那魔头不同,你还是个孩子,前途大有可为。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与通智大师拼尽全力,也不过是想来拉你一把。你已然站在了峭壁边缘,再若一意孤行,当真会害死自己的!”
玄霜冷冷的道:“是我的命,孰舍孰弃,全由我一人负责,不劳他人挂怀。”
通智长叹道:“心魔已深,孽障难消!”掌心劲力一吐,但因此前耽搁许久,内力再发时,已远不如起初的浑厚。
玄霜身子脆弱如风中孤叶,仅此轻触,也击得他体内翻覆,一口鲜血狂喷而出。身形更如无主落叶,直飞了出去,蹬蹬蹬的退出数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背脊微微耸动,连声咳嗽,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角呕出,就如街角一只又弱又病的丧家犬。
围观人众有心急者道:“还等什么?分明已是通智大师赢了,谁有异议?”玄霜全身衰弱,仍要守住自身辉煌,冷笑道:“你得意个什么劲儿?那又如何?事前早已讲定,胜败……看的是……三局两胜……”话音未落,又是大口鲜血喷到地面,两边衣袖各自溅上不少。
日月双轮乃是邪门兵器,能饮人鲜血,补足自身邪气。方才御崖子与方威两人之血皆是浅尝辄止,没能喂饱它,这一回玄霜连连吐血,那魔兵可不论他是否自家主人,仍将溅落刃面之血吸食干净。
众人见着这等诡异情形,毕竟心存忌惮,再加上全心等待最终结果,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喘。江冽尘忽道:“这样就放弃了?实在没出息!人处逆境之中,不该受环境所束,而应自行寻找出路。好比方才孟老爷子,岂不已给你做出了十足的榜样?”
玄霜微微抬起视线,目光浑浊,咬了咬嘴唇。他自然知道江冽尘之意是叫他效法孟安英,以“天魔裂体大法”,强行突破人体潜能,打败通智,先赢得个三战三胜,可说是为他赚到满堂彩,出尽风头。此后一个成为废人的徒弟性命,却是不足为道的了。
想到先前不顾一切,也要加入他阵营,全是外报家仇,内争自尊,怎能不明不白的了结在此,还要受他嗤之以鼻?
此时心中满是绝望,又有愤慨流转的不甘,当真兴起赌命之念。依照估摸,在舍身入魔的时限内,头一步是交战取胜,其后仍能有足够机会,来同江冽尘一决高下。人魔实力终有差距,能在最后关头,与仇家同归于尽,便死也不枉了。
可惜自己杀了正派人人头痛的大魔头,却成不得他们口中的英雄,甚至在黑道中的影响、威慑,也无法同江冽尘相提并论。此事说来可悲,细想却又是何等滑稽。面上浮现出个几分残忍,几分苍凉的冷笑来,应了声“是。”
如说这样的表情不应出现在稚龄孩童脸上,然而众人紧接着就见他瞬间站起,动作快得好似此前从未受过伤一般。双掌在身前几度交错,身侧涌动起一股异样气流,满地碎石受此震慑,也随着腾至半空,在他四周上下浮动。
头发“唰”的声直立而起,无风自飘,且势道愈显强劲,双眼自瞳孔升起血红,缓慢向眸中扩散。一阵骨骼耸动之声清晰炸响在众人耳畔,再及身周浮动的沙尘,让他看来,更似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孟安英面上变色,这“天魔裂体大法”他曾自身尝试,如何不知其威,叮嘱道:“通智大师,一旦给他实现裂体,实力必将剧增,在短时间内,在场没有人是他的对手,您可千万留神了。不过我曾听闻,这功夫最大的弱点便在运功之时,全身上下,每一块骨头,乃至每一根筋脉,都可成为输送真气的管道。正因内里强到极致,表层才同时弱到极致,若在此时从旁攻击,内外交困,必然使他真气逆转,倒灌入体,震裂筋脉而亡。”
这也是在提醒通智,要想制服玄霜,解除华山之围,唯有趁着现在尽速动手,将他一掌击毙,方可免除后患。
通智是佛门高僧,心肠宽厚。对于玄霜,既未将他视作魔教副教主,也不是一无所知的小孩子,只是个在成长道路上,暂时走入迷途的浪子。即使有过,总也罪不至死,始终不愿以最为极端的手段解决此事。双手合十,拇指拨弄着颈前悬挂的一串念珠,口中喃喃念诵起大藏密经。
这经文有安抚人心之效,即是最凶恶的狂徒,听后也会转归平静,回忆起生命中些许美好,虽不致立即转归为善,总可令心肠稍稍一软。而正是这一软,方能为人争得一隙之暇。通智喃喃念诵,围观众人受此经文所慑,躁动的心思也渐渐释怀,均觉人生在世,时日苦短,忧患良多。但若稍静一时片刻,又有何事值得常萦于心,困扰于怀?
或许只江冽尘心头魔根深种,正有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既有毁天灭地之恨,自无法轻易化解。见他始终抱肩冷笑,要看这局势还会如何发展。正有如此前对原庄主所言,形势就似受他掌控的一盘棋局,大势所趋,始终捏在自己掌心。至于其中曾有棋子引出分叉,也不过是给他增加几分笑料而已。
玄霜心神在经文中亦转平和,头发由根根直竖的利箭复归柔软,重新披洒回肩。眼中逐步扩大的血芒终于褪去,在瞳孔收为一线,彻底消溃。
杀戮之念虽除,但他生来却有满腔捣蛋心思,片刻工夫也静不下来。仅此一瞬,就已想到捉弄众人的法子。一声长叹,眼中流露出一股心如死灰的淡然,轻声道:“罢了,罢了。”手中银光一闪,就见他已高举起月晖轮,朝颈中刎去。
通智震道:“勿生愚举!”身随声动,一掠到了玄霜身前,挥臂格向他手腕。不料玄霜嘻嘻一笑,手掌突然翻起,月晖轮光华闪过通智胸口。一声爆响,只听噼噼啪啪数声响过。通智胸前系挂念珠的细线给他一举割断,念珠也随着散落,滚得遍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