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自己长大的时候,竟然是老了。热辣的太阳是老了,茂盛的草原是老了,只有通红的朝阳,带着露水的绿芽,才是新鲜的,健壮的肌肉是老了,流利的谈吐是老了,只有水润的婴儿,咿呀的倾诉,才是新鲜的。我以为自己长大的时候,竟然是老了,原来只有那些有着露水的芽儿、纯净的小孩儿才是年轻,才有人换上他们作为头像,怀念着新生。
在我还年轻的时候,木门上有一条条横线,铅笔费力地爬过去,妈妈们开心地笑啊笑,那是成长的证据:今年长高了一个指甲盖,明年多出了一截小拇指头。长大的印记是高兴的,他们是力量,是成熟,是自由。后来他们带来了自由,带来了成熟,带来了力量,却很悲伤地告诉我,那是苍老的证据。
我从未苦恼过今生今世的证据,尽管椭圆的篮球框埋在了地下,歪歪的木棉被剪去枝杈。我欣慰于他们可以给我怀念,像一面异国他乡的国旗,或是故人赠与的戒指,他们闻起来陈旧,颜色泛黄而温暖,今天却没有恶意又让我伤心地告诉,这就是你苍老的证据。
我问了很久很久,除了年复一年的冬天,没有人回复。冬天的时候我像个农民,在火炉边坐着闲下来,有时候发呆,发呆的时候就想很多事情,不发呆的时候还会睡觉,靠在摇椅上,思绪晃晃摇摇。好几次我想到了木棉健壮的时候,好几次木棉健壮的时候也梦到了我。夕阳接上地平线后就只有足球,足球暴皮而破旧,盼头就是盼头,小板凳上想着操场,操场边上惦念晚饭,午饭之后是妈妈,妈妈来了就可以回去踢球。苍老的开始就是足球滚到的尽头,力量可以让足球飞得好远好远,从木棉的头顶开始,跨过蓝玻璃的楼房,在老牛的注视下缓缓停下来,前面是一条分岔的道路。第一次选的时候很慌很慌,时间漫长,后来看了很多很多岔口,有时候踏向风景,有时候踏向光芒,风从四面八方过来,说着那是自由。我走到现在才明白这竟然是苍老的证据,成长的后面是自由,自由的后面是选择,选择的后面是烦忧,烦忧把头发染白了,那就是苍老的开始,我这样想到。
皮夹克们眼镜蒙满白雾,摘着手套进门来,他们是儿子与爸爸,唾沫喷到食指上的声音干脆好听,皱巴的纸币弯了腰又舒展开,人和冷气一起笑,人和笑热乎乎的。成熟是什么呢?是树上的果实,躺到集市,带来财富,于是人们都开心地弯腰?可是种子享受的风和甘露,无忧无虑的童年,又有谁在乎?那个时候他们一定不会想到自己长大的命运,那些成熟,赚钱养家的期冀,竟然可以是苍老的证据。儿子们自豪地数着钱,炫耀着长大的本事,吸一根白净的烟,开始吐痰,给乡亲敬酒,皮鞋踏出水泥地的声音,于是在也没有了覆盆子和皂荚树,没有了跳房子和炊烟下的嬉戏。成长的后面是成熟,成熟的后面是财富,财富的后面是失去,失去了本真的快乐,磨难开始在脸上刮过,你开始把苦憋在心里,有时候像为别人活着,你扯起嘴角笑,那就是苍老的开始,我这样想到。
我不愿说我老了,皱纹们会嘲笑我故作深沉,可是我却找到了苍老的证据。胡须从嘴边发芽愈发坚硬,肌肉膨胀然后饱满,他们是健壮,是力量。力量让我拥有了可以劈倒的树干,能够跨过的溪河,还让我丢了一样东西。皱纹们又一次嘲笑了我,他们说那正是我苍老的证据。眼泪是纯净,空灵的、漂亮的眼睛,都是水汪汪的,婴儿的想哭与我是一样的,他们的哭声撕裂空气,召唤母亲与关爱,我把眼泪丢弃了,麻木顺着血管一直流上来,在眼睛里生根发芽,河床就这么空荡,分别和喜欢的时候都变得干涸;痛苦的时候是湿润的,麻木顺着血管流下去,在心里波涛汹涌,眼泪却真的丢了。我曾经为有了力量而自豪,一瞬间我却羡慕起孱弱的幼儿,那么放肆的哭声,真好。想哭的时候看到大家的眼神,他们说你的胸膛结实,臂膀强壮,怎么可以哭呢?是啊,再也不能放肆地哭了呢,像个孩子一样。还是可以哭呢,葬礼的时候,喊着叫着给别人看着,自己的时候,疼了痛了赶紧擦干了。成长的后面是力量,力量的后面是眼泪,眼泪的后面是泪痕,嚎啕再不能任性地让邻居都听到,最后总是坚强的样子,一如你所自豪力量,那就是苍老的开始,我这样想到。
安详的银发像是幸福,他们却总是喜欢娃娃,只能安稳地躺在床上,享受一路的敬称。我与他们一样,你也是。无忧无虑的时候梦想长大,长大的时候缅怀无忧无虑,因为你明白那些纠结的选择、生计的苦楚、无声的失去,正如膨胀的膝盖,眼睛里布满尘土,那便是苍老,苍老的证据。